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隆利用槍口撞了提姆的背，讓他差點往前跌倒。提姆回過頭，卻不見臉上有恐慌之色，反而顯得平靜異常。隆利有些卻步，不自覺收回手臂。
「我能理解你的愛國心。」提姆說：「然而，你給我的反應，卻表現出一個驚人的事實──你不曾認真思索過關於時空的問題，你的祖國沒給你適當的資源幫助你。我非常訝異，費盡心思滲透進來的你，竟然對所謂的『改變過去』根本沒有任何具體計畫。」
提姆說對了。隆利腦袋彷彿遭到重擊，他渾身顫抖，大聲說：「講麼鬼話，活膩了嗎？記得你現在的處境，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擔心。」
「……是嗎？」提姆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彷彿在憐憫隆利，這令他怒火更熾，踢了他臀部一腳，「快點動作！」
提姆動作不疾不徐，在桌上兩台螢幕的邊框上摸了摸。螢幕亮了起來，出現藍色與白色的造型字體，隆利認得那是威利爾科技公司的商標，知名度很高，是目前市面上普及率頗高的電子產品製造商，大名鼎鼎的中央科學研究院所使用的儀器竟如此世俗。
畫面上顯現了視窗，隨著提姆操作選項、輸入指令，不斷地有視窗出現又消失。過程沒有持續很久，提姆頗為用力地敲擊輸入鍵，傳來清脆的鍵盤聲。他伸手按下桌邊角落的觸控按鈕，停下動作。
「好了。」
隆利左顧右盼，一大片金屬色的牆面，整排用途不明的儀器，地面蔓延無數條的銜接管路，還有頭頂上吊掛的自動感應日光燈。他等了一會，什麼變化也沒有。
「稍等一下吧。」提姆繼續說：「啟動會耗費大量能量，要等久一點。」
語畢，長桌椅靠的牆面逐漸浮現青色的線條，一格又一格有如棋盤。光線轉強，分割的格子開始變色，青色、白色，最後轉為透明，整面牆魔術般消失。看似無路可走的實驗室角落，背後竟還藏著一片空間。
「……這牆面……怎麼回事？」隆利目瞪口呆，他自恃看過許多高科技軍武，但這種讓物質憑空原地消失的技術，卻是前所未見。
「無用的技術。」提姆不以為然地說：「結合時空理論，應用擬反物質的特性及艾米諾粒子結合的產物。材料稀有而昂貴，成品良率不足，耗費能源巨大，又無法移動使用。本想作為新一代物質傳輸的革命技術，但還有太多問題需要克服。」
眼前畫面稀奇罕有，隆利好奇心驅使，無意識地靠在桌前。消逝牆面後方是深黑色的空間，幾十支機械手臂環繞空間中心；中央有個圓形高台，高台的上方有組巨大的圓柱狀儀器，電流通過，圓柱開始緩慢旋轉，發出陣陣藍光，一道微弱的白光從圓柱中心投射而下，周圍機械手臂的尖端開始凝聚光球，光線匯聚於高台之上。一瞬間，藍光絢麗，像是即將迎接巨星登場的舞台。
「你所渴求的『時空機器』就是這個模樣，說穿了也平凡無奇。」
提姆緩慢地移動腳步，穿越了只剩下霧狀氣體的牆面。隆利跟在他的後頭，目光完全無法移開這整個裝置。他對此已付出太多心血，終於到了收穫的時候，日夜盼望的目標就在眼前。他掩飾不了自己的興奮，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嘴角正在上揚，全然忘了提姆所說的話。
新空間角落處，有個半個人高的控制平台，提姆手掌按在上面。接觸之後，蜂鳴聲起，所有的儀器運轉更速，四射的藍光轉為更加刺眼的青光，低沉的噪音越發高亢，電光不時噴發，場面像是影劇中瘋狂科學家的實驗室重現眼前。
強烈的噪音沒有持續太久，所有儀器高速運轉，漸趨穩定，回復成平穩的藍光。只有中央巨大的圓柱儀器仍向下發出強烈白色光線，照耀它正下方的高台。
「現在，你只要站上去就好了。」提姆說。
「站上去？」
隆利環視整個場面一圈，心中雖然興奮不已，目的就差幾步之遙，一時還有些難以相信。他斜眼看著提姆，又突然想起提姆在辦公室的舉動，冷冷地說：「你有什麼詭計？」
「沒有詭計，只是有些事實必須告訴你。」提姆抬起頭，臉上表情淡如白紙，眉尾下垂，眼鏡邊框折射著周圍藍光。「事實就是，這機器僅僅依賴理論設計而成，從沒使用過。」
沒有使用過？開什麼玩笑？隆利看向提姆空白的眼神，是在憐憫自己嗎？自己的國家就是因為這邪惡的機器才戰敗的。先前他還意圖欺騙自己用心質能殺他，要不是自己警覺性高，哪還會有現在的機會？
「哈。」隆利笑出聲，猛然對他舉起槍口，「少騙人了，如果不是你顛覆了過去的歷史，我的國家怎麼可能會戰敗，還讓你們瓜分領土！」
「我能理解你對戰敗的不甘心。可是，先前我已告知你，我對於讓人使用這台機器進行『時空穿越』，對於這件事並沒有任何記憶。」
「放屁！」隆利使勁伸直手臂，認真地瞄準他的腦門。「我就問你，如果你們派出特工改變過去，那麼現在你的記憶當然會被改變。被改變記憶的你，必定不會知道以前做了什麼。所以你一再強調你沒有記憶這件事，與過去是否發生改變，兩者可說毫不相干。你根本就無法證明你沒做出改變過去的事！」
「講得很好。」提姆用力回過身，向隆利踏出一大步，自己將眉心頂在了隆利槍口上。「同樣地，你也沒有任何方法證明，我有做出改變過去的行為，不是嗎？」
「什──」
隆利顫抖著槍，幾乎要扣下板機。但他不行，此時殺了他，自己就無法利用提姆穿越過去了。他一直以來堅信只要回到過去的時空，就能翻轉歷史，翻轉那些他想挽回的事物，然而，那些有關時空悖論的問題，卻從沒思考過──
不，他是知道的，時空穿越的理論自己早就讀過不知多少，但往往流於學理上的探究，沒有方法能夠觀測真相。直到眼前的這為科學菁英──提姆．烏諾斯博士提出有關打造時空機器的論文，還投入資金付諸執行，如同讓隆利在失落的大海中發現遠方指引一切的燈塔。他乘載辛西比民族最後的榮光，訓練、離國、偷渡、情蒐、臥底，最終走到此處。他認為眼前的天才早已解開時空的秘密，自己能夠利用提姆達成目標。
然而此人卻不斷對自己提問，提問那些時空悖論問題。他根本什麼也沒解開，什麼也沒有，這方面他跟自己一樣無知。
「開什麼玩笑！」他奮力大叫，手上的槍卻往回縮了幾分。「你們竟然在什麼都不懂的情況下打造機器，愚蠢，太愚蠢了！」
「科學就是這樣，假設、實驗，再重新假設、實驗。沒有嘗試，沒有人知道結果會如何。」提姆說：「三十年前，擬反物質材料技術突破之後，人們許多的想像力得以實現。尤其是一直以來使人頭痛的心質能犯罪，在相關技術應用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改善。而我只是個喜歡思考哲學的人，在看完一部科幻電影之後，引起了我的想像，我想到透過擬反物質的使用，理論與技術有可能發展時空機器。於是我寫了論文，並且讓軍方同意投資研發……改變過去的能力，可不是只有你想要啊。」
「但是，」提姆連串話語脫口而出，未給隆利反應，「時空機器製造過程中，原本欣喜地想要能夠藉此證明的諸多因果問題，甚至能夠見證宇宙的存在方式。然而我們太過興奮了，直到計畫接近尾聲，我們才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們沒有方法證明機器是否有效。」
隆利呆望著他。四周系統運轉聲不絕於耳。
提姆輕閉雙眼，揉揉下巴說：「你認為歷史的結局，是否是注定的？」
隆利沒有放棄舉槍，向身旁機器瞥了一眼，口氣兇狠地說：「講什麼廢話，如果是注定的，那你以為我來這裡做什麼！」
「因果啊……」提姆望著運轉的儀器，藍光照耀他的臉顯得更加深邃，有如深海波光閃爍，在水面下幾千尺下埋藏無數秘密。他走回辦公桌旁，盯著被他畫線的紙條，嘆口氣說：「你應該也看過關於時空旅行的電影或戲劇吧，老掉牙的題材，這方面的創作永遠不嫌少。我簡單講幾則故事給你，姑且聽聽。」
隆利瞪視著他，懷疑著他到底想耍什麼花招。這人看來準備開始長篇大論，大概又想影響自己。絕對不能輕舉妄動，必須藉助他來完成最後的穿越動作，否則他要是一怒之下，決心成為烈士，抵死不從，自己就真正輸了。
「有個人經歷了一場慘烈的連環車禍。那場車禍很慘烈，死傷無數，他的親朋好友們都在車禍中死去了。為了挽回悲劇，他透過時空機器回到過去，試圖在一切發生之前阻止它。他回到過去，留在現場觀察，準備在車禍發生前阻止一切。隨著車禍時間越來越近，有隻隻野貓蹭到他身邊，他為了不被打擾，將野貓趕走，沒想到卻因此讓野貓跑到了大馬路中央，路上車輛為了閃避，一時失控，引發連環車禍。」
提姆說：「另一則故事，男人的妻子因絕症死去，他傷心欲絕，每日鬱鬱寡歡。妻子過世十年後，醫學上研發出了可以救治該絕症的特效藥，他費盡千辛萬苦，取得了藥物，穿越時空，偷偷下入妻子的飲食中給她服用。然而，妻子在吃下特效藥之後，身體因過於衰弱，無法負荷藥力而死亡。後續醫療團隊從妻子的遺體中發現特殊化學物質，因此研發出了絕症特效藥。」
提姆說：「最後一則故事，有一個男人，為了拯救他已經覆滅的祖國，尋找著時空機器……」他瞥了眼天花板旋轉的圓柱儀器，「而時空機器也真的被他找到了，他即將完成一直以來的願望。」他看向隆利，眼神清澈而銳利，沉重的口氣說：「你覺得最後的結局是什麼？」
但隆利早有心理準備，他打定主意不受提姆言論影響。「結局當然是，那男人成功穿越回去，拯救了他的國家，成為名垂青史的民族英雄，一個美好的大結局。」
「唉。」
提姆搖搖頭，毫不掩飾對於隆利的反應有所失望。隆利當然有些心火，但他也漸漸知曉這位博士的個性。此時對他逆來順受就好，自己仍然掌握他的性命，要談判籌碼絕對是自己比較多。臥底了這麼多年，不差再多忍耐十幾分鐘。
「你是打定主意做出註定失敗舉動？」提姆問。
「我知道你想表達什麼。但你無法觀測證明，只能用理論空談。無論成功或失敗，你都無從知曉。」
「確實。」提姆說：「但從簡單的邏輯推論，就可以輕易證明你的失敗。」
「喔？」隆利有些訝異，「我倒要聽聽你還想鬼扯什麼。」
「過去的所有的原因，形成現在所有的結果。一百年前的過去沒有你的存在，事實一；我把你傳送到一百年前，使得那個時空有你的存在，事實二。對已知的現在而言，過去不可能同時有你又沒有你，事實互相矛盾，所以回到過去不可能。基本邏輯，結束。」
「笑死人了。」隆利冷笑說：「如果不可能，那你開發的時空機器不正是個笑話？就算你的邏輯正確，行為卻很矛盾啊。」
「所以呢，如果要使得回到過去這件事成立，只有另一個合理的推論。」提姆推了推眼鏡，「當你回到過去的瞬間，因果的世界線就分裂了出去。你的行為，將創造出了另一個世界，不，是另一個因果宇宙。」
提姆拿起先前用鉛筆畫上兩條分岔線的紙條，無視隆利的槍口，逕自將紙條放入隆利的胸口口袋，並拍了拍他。隆利也任由提姆動作，反正要殺死他也只是輕鬆動動手腳的小事，不構成威脅。
「也就是說，即使你成功回到過去，就從此與我沒有任何關係。我們兩個就只會是不同宇宙的陌生人，永遠不相見。」
「同理，我的目的依然不影響，對吧？」隆利說：「快點動作吧，我不是來這裡聽你講哲學的。」
提姆回到控制平台，手指觸控輸入指令，對隆利點點頭，「我同意，我們不該再浪費彼此的時間了。站上去吧。」眼神示意他站到中央，一邊問：「你想回到過去多少年前？」
隆利一手插口袋，大喇喇地走上去。所有的機械手臂對準自己，上頭強光傾瀉而下，看不太清楚週遭情況。他發現心臟開始跳動得越來越快，他將親身經歷一場無人體驗的時光。忍不住想著接下來會是什麼畫面？是看見七彩又扭曲的時空通道？還是單純一片白或一片黑？
「忘記提醒一點，我們並不保證現在的能源是否足夠將人成功帶往過去，過程中有什麼樣的風險也沒辦法確定，所有的驅動數據都是理論與風險係數的組成而已。也許傳送時，你的身體將抵禦不了強大的能量而死亡。你考慮清楚。」
「哼，這你不用擔心。」
隆利閉上雙眼，體內心質能流轉，手腕上的聚能脈衝儀回應他的能量，散發出了光芒，先是藍光，然後快速轉白。隆利釋出能量環繞在他全身，讓自己整個人飄上半空，看上去色彩變淡，猶如籠罩在一片薄霧蛋殼中。
提姆還沒按下最後指令，對眼前光景感到十足震撼。提姆知道隆利是個擅長控制心質能的菁英，但他竟能發揮如此高強度的能量並控制得如此穩定，身周的能量場看似平凡無奇，實則可以將接觸到的物體瞬間蒸發。人類竟能散發出如此驚人的能量。
「好了沒有？」隆利睜開眼，有些不耐煩地說。
「……是、是，已經好了。」
提姆按下最後指令，周遭藍光由青轉白。上頭圓柱儀器旋轉更劇，環繞的機械手臂流淌電流，大量白光奔流而出，使提姆不禁舉手，抵擋迎面而來的大量刺眼強光。
親手完成人類史上頭一次的時空穿越，並有幸能夠見證科學奇蹟。雖無旁人紀錄，還是被人性命要脅的情形下操作而成，結果亦無法觀測，但提姆內心已是感動不已。
機器光線強烈，幾乎無法直視。
「最後我想送你一句話，我尊敬的提姆．烏諾斯博士。」卻聽光線中傳來隆利的聲音：「其實，我他媽忍耐你很久了。」
──砰！
子彈貫穿提姆腦袋，鮮血如潑水般噴灑而出，強光下只有微微黑影。隨即一聲轟雷巨響，白光炸裂，然後消散。
系統停止，所有機器空轉漸停，四周藍光不再，消逝的牆面回歸。曾經的見證者仰臥地面，四肢舒展，金框眼斷成了兩節，落在他的頭顱兩側，像極了天使的光環。見證奇蹟的他應該已然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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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原本源源不絕的動力，最近突然洩了氣，變得凡事倦怠。
回顧自己的創作歷程，好像總有個周期不斷地讓我的能量起起伏伏。
最近鑽研人類圖，思考自己的一切，好像有些答案。
但那些是真的嗎？
沒關係，我還滿擅長接受不同觀點。
所以決定先認真學起來再說吧，每個新知都是我的創作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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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廢人小說】《放逐》序篇-巨變前夕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