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吹撫，揚起眾人衣襬，強烈的月光照耀低頭的眾人，將每張面容染得漆黑。老者名為巴奈特．艾米諾，光是異端討伐隊總隊長的職稱已足夠震懾人心，手中權力及難以想像的武力更給了他夢幻般的深邃感。諾蘭不敢直視他，卻非敬畏於他的身份。
今早的火刑之後，他是唯一前來關心，並收集費德的遺骸給與自己的恩人。此等地位崇高之人，卻願意為自己這種小人物著想，然而自己卻辜負了他，連一份骨灰的都無法守護。諾蘭羞愧得只想要立刻躲起來。
巴奈特凝視月光許久，所有人禁聲不語。
「副隊長，異端討伐隊戒律，第一條為何？」
他突然出聲，語氣雖是平和，仍令歐古達全身抖了一下。
「報告總隊長，異端討伐隊戒律第一條──神罰之代行者，須虔心向神，善用真神之奇蹟，全心全意，心無罣礙，無私奉獻肉體與靈魂，為真神服務。」歐古達低著頭說。
巴奈特點點頭，又問：「異端討伐隊戒律，第三條又為何？」
「第三戒律，異端討伐隊員執行聖事，須沉著冷靜，公正無私，不得因情緒誤事，違逆真神聖意。」
「戒律第七條？」
歐古達停頓一下，抬眸看了老者背影，緩慢地說：「異端討伐隊員……須清心寡慾，廉潔自愛，不得濫用職權，滿足私慾。」
「很好。」巴奈特回過頭，表情平淡，看不出他的情緒，雙目銳利如刃。與之對視，彷彿會被眼神割傷，使人不自覺地別過頭。
「歐古達副隊長，你自認為，你剛剛的行為及決斷如何？」
歐古達身軀再度顫抖，他回望諾蘭一眼，低著頭說：「屬下接到消息，得知意外發生，立即封鎖現場。現場有兩人目擊現況，經詢問，屬下認為，兩人皆無可疑之處。」
一聽此言，令諾蘭與摩頓暗自訝異。方才氣勢凌人、不容他人忤逆的歐古達，在巴奈特總隊長面前竟成了小動物一般，立刻否定自己先前的行為，畢恭畢敬的態度完全判若兩人。
「這麼說，你承認自己的錯誤囉？」
「是的，總隊長。」歐古達說：「屬下處理過程失當。身為異端討伐隊員，奇蹟降臨己身，擁有真神授予之異能，行事本該冷靜公正，卻因自傲自滿，任由情緒控制自我，明知諾蘭先生應屬無辜，憑職務之便要強行押送訊問，又擅自使用武力威脅摩頓先生，已違反異端討伐隊戒律第三、第七條。」
「既有罪過，應判刑罰為何？」
歐古達沉思了會，說：「濫用職權，應罰懺悔室禁閉三日。身為領導要職，罪加一等，增判棍刑二十，清理茅廁一日──」
「禁閉一日，棍刑免除，清理工作免除。」
「總隊長……」歐古達一怔。
「人難免犯錯，你我皆同」。」巴奈特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你犯下錯誤，卻不試圖掩蓋，亦不詭辯，為自己的過錯判下公正的裁罰，實在難能可貴。所以，我決定赦免你的刑罰。」
歐古達盯著他的臉片刻，手畫聖號，用力地鞠躬。「是，總隊長。」
巴奈特面露微笑，視線轉向摩頓，令摩頓瞬間屏住呼吸，全身僵硬。他走至摩頓身前，伸手撫過歐古達切開的衣服，溫和地說：「雖然衝動的行為不當，但你的力道掌握得非常精準。值得稱讚，副隊長。」
「是。」歐古達應聲。
「你叫什麼名字？」巴奈特問。
眼前老者駝著身軀，頭髮稀疏而蒼白，整整矮了摩頓一個頭的身高。但他氣色紅潤，語氣平和而堅定，幾句話互動就讓充滿威嚴的歐古達不敢異議。異端討伐隊最高領袖現在就站在面前，連平日大喇喇的摩頓都心臟狂跳。
「總、總隊長……」摩頓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叫做，我的名字叫、叫摩頓。呼……」
「家姓為何？」
「……沒有家族……我是聖堂學生，現在、現在擔任書庫管理員！」
「摩頓先生。」巴奈特說：「損壞你的衣物，又讓你受到驚嚇，是異端討伐隊的過錯。」他向周遭揮了揮手，一名討伐隊員奔至他身邊，吩咐道：「去準備幾套上衣及褲子，質料好一點的。喔，順便再準備一輛馬車。」那名隊員腳步很快，立即遠去。巴奈特和藹地說：「真是抱歉，夜晚遭遇如此意外，我已讓人替你準備全新衣物，希望摩頓先生不要介意。」
這傳奇的人物竟然向自己賠禮。摩頓又驚又喜，幾乎要跪倒在地。「不、不，我怎麼敢介意──感謝總隊長大恩大德！」
巴奈特轉頭看向諾蘭，見他表情呆愣，眼神茫然，嘆了一口氣說：「諾蘭先生，我能理解你今日所受折磨，審判敬愛之人並目睹他的死亡，不會有人能夠平靜面對。歐古達副隊長是明理之人，並且已經自承錯誤，希望你不要介意。」
諾蘭沒從愧疚感中脫離，腦中只想著自己在墓園中丟失費德的遺骸。要是被問起怎麼辦？該據實以告嗎？思緒雜亂，對巴奈特的話恍若未聞。
「但即使如此，我也必須告誡你，你不能藉口情緒不佳，干擾異端討伐隊辦事，了解嗎？」
巴奈特稍微放大聲量，這才讓諾蘭回神。諾蘭停頓幾秒，驚覺總隊長已對自己講了一連串話，不立刻應答根本大大不敬，急忙回道：「……總隊長，是我的錯，我我我、我……我我……」他連續咬了好幾個字，嘴吧不停開闔，什麼字詞都講不出口。
「哈。」巴奈特見諾蘭反應，不自覺笑出聲，一手搭在諾蘭肩上。「沒事，別急，放輕鬆。」
他的手好似有股神奇的力量，諾蘭只覺一陣熱氣流竄全身，僵硬的肩頸好像鬆了下來，混亂的腦袋漸漸放空。看著眼前慈祥微笑的老者，心中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我我、我很抱歉，不應該隊副隊長口、口出惡言。我願意受到任何──」
「──你不用受任何懲罰。」巴奈特說：「能夠勇敢承認過錯，比什麼都重要。你同意吧，副隊長？」
歐古達低著頭，面無表情地說：「是的，只因一時言語失控，就要實施懲罰，真神慈愛與寬恕精神便蕩然無存。屬下認為，這樣的做法，才是真正忤逆了真神的旨意。」
「說得很好。啊，馬車來了。」
一輛馬車停在門口，車廂很大，由兩匹馬拉動，估計可以容納至少四人以上。強烈的月光照耀深色車廂，不時反射著青光，閃爍的光芒猶如星河流淌騎上，柔和而美麗。諾蘭遠遠望去，沒想到討伐隊竟然派了輛如此高級的馬車，驚訝之餘，忍不住猜想平常的乘客是什麼樣的人。
「帶他們上車吧。」巴奈特指揮著一旁的隊員，伸手示意兩人離去。「諾蘭先生，還有摩頓先生，這次的意外讓你們嚇壞了，我已讓人緊急準備的旅店房間，明天你們不用工作，請好好休息吧。剩下的事交給我們處理即可。」
突然受到高規格的特殊待遇，諾蘭還沒有什麼實感。摩頓難掩興奮，雀躍地拉著諾蘭迅速離開現場。
「偶爾到學堂逛逛吧。」巴奈特在身後說：「教師的職位有空缺，我認為你可以……」
諾蘭被摩頓架著前進，聽不太清楚巴奈特的話。回頭望去，這親切的老者似乎正笑著。諾蘭只是輕輕點頭。
近看馬車的車廂，上頭雕琢了許多花紋，正是這些紋路反射美麗的月光。裡頭的空間很大，兩排乳白色座椅非常寬闊，讓人橫躺也沒問題。摩頓一上車，不停地站起又坐下，感受座椅的柔軟的布團，又叫又歡呼，像小孩發現了新奇的玩物。諾蘭一坐下，整個人也陷入其中。隊員拉上車門，車伕甩動韁繩，傳來輕微的顛簸感。
摩頓開心地自言自語，不斷向諾蘭說賺到了，竟然有這麼好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諾蘭一邊陪笑，有意無意地附和他的言論。他回想今日的經過，這真是瘋狂的一天，他不覺得真神是在施放考驗，反而更似起了童心，故意安排諸多不幸的遭遇，當自己無助崩潰時，再給予一條絕處逢生的路，直到現在才願意放過自己。應該吧？現在應該終於能確實放鬆了吧？
疲憊感傳遍全身，座椅很舒適，月光很美好，夥伴很開心，車廂很寧靜，應該不用再擔心任何事了。
諾蘭閉上雙眼，沉沉睡去。
＊
巴奈特目送馬車離去，繞著現場走了一圈，搜尋命案現場的地面。
「除了墜樓的傷痕，沒有其他外傷。傷腦筋。」
「只可能是異能。」歐古達說：「某種控制類型的能力，兇手就潛伏在聖堂裡。」
「而且，他隱藏得非常好，連我都無法感知魔力流動。」
「不只中央聖堂，附近飼有信鴿的鴿舍，都出現了鴿子發狂飛出的跡象。死去的這兩人都是我們聖堂的養鴿員，平常都是他們在管理並訓練信鴿，工作已有十年以上。可以推測，兇手應該是為了操控他們釋放鴿子才殺了他們。」
「合理的推論。」
「而我很想知道，」歐古達握緊腰間的劍。「究竟是誰這麼大膽，敢在異端討伐隊眼皮底下公然殺人。」
「其實，兇手是誰倒是其次。」巴奈特凝視兩具屍體，眉頭深鎖。「我擔心的事不只這樣。既然連中央聖堂的信鴿都能操控，其他地方的情況只會更嚴峻。想想看，大量信鴿遭到控制，控制了信鴿，等於控制了消息的傳遞。有大事將要發生。」
他這一說，周遭討伐隊員面面相覷。
突然，地面出現大量黑影，不斷快速飄移。眾人抬頭望向天空，登時愣住。數不清的鴿子在整個聖堂上空盤旋，讓月光忽明忽暗。隨即，鴿群撒下了點點碎屑，如同降雨，落在眾人腳邊。還有成群的鴿子排成長串，飛入大禮堂的窗戶，再從另一側湧出。
「總隊長，副隊長！」
一名討伐隊員拾起掉落物，是傳信用的紙條。他對著所有人張開紙條內容，每人細看後，紛紛面露懼色。
紙條中沒有文字，僅繪有一塊紅色圖案。那圖案是張臉，額上長了兩支角，表情憤怒，雙目冒火，鼻頭堅挺如犬，嘴角露出長長的尖牙。圖案周圍，一圈火焰環繞。
──邪神波伊塔頓，真神艾米諾的對立者，永恆的萬惡之源。
「最高緊急事態，動員所有異端討伐隊隊員，封鎖所有房間及出入口，沒有命令，不准讓任何人外出！」巴奈特大喝：「副隊長，立刻召集人馬，迅速調查周圍住家情況，半刻鐘後回報。其餘的人，清理現場！」
後記：
每次都覺得可以把事情告一段落時，就會多出好幾項新工作要處理。
有人說，工作的意義是要自己賦予的，我同意。但那成就感真的太渺小，無法彌補我的空虛。
我想是因為我不知足，太過貪婪了。
然而，我就喜歡現在貪婪的自己。
創作內容
【廢人小說】《放逐》序篇-巨變前夕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