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剛上國一的我，跟著家人搬到離市區較近的鎮上就讀中學。
這所中學從一入學就開始謠傳，被封鎖的舊校舍屋頂曾經有人跳樓自殺。
我看得見。
一個穿著制服的女生，她每天都坐在舊校舍的屋頂上。
但她並沒有像自殺的人，會不斷地重複自殺的動作。
她就只是坐在屋頂上笑著，然後直盯著新校舍屋頂上的一個女孩不斷地重覆跳樓自殺的動作。
真正有人跳樓自殺的，是我們現在每天在使用的這棟大樓。
唯一慶幸地大概就是舊校舍在後棟，而新校舍自殺的女生也是在前棟後側，我所在的班級在前棟前側，不至於每天都被迫看到那場景。
即使看得到我也會假裝看不見，那不是我能幫忙解決的，一不小心還反而會害到自己。
我知道我並沒有那個能力去幫忙祂們，即使我看得見祂們。
＊
在我的班級上，有個很奇怪的女生，坐在我隔壁位置、外表看起來很冷的女生──賴月瑤。
我無法從她的表情看出喜怒哀樂，只感覺得到她似乎不太像存在在這裡的人。會這麼說是因為，無論老師說了什麼笑話、男同學們做了什麼蠢事，這個人的表情都不會有任何變化。
她不曾主動和其他同學接觸、聊天。大部分的時候，她就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有時候則是偷偷打盹，似乎也都沒什麼在認真上課。
我曾經主動上前想要和她聊天，但幾乎也都被她用一句話打發，看得出來她根本沒有想要聊天的意思。
這次，我仍然決定繼續找她講話，講久了總會有反應吧？
「月瑤，總覺得妳……上課常常在發呆，是都在想什麼？」
很好，只是瞥了我一眼，然後用手托著的臉打了個哈欠，沒有任何反應。
「不會在想哪個暗戀的人吧？」
沒有反應。
「還是在想，中午要吃什麼？」
她眨了眨眼，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然後拿起包包開始翻……
「糟糕，忘了帶錢包！」月瑤一臉驚慌的看向我，詢問：「可以借我一百塊嗎？」
很好，第一次看見她對事情有反應──是食物。
「這個沒問題。來，給妳。」我很豪邁地拿出多帶的一百塊借給她，可又覺得這樣做結尾實在很可惜，應該再多說些什麼的？
「欸，月瑤，所以你午餐要吃什麼啊？該不會要買兩個便當？學校的餐廳便當也才賣五十塊耶。」
「嗯，兩個。」
「自己吃？」
「嗯。」
很好，第二個收集到的資訊是──食量很大。
以今天的狀況來說，月瑤的反應算多了，有時候問個一整天的問題，也不見得能得到回應。
如果我沒帶便當，就能找機會和月瑤一起去餐廳買便當，但其實我並不喜歡去餐廳。
餐廳在本棟後側面對舊校舍，而且是會經過自殺女生的那條路。
「欸……妳中午買完便當不要隨便逗留，趕快回來，陪我吃便當。」我下意識地對她說了這句，一方面是覺得後面那兩個鬼感覺很讓人不安，即使現在看起來沒有危險性也不代表安全。
只要祂們還在，很難說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這句話倒是讓月瑤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好，我知道了。」
她答應，而且對我笑了，她笑起來很好看。
也許是今天連續兩回看到她露出不同的表情讓我有些驚訝，同時發現心臟的位置竟然砰砰地快速跳動，若我是男的大概會覺得自己可能戀愛了。
可惜我很清楚我是女的而且喜歡男的，我知道這分明是對於每天努力不懈跟一個木頭講話，木頭終於有回應的感動！
不過我的感動也僅止於此，中午的她很安靜又快速地嗑了兩個便當，吃完後的她就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的睡著了。
看得我突然覺得，這種人生似乎很幸福啊。
看起來沒什麼煩惱，不愛跟人接觸、吃飽就能睡，很幸福啊？哪像我竟然在意這個木頭，還苦惱怎麼讓木頭變得像正常人來跟我對話？不，其實是我吃飽太閒才在研究木頭的吧？
＊
「欸欸，妳知道舊校舍三年級學姐自殺的事情嗎？」
「噓！這個不能亂提啦，學姊說過最好別在學校講，被老師聽到就慘啦！」
前面幾個女同學又再悄悄地談論起這個最近火熱的議題，同時也是師長們的禁忌，通常越是不能提起的事情越讓人好奇，人之常情嘛。
我看向月瑤，她那雙手繼續托著臉發呆，與世隔絕的模樣現在看起來倒也是挺可愛。比起前面那些愛談論明星、八卦或奇怪事情的同學來說，是真的好看多了。
看，多麼天真無邪。
「妳發呆的時候，到底有沒有在聽別人講話啊？」
「嗯。」
有回應了，很好。
「那妳說說，前面那群人在講什麼？」
月瑤原本飄離思緒呆滯的雙眼突然有了神，轉過頭來看向我，平淡地敘述了一句：「他們要是在舊校舍談這些，就麻煩了。」
她還真的有在聽別人講話？若知道這個傳言，會這樣回應也許是因為大家以為，自殺的人是在後棟的舊校舍？可是舊校舍被封鎖，基本上也沒人進得去……如果硬要找方法偷偷進去或許也是有可能。
「呃，因為案發現場在後棟？」
月瑤沒有回應這個問題，而是回應了令我毛骨悚然的一句話。
「後棟的那位，不好惹。」說完話的月瑤，帶著一抹詭異笑容，用手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瞪大了雙眼看著眼前的月瑤，我張了張嘴，卻發現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在那瞬間，我幾乎敢肯定，賴月瑤這個人絕對看得見鬼。
「妳……不覺得可怕嗎？」
「妳呢？可怕嗎？」
「當然！我都快怕死了！」我激動地瞪大雙眼看向她驚恐地說著，可她卻仍然是一臉平淡的表情，我遲疑地反問：「妳是不是……看得到什麼？」
「不知道。」
「……。」
不知道？所以她只是單純以為傳言中後棟自殺的那位不好惹？她現在恢復那臉平淡的表情，實在讓我看不出她到底……
「怕的話，這個給妳。」她從口袋內拿出了個五色線的手圈地過來：「喏。」
我接過這個簡單編織而成的手環，將它戴在左手。印象中五色線帶有驅邪避瘟保平安健康的作用，我收下後總覺得這樣白白拿人家東西也不好。
「謝謝妳……那做為答謝，明天的便當我幫妳準備一個。」我笑著繼續說：「明早，我媽媽要教我做便當，多做妳一個的不成問題。」
「不用。」
「妳就別拒絕了，我沒有要做兩個便當給妳，另一個妳還是得自己去福利社買。」
「……好。」
說也神奇，自從戴上五色線後雖然沒什麼太大的改變，但心底卻覺得莫名地安心，好像真的變得沒有那麼可怕。
即使這棟大樓的自殺者和對面那棟一直看過來的鬼都仍然存在，我仍幾乎快忘了這件事；即使真的路過前棟後側或去餐廳，我也不見得會看得到祂們，似乎連遇上的機率都變得沒那麼頻繁。
但事情並沒有想像中的簡單就這麼過去，只要祂們還存在，就有可能發生任何事。
直到有一天下午，那是個風和日麗的天氣，上課的同學們都顯得懶洋洋地卻又得睜開雙眼邊與周公搏鬥邊上課。
老師上課到一半，月瑤突然低聲罵了句髒話和呢喃著一句奇怪的話，然後就往窗戶的方向跳下去。
對，她從窗戶跳下去。即使我們班位於二樓，但這個高度跳下去還是會摔傷，正常人才不會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
然後，我們又看到上方有另一個女生跟著掉下去的畫面。
我們班上所有人看到這一幕，都是馬上衝上前，往窗外看。
那個畫面很奇怪，月瑤懷裡抱著另一個女同學，而且抱著的對象似乎是剛剛從更高樓層跳下去的女生。
也許其他人沒注意到，但我看到月瑤有瞬間的眼神變得很兇，她很兇地盯著……頂樓。
「喂，妳該醒了吧？」
被抱在懷裡的女生朦朦朧朧地睜開雙眼，月瑤直接放下她，才見那女生剛站到地面就突然大哭了起來，然後死命地抱住月瑤。
「嗚嗚嗚……好可怕……嗚嗚嗚……」
在此同時，也有幾位老師到場直接把她們倆請去保健室休息，應該也順便問了發生經過。
我更疑惑的是月瑤跳下去，有時間站穩地面後，馬上接到上面掉下來的人？可是依據重力加速度來看，應該也會是兩個人一起摔到重傷？而且我有種預感，那個女生肯定是從頂樓跳下來的。
這棟樓五層，屋頂至少是六層樓的高度。
我忐忑不安地等著月瑤回來上課，卻遲遲等不到人，直到最後一堂課開始的後半段，月瑤才走進教室。
似乎注意到看著她的眼神，她小聲地說：「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老師不會問？而且妳會提前知道有人跳下來，要去救人，這點也很詭異好嘛！
我反覆想了想，甚至都快懷疑老師會不會覺得，妳可能是造成對方跳樓的幫凶？不然怎麼這麼巧讓妳救到人？但也因為這麼巧，妳怎麼可能算準什麼時候跳下去能救到人……所以真的沒事嗎？
直到鐘響放學時間到了，我看向月瑤直問：「剛剛到底怎麼了？」
一瞬間，我發現周圍的耳朵似乎都豎了起來，靠近的同學也變多了，似乎對這件事情都充滿著好奇。
「沒事。」
她依舊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好似什麼事情都影響不到她的模樣。我也知道這時候不好多問，這麼多人好奇的情況下，她更不可能再多說任何一句話。
原本放學想直接離開學校，過幾天後再問月瑤。
但我發現月瑤放學走的方向不是往樓層下，而是往上走……她根本是去屋頂吧！
我隱隱不安地偷偷跟在後頭，樓上屋頂的大門被鎖起來而且是鎖死的。
我看到月瑤……直接穿過去，消失在門後。
幹！她該不會也不是人類！
我衝到那扇大門研究了好一番，整個被鎖得死死的，而且連被撬開的痕跡都沒……那麼下午那個跟著跳下去的女生，怎麼可能是從屋頂跳下去？
喀拉。
整個鎖頭突然鬆開掉下去，門就這樣在我面前打開了。
我看到月瑤和那名自殺者對峙。
「我要讓她跟我一樣！讓她來取代我，她不是很痛苦嗎？反正每天被那群人欺負也都活到想死了，讓她死一死有什麼不好！她一定也能理解我的……」那名自殺者身穿的是我們校服的學生，她全身散發著綠色抑鬱的色澤，表情七孔流血很可怕，而且語氣很憤怒暴躁。
月瑤沒有給她任何回應，就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
「我受了這麼多苦！每天、每天被綁在這裡，不斷地重覆這個跳樓的行為，卻只能看著那群欺負我的人開開心心地在上課！」
「……也許妳很痛苦，但如果是妳選擇自殺，妳怎麼能把妳自己的痛苦加在別人身上！」我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名自殺者和月瑤同時看向我，背後突然一股冷意從腳跟竄到背脊，不禁讓我後退了一步。
「不是我！我才不是自殺的！我是被人推下去的！」那個自……那個女孩突然瘋狂地咆哮、尖叫著。
她的聲音刺耳到我用雙手摀住耳朵還是覺得很痛苦。
然後，我看著月瑤一步步地走上前。
她抱住了那個在咆哮的女孩。
她對著那女孩低聲說了一些話，我聽不到她說了什麼，但那個女孩因此平靜了下來。
接著月瑤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地板畫了奇怪的圖案，然後讓那女孩站到中間……那個女孩似乎在最後留著淚水，笑著說了聲「謝謝」就消失了。
月瑤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用手撐著地面坐在地上，看起來像是隨時要暈過去似地，我趕緊衝上前扶住她。
「妳……沒事吧？」
我看著月瑤搖了搖頭，但她的雙眼直盯著前方……後棟的樓頂，另一名鬼直直盯過來，那眼神充滿令人不舒服的惡意。
「祂過不來。我休息一下就好。」月瑤說完話後就暈過去了，這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所幸她躺了約莫半小時就醒來了。
但醒來後的她，也只是淡淡地說：「走，回家。」
明明整個人都沒什麼力氣，還不願讓我攙扶，逕自地往樓梯口走去。
因為覺得不安心，我就送她一程，畢竟她那副隨時被風一吹就要倒的模樣，實在讓我很不安心。
她什麼都不說，更讓我不安心。
在她進家門的前一刻，她開口了：「手環不要拿下來。還有，我是人類，不用懷疑。」
「……。」
她是肚子裡有我的蛔蟲嗎？她真的是人類嗎？正常人類才不會這樣像是明白什麼地直接說出別人的內心話啊！
她轉了頭過來，牽強地揚起嘴角露出一抹笑：「不是我不正常，是妳的表情都顯露在臉上了。」
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那怕只是牽強地露出來，那至少是很真心的微笑。
「妳好好休息啦……明天我會再多做一份便當給妳。」
很不爭氣地，我似乎能做的只有做便當吧。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