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從繁密的枝葉間灑下,像細碎的金粉在空氣中飄盪。
一片靜謐的森林延展在視野深處,風拂過樹梢,樹葉的呢喃與鳥鳴交織成一種柔和的律動。
不遠處,一隻鹿正在清澈的水潭邊低頭飲水,水面微微蕩起漣漪,倒映出牠的白色鹿角。
冥靜靜地望著這畫面。她原以為只是單純的幻覺,然而很快的,她發現——
自己的身體並不聽使喚。
她正向前走。
腳步謹慎,卻不是由她所操控;手也隨著動作緊握著弓。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如此真實,她甚至能感覺到指尖拂過弓箭的粗糙、皮膚被冷風掠過的感覺。
但那不是她。
她的意識被投進了他人的軀殼。
一切的感官、動作都屬於那個人,而她只是旁觀者。
第一次經歷這種「從他人視角觀看世界」的奇異感,冥不免震驚。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對未知的好奇。
很快地,她的腦內開始大量灌入了目前軀殼主人所擁有的知識與常識,
就像是回想起了已經忘卻、卻不會讓人感到痛苦的知識潮水。
首先,冥了解到目前她眼前所在的地區,是名為『索多瓦帝國』的人族國度。
這片繁盛的森林與她曾見過的荒蕪村落完全不同——
時間錯位了,這裡並非她所屬的時代。
她觀察著「自己的」同伴——
一群身著白色制式衣的少年,臉上洋溢著一種對未來毫不設防的自信。
他們神情專注、警惕,動作卻略顯生澀,與錦新初入旅途時那種小心翼翼的模樣極為相似。
他們正悄悄逼近那隻鹿,想要狩獵不遠處在喝水的鹿,
因此幾乎所有人都有拿著弓,小心翼翼地在森林草叢間潛行。
冥這才注意到,鹿角上纏繞著若有似無的光,彷彿雷光在流動。
那並非尋常動物——那是「魔鹿」。
樹葉間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裂響——
「喀擦!——」
是某個人不小心踩破了橫躺在地、早已脆弱空洞的枯樹幹。
那聲響在寂靜的森林中迴盪不小,使得喝水的鹿猛地抬頭,耳朵朝向聲源。
當下,不小心製造聲響的少年愣住,隨後其他少年也瞬間緊張。
鹿立刻抬頭,琥珀色的瞳孔映著眾人的倒影。
空氣瞬間凝結,所有人屏住呼吸。
橘髮藍眼的領頭少年達托納當機立斷,緊張大喊著:
「你還愣著幹嘛?快逃啊!!」
接著,冥所依附的視野主人便趕緊轉身,隨大夥們一同逃跑。
那瞬間視野晃動,氣息急促,森林在耳邊呼嘯而過。
就在那一刻,冥透過這具身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腳下的土地顫動,空氣中瀰漫著灼熱的靜電。
一聲悶雷在身後爆開。
轟!——
溫度急速攀升,光線刺眼,影子被瞬間拉長。
透過這視角主人的回望,冥只見那隻鹿昂首立於火光之中,
鹿角纏繞著湛紫的閃電,雷光在空氣中編織成繁複的紋樣。
隨著能量凝聚,地面浮起細微的灰塵與葉片,時間彷彿都被靜止。
冥感到屏息。
若她以自己之力面對這魔鹿,她自信能化險為夷;
但此刻她只是「旁觀者」,被困在他人驚懼的身體裡,連呼吸都與那份恐懼同調。
心跳急促、手心濕冷。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人的恐懼」——真實、鮮明、無處可逃。
但她卻不排斥地接受了這些感受,並隨著視野主人的恐懼而感到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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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視野再度清晰時,冥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場極度緊張的對峙中。
她看見一名橘髮碧眼的少年——達托納——
手中匕首抵在那頭發光的魔鹿鹿角上,雷電在刃與角之間竄動,空氣被灼得嘶嘶作響。
閃光映亮他的臉龐,汗水順著下巴滴落,落在滿是焦痕的土地上。
周圍的空氣中瀰漫著燒焦草葉與金屬的氣味,令人窒息。
這一刻,冥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再受限於某人的視角。
她漂浮在半空,能看見整個戰場的全貌——
森林、霧氣、炙熱的氣流與雷光的流動。
然而,即使只是旁觀者,她依然能感覺到那份逼人的壓迫感:
雷光閃爍時,連時間都似乎被震動的能量拉扯變形。
因達托納的奮力牽制,纏繞在鹿角上的閃電很快地退去,
而原先附近那令人窒息的炙熱風壓也回復成了森林本來的模樣。
鹿低下頭,警惕地盯著眼前的人。
達托納則喘息著,握緊匕首,眼中燃著尚未熄滅的戰意。
冥鬆了口氣。
但她的視線卻再次停留在少年臉上——那橘髮、那神情,令她感到一陣熟悉。
像極了某個人……
但當她正要細想時,景象卻再度劇烈變化。
魔鹿再度昂首,鹿角上雷光乍起,空氣劇烈震盪。
「主人別管我!!先跑!」一名跌倒的少年急喊。
「閉嘴。」
名為達托納的少年語氣直接且帶有不容置疑的高傲,卻聽得出他是在乎夥伴安危才這麼說的。
隨後達托納轉了語氣再度開口:
「永,這位受傷的夥伴麻煩你了,我來拖魔鹿一陣子!」
「好。」
冥順著聲音的方向,她見到了另一名淡金髮雙藍瞳的少年回應著。
這一刻,冥訝異了。
——那張臉。
那模樣。
根本就是『年少的父親』!
唯獨少年是雙眼藍色,父親則是一藍一紅的異瞳。
如果整個景象是與自己不相關的人等,冥大致上會以完全的旁觀者看待眼前。
但目前情況不同了,儘管那名少年眼睛顏色與父親不同,儘管他是人族,但畢竟那是她最敬愛的父親。
雖然冥不清楚為何自己會看到父親過往的事情,
但強烈的好奇心已經取代了旁觀者的冷靜,她想知道父親身為人族的過去。
少年永在回應達托納以後,趕緊來到了那名受傷夥伴的旁邊,並拿起繃帶熟練地包紮傷口。
而包紮的過程中,儘管夥伴負傷,但他一直不時回頭擔心地看著主人達托納的情況,想幫忙。
然而當他見到魔鹿先是對著地板踩了幾下,然後開始向達托納方向使勁衝刺後,他很是緊張。
想趕緊上前救主人。
「停下。」
永立刻開口叫住了受傷的夥伴,接著以鎮定且信任的語調開口:
「你主人達托納可以輕鬆應付的,倒是你,如果你真出事了,達托納可是會自責的。」
受傷少年先是愣了愣,但思考了一下才平靜了下來。
「確實,少爺確實會……」
隨後永在忙完包紮後就回頭大喊著:
「達托納,可以撤了!」
達托納回頭,神色一凜,點了頭。
幾名少年彼此交換眼神,迅速後撤。
他們穿過濕草、掠過低樹枝,腳步飛快地奔向不遠處那片灰白的高牆。
——
冥隨著他們的行動也飄移視角。
那牆聳立於森林邊緣,表面刻滿奇異符紋,散發著微弱的冷光。
當少年們抵達牆下,但明明後方的魔鹿已經追上他們,
少年們卻沒繼續逃,反而安心地待在城牆旁喘息著。
牠昂首嘶鳴,鹿角雷光再度閃爍——
才剛聚集一點雷光後,雷電很快地又潰散了。
魔鹿後來又嘗試聚能了幾次,但都無果而終。
空氣裡原有的魔力氣味被完全抹去,只剩濕土與苔蘚的味道。
冥這才從腦中得知,那是索多瓦帝國——
是個會驅散魔力的特殊地區,因此即便是強大的種族,來到此地也無法施展魔法,何況是區區魔獸呢?
最後少年達托納以俐落的身手持匕首成功刺殺了魔鹿!
少年們互看一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臉上滿是劫後餘生的放鬆與興奮。
冥作為旁觀者,靜靜望著這一幕,終於明白。
這並非普通的狩獵,而是他們早已設計好的試煉與策略——
引魔鹿至城牆屏障之地,驅散其魔力後,再以單純的人力制伏。
而少年們之所以如此大費周章,只是因為那單純又狂妄的理由——
「會魔法的魔獸,比馴養的更好吃。」
從少年們的互動過程中,冥可以看出達托納以及少年父親有著崇高的地位,而其他幾個少年的夥伴則是隨從。
父親與達托納兩人則是非常有默契且信任彼此的朋友。
冥看著少年們的笑鬧與喘息,心底卻泛起疑惑的波瀾。
那名橘髮少年與父親的並肩,令她不禁思索——
「達托納」與西爾亞叔叔,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連結?
兩人不僅五官有些像、身手也類似,也有著相同的橘色頭髮以及碧色眼睛。
雖然冥清楚兩人分屬不同種族,但她仍舊無法抑止好奇:
這僅僅是巧合,還是說,達托納與西爾亞叔叔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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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年們帶著魔鹿回家的路途上,歡聲笑語未曾間斷,他們彼此聊著許多的事情。
冥從中了解到目前這時空的人族帝國情況——他們有著森嚴的『貴族』制度。
這裡是「索多瓦帝國」,人族主掌的國度。
而這時空之所以能有人族帝國的奇蹟般存在,是因為他們待在一片無魔的領域;
因此不害怕外界有著強大力量的異族,人們則以「無魔」為神的庇佑象徵。
聊著聊著,他們提到了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祭典:『獻神祭』。
這祭典每十年舉辦一次,場面盛大,全體人民都能夠進入聖殿區域觀賞儀式的進行。
但儀式的最高潮,卻是將兩名年滿十六歲的準神侍者「獻給神」。
粗略地說,那祭典的內容就是奉獻兩名十六歲少年少女性命的活人祭。
這麼做的目的是,祈求神能永遠保佑帝國不遭受異族入侵,維持這片土地無魔的狀態。
聽到少年們聊天中的這些內容時,冥只覺得難以置信。
活人祭這種事情,聽上去就是最原始的迷信,她無法理解人命與無魔狀態之間能有怎樣的實質關聯性。
達托納卻一臉興奮,語氣中帶著未被現實磨鈍的光。
「三個月後,我們一起去看祭典怎樣呢?聽說這次的準神侍者很美喔!」
「你指的是十年一度的獻神祭嗎?」永詢問,聲音比同齡人平靜許多。
「是啊!上一次的祭典,我們都還小,根本一點印象也沒有,所以,這次我們可得好好把握了!」
「所以如何?要去嗎?」
達托納以期待的眼神瞧著永,神情充滿了少年對熱鬧的嚮往。
但是永聽到達托納那麼說後,反應與他以及周遭的少年差異巨大。
少年永微微低頭,眼神裡卻沒有興奮,反而透出淡淡的憐憫:
「確實……都是因為這些準神侍者奉獻性命給神,索多瓦帝國才能安然無恙,所以……」
「我一直打從心裡感謝所有的神侍者。」
見到少年永的表情與回應,冥整個人的神情也變得柔和。
即便此刻的父親僅是少年,但他的溫柔與善良,看來是自小就根植於心的吧?
「你啊……總是想太多。不過,你是答應三個月後一起過去摟?」
達托納問著少年父親,語氣中帶著對好友的信任與親近。
「嗯。」
少年永回應了。
聽到好友答應的回覆,達托納用力拍了拍永的肩膀,顯得挺開心的。
——
最終,少年們來到了氣勢恢宏的豪宅庭院。
他們隨從也在這時帶著獵到的魔鹿前往了其他地方要處理,
接著,永與達托納兩人就踏入了主屋的大廳。
本來永是打算帶著達托納到自己房間去的,
但今日當他們一進入大廳時,卻見到內部有許許多多的人在裡面低聲談論著事情,
並且還都面帶嚴肅,氣氛凝重。
「永,你家今天又甚麼事情?怎麼這麼多人?」達托納疑惑地問著。
「……我也不知道。」
永也疑惑的看著眼前的情況,全然不知情。
然而才在永回應完時,突然間有另一名淡金髮綁著短節麻花捲的女子注意到兩位少年的歸來。
女子先是激動地以手摀住了嘴,隨後原本嚴肅的面容瞬間落淚痛哭,並失控地跑到永面前抱住了他。
冥疑惑地多瞧了女子幾眼,但少年父親永很快地給出了提示:
「母親,您怎麼了?」
這還是冥第一次見到奶奶的模樣,她不由得多瞧了幾眼,
很快地,也見到了爺爺。
這時有另一名棕髮藍眼的男子走了過來,他手裡拿著一張印有聖殿印記的高級信紙。
眼神看起來十分嚴肅且憤怒,卻極力保持正常的說話方式開口:
「……兒子,今天聖殿派人來信,說……」
冥聽爺爺口吻,聽得出他情緒激動的有些念不下去,但是他仍是努力的盡可能平靜並開口繼續照著手上的信念著:
「男準神侍者,於,今日夭折,因此特召貴族希萊……」
然而爺爺唸到這裡後,他就沉默了,沒能再繼續念下去。
他將信紙整個揉捲、緊緊握著,那份憤怒與無力感幾乎凝結了空氣。
最後爺爺將信件猛地丟到了地板,然後轉身,憤慨地離開了。
冥如同此刻少年的父親永一樣不懂得他們的憤怒,
但今日一切奇怪的情況,都隨著永彎腰撿起了那張華麗的信件後,瞬間得知了真相。
信件上,那個被爺爺情緒所中斷的句子,清晰地映入冥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