達人專欄 今日是現年十八歲的死者陳致翔的下葬之日，葬禮採用西式禮節，在牧師完成送行禮儀後，一名女人卻撲向了另一名女人。
「都是妳，都是妳這賤貨！」喊叫並且發動攻擊的女人叫做黃雅惠，是陳致翔的母親；單方面受攻擊的女人叫做李婉音，是陳致翔的班級導師。
「還我兒子命來！」
黃雅惠大喊大叫，直到幾名制服員警衝了過來，將兩人分開。
一名穿著大衣的便衣刑警一邊梳著頭，一邊走到人群中間。他叫做郭振聲，自認是個優雅的紳士刑警。他環視了人群一圈，露出親切的微笑，拿起平板電腦按下播放鍵。
畫面是這樣的：
巷口的透天民宅前停了警車、消防車及救護車，更遠的地方還有SNG車輛待命。各家電視台記者圍在封鎖線外，拿著麥克風，對著鏡頭流利地講述。
「Ａ市傳出意外，Ｋ中三年級陳姓男學生晚間洗澡時，疑似因為熱水器瓦斯燃燒不完全，造成一氧化碳中毒。警消獲報後趕往現場，現場瀰漫濃厚瓦斯味，雖立即搶救，但仍然回天乏術。據了解，事發的透天公寓半年前已更換過熱水器，為何仍發生意外，原因仍待進一步釐清……」
刑警郭振聲拿出隨身攜帶的髮蠟，抹了頭髮幾筆後，面對圍堵四周的麥克風說：「……本案初步研判為熱水器燃燒不完全導致的一氧化碳中毒意外。提醒各位民眾，瓦斯及熱水器須保持通風，並且隨時注意使用狀況。目前全案正朝業務過失致死方向偵辦……」
＊
「死者陳致翔，今年十八歲，Ｋ中三年級學生，為家中老么，哥哥是Ｔ大醫學系學生，父母陳忠義是知名會計師事務所合夥人，母親黃雅惠是電機設備公司業務主管……上市公司啊……案發當晚父親外地出差，母親則請假在家。陳屍地點卻在班導師李婉音租屋處……有意思。」
日光燈閃爍不定，牆上時鐘指針停在十與十一間，負責本案的刑警郭振聲看著手中剛出爐的初步鑑定報告，雙腿翹在辦公桌上，喃喃念著上頭的文字。辦公桌上的電腦螢幕播著案子的新聞報導，這片段僅不到兩分鐘，已被他設定重複播放，持續快兩個小時。
「學長，還沒準備下班啊？」
一旁學弟已收拾好行囊準備離去。看他蓬頭垢面的模樣，估計一週沒洗頭了，有夠髒。
「是啊，因為昨天又有一個新案子。」
「什麼樣的案子？」
「一氧化碳中毒案件。」
「輕鬆的小案子呢。」
郭振聲不以為意地瞧了學弟一眼，「我看未必。」
「這種意外事件，不就釐清責任就好了嗎？判個業務過失罪，然後剩下的就是保險或和解之類的爛事，交給民事處理就完結了。」
「哼，我不認為事情會如此簡單。我——」
「『我的直覺向來很準。』是是，我懂。」學弟調侃他一陣，揹上已經舊得像垃圾袋的背包。郭振聲不懂他為何總留戀那破包，就是不去買個新的，看了實在討厭。
「總之我先下班啦，郭大神探。」
「再見啦。」郭振聲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快發薪水了，背包趕快去換個新的吧。還有回家記得洗頭，噁心死了。」
「知道啦。學長你的髮蠟也很噁。」學弟揮揮手。
辦公室只剩郭振聲一人，他的目光掃過牆上布告欄，上頭貼著滿滿的公文與備忘錄，都跟自己沒有關係。天花板的石膏板有些發霉，警局辦公桌全是清一色的白鐵材質，桌面鋪著綠色桌墊，扣除一位因感情問題而綠光罩頂的同仁以外，那些是空間中唯一的綠色。
新聞誇大的報導聲都比這環境有趣百倍。
重複的播報聲不絕於耳，記者急促的話語佔據郭振聲的腦海。要想在這無趣環境中尋找樂子，專注思考是個好方法。無論什麼樣的案件，都有許多矛盾處值得探究。畢竟人就是台謊言機器，倒不是因為人心險惡，而是記憶本身很不可靠，偏偏大腦又擅長編故事。
看似單純的意外事件，在距離指考不到一個月的春夏季節，竟然還會有人洗澡洗到一氧化炭中毒，光這命題本身就已經足夠離奇了。
高中生陳致翔，除了國中以前得過數學競賽名次外，就沒有其他特別經歷。沒有前科紀錄，不曾翹課使壞，家庭環境優渥，人際關係也僅限學校與家庭，標準的好學生乖孩子。
但檢視手中驗屍報告，陳致翔的病歷中卻有筆不太尋常的紀錄。大約一個月前，他曾因大量外傷住院，是與什麼人起過衝突嗎？乖孩子陳致翔會去尋釁滋事？
還有，案發現場還留有陳致翔的行李包裹，裡頭有足以換穿十天左右的衣物，還有盥洗用具。他離家出走了？離家出走到班導師的家？
郭振聲腦中忽然憶起曾經看過的電視劇，有關愛情主題的電視劇，不自覺微微一笑。
他拿起電話。
「學弟，到家了嗎？臨時有件事請你幫我辦一下。」
＊
距離指定科目考試還有兩年又三個月，高溫的空氣充滿水份，悶熱難耐。天花板的吊扇使勁吹撫，仍吹不散惱人的溫度。
第四節課是英文課，今年二十七歲的班導師李婉音在黑板上振筆疾書，滿頭的汗水讓頭髮結成塊狀。大約再十分鐘就下課，午休就能回到有冷氣的教師辦公室圖個清涼。
也許是月考快到了，大部分的學生都很認真地抄寫教學內容，後排雖有幾名學生打瞌睡，但上課氣氛大抵良好。坐在最前排中央的陳致翔眼神熾熱，專注的模樣令人欣賞。
「今天就先上到這，同學們幫忙紀錄一下明天要上課文第四段。」
鐘聲還未響，還差五分鐘左右下課。李婉音連續站了一個早上，雙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她喘了口氣，剩下的課程內容需要更多時間講解，稍微提早下課應該沒關係。
「老師。」李婉音正收拾教具，坐前排的陳致翔靠了過來。「老師，那個……我、我有些問題想私下請教妳。」
見他猶豫不決的靦腆模樣實在可愛，李婉音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卻讓陳致翔臉紅到了耳根，額頭像掛上鉛塊，整顆頭低了下去。
「放學後來教師辦公室找我吧。」
那天下課，陳致翔果真準時到辦公室報到。原來昨天晚上，父母對陳致翔的課業成績又數落了一遍，不斷拿他哥哥陳致飛的成績與他比較，讓他很沒有信心。李婉音認為陳致翔其實相當具有潛力，態度認真，也會努力跟上學習進度，只要按部就班下去，未來一定能夠考上前幾名的大學。
陳致翔很認真，一心想要透過念書讓家人認同自己，但問題也就在於，他念書的目的是在尋求「認同」，這份心態反而導致他自卑，沒安全感，面對重大抉擇時容易依據他人的眼光選擇，而不是選擇真正自己內心所想。
但話說回來，想要讓學生擇其所愛，這制度何曾給過孩子一個自我探索的空間？沒有探索及體驗過程，孩子又如何知道哪些事物是自己的興趣所在？看到這樣的他，以及許多和他類似的學生，都會讓李婉音不禁思考教育體系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她答應陳致翔，每週二、四幫他特別補習，更多的是希望能夠藉此鼓勵他。她當然隱約注意到，這可愛的學生對自己隱隱有特別的依賴感。
自此，李婉音生活又多了新的規律。每日備課，二四傍晚騰出兩小時為學生特別補習，週五與同事歡樂ＫＴＶ，六日則和男友高偉民相聚，並在晚上滾床單。
她原以為這平靜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
一個半月後的夜晚，李婉音租屋處的雙人床上，男友高偉民壓在她的背上，衝刺的節奏比以往更急促，急促的像是他的體內有某種鬱悶在燃燒。她翻過身，反過來將男友壓在自己身下，貼上嘴唇，互相堵住對方的呼吸。
「你有心事，怎麼了？」李婉音問。
高偉民別過頭，瞳孔黯淡無光。交往四年來，李婉音第一次見到他露出如此不安的神情。
後記：
本篇為投稿台北文學獎之落榜作品。
原篇幅約11000字，考慮線上閱讀便利性，預計分三到五篇依序PO出。
順便讓大家看看我這落榜作品的程度為何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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