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寒冷的天山雪域上,有一朵極其罕見的雪蓮,其花瓣湛藍剔透,五百年開一次花,若有幸尋得此花,便能使死去之人復生⋯⋯
難得的好天氣。
豔陽高照,碧空如洗,就連山間那恍若從不停息的寒風,都終於肯緩下腳步暫時歇一歇。
自從三天前越過雪線之後,阿娜爾就再沒有見過如此晴朗的日子。
縱然如此,眼前這片雪域依舊是冰冷無比,沒有半點活物的氣息,宛如死地。
──吾郎,你現在所在之處,是否也如此美麗又冷寂?
前一晚才剛落下的雪十分鬆軟,阿娜爾吃力地抬著腿,腳下一步深一步淺的艱難往前,在一片蒼茫皚皚中尋找著記憶中那個小小的藍色花影。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她才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從小就相依為命的母親,為了拯救貪玩落入天池的她,以生命為代價,從冥魚手上換回了自己心愛的女兒。
為此,她醒來之後,就不顧一切地登上這片雪域,想要找到傳說中那朵藍蓮花來復活母親。
僅憑著一股衝動與莽勁,她什麼也沒準備就直往山巔的方向走,並沒有想過這會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
因此想當然的,她在到達山巔前就倒下了。
最後,什麼也沒找到。
一邊的腳忽然踩了空,鬆軟的雪堆下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提供支撐,阿娜爾身子一歪,重重跌在雪地上,被迫著硬生生啃了一大口雪。
好冰⋯⋯
本就凍得十分敏感的鼻子被這麼一刺激,再也忍受不住,直接連打起好幾個噴嚏。
「哈、哈嚏!⋯⋯哈嚏!⋯⋯」
嘴中的雪隨著動作一起被吐了出來,身上的力氣也跟著被帶走大半,阿娜爾用力拔出埋在雪堆裡的那隻腳,隨後直接放鬆全身躺倒在雪地上,望著頂上那片深邃無垠的藍。
那是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宛如靈魂一般純粹的顏色,看得久了,心靈會跟著沉靜下來,再不起一絲波瀾。
跌入天池那天,她在水底看見了一樣的藍。
──如果永恆有顏色,或許,就是這個顏色吧?
就像遇上圖爾迪的那一天,天空也是如此晴朗,如此蔚藍。
依稀間,阿娜爾彷彿又看見了那個背著光緩緩朝她走來的身影。
他高大,健壯,渾身包裹在厚厚的藏青色雪袍之中,頭上戴著毛皮氈帽,腳上踏著長筒皮靴,像是突然降臨的使者,一步一步往自己慢慢逼近。
阿娜爾朝前方伸出了手。
下一刻,他是不是會將虛弱的自己抱起,裹進溫暖的雪袍中?
就像第一次見到時那樣。
山間的風再次吹起,送來刺骨寒意,凍得她微微發顫。
她沒有等到記憶中那個溫暖的懷抱。
只有依舊耀眼的陽光,以及無聲的冰雪,一如千百年來屹立於此的這座雪域,亙古不變。
唯一變了的只有她。
短暫的休息讓身體恢復了一些體力,阿娜爾強撐著從雪地上站起來,甩開身上的雪,重新邁步向前。
她知道自己現在還不能倒下,她必須這片山巔之中找到那朵藍色蓮花。
她要救回圖爾迪。
*****
那是一個有著美麗的藍色眼眸,總是對她露出溫暖笑意的男子。
人類男子。
一開始被圖爾迪抱進懷中時,她還試圖想掙扎,想要用鋒利的爪子去攻擊反抗。可惜連日的飢餓與寒冷已經讓她失去所有力氣,她的腳爪如同尾巴一樣軟綿,拍在男子手心的那一下輕而無力,連爪子都沒有成功伸出來,溫柔得像是在撒嬌。
這個舉動讓圖爾迪愣了一下,卻沒有因此而扔下她,反倒是收緊了雙臂,用雪袍將她裹得更緊,把所有寒風都阻擋在外。
「不要怕。」他說。
「我會救妳。」
她沒有聽懂人類的話,唯獨看懂了那雙藍色眼眸裡的善意。
沒有再掙扎,她疲憊地閉上了眼,任由那個溫暖懷抱將她帶離山巔。
圖爾迪的家就和他的人一樣溫暖。
食物,暖窩,乾淨的水,還有無微不至的悉心照料,讓她很快就恢復了健康。
剛能跑起來的那天晚上,她把碗裡的食物吃了個底朝天,然後拔腿竄出門外,頭也不回地奔向雪山。
圖爾迪在房裡剛睡下,沒有發覺她的不告而別。
在風雪連綿的山巔跑了整整五天,她餓得前胸貼後背,可這回什麼也沒找到。
她沒有再看見倒地之前,從眼角餘光間掃過的那抹藍。
那是這片蒼白世界中唯一醒目的顏色。
她不可能認錯。
體力不支,又沒有能力在風雪中獵食,終於,她垂頭喪氣地奔回了山下,回到了圖爾迪的家門口。
她永遠記得圖爾迪看見她時,那個驚訝又欣喜的眼神。
圖爾迪沒有貿然上前,只是返身回到屋內,端出一碗還冒著白煙的羊肉湯,放到了門口。
她上前幾步,毫不猶豫地低下頭開始喝湯。
山下溫暖的風揉合碗中蒸騰的水氣,將她毛皮上的風雪化開,拭亮了那一身灰白與點點黑斑。
「查汗尼瑞斯」──這是山下人們給她的尊稱。
美麗的白色金錢豹。
她在圖爾迪的家中住了三天,然後,又回到了雪山上。
往後的日子裡,她繼續尋找那朵傳說中的藍蓮花,累了就回去找圖爾迪,偶爾也會帶點獵物過去。
後來,圖爾迪替她取了個名字,叫阿娜爾。
因為她是石榴,是異族的家人。
圖爾迪的家,就是她的家。
那一年的冬天過完之後,她已經長得跟母親一樣高大,也一樣美麗。
終於,她不再往雪山上跑,放棄了尋找藍蓮花。
因為她知道,母親已經不會再回來。
而她所一直追尋的那抹藍,現在跑進了圖爾迪的眼眸裡。
*****
越往山巔處走,迎面襲來的風就越強,天空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白霧,再看不見那深邃清澈的藍。
勁風夾雜著雪渣刮在身上,被厚實的毛皮擋下,漸漸沾黏成一件輕薄的雪衣,將那身斑斕妝點成皚皚之色,恍如要與這周遭天地融為一體。
伸出爪子勾住岩壁,阿娜爾靈活地在陡峭的岩石間攀爬,一步步靠近山頂巔峰,試圖到達那塊無人踏足過的天山雪域。
整個山頭她僅剩那一處還沒去過,如果傳說中的藍蓮花確實存在,只有可能會是在那裡。
她如此相信著。
終年被冰雪覆蓋的岩石堅硬濕滑,極難攀附其上,儘管有爪子的輔助,阿娜爾還是不時頻頻打滑,尖銳岩角劃破毛皮,在雪地裡落下點點醒目的紅。
不知究竟爬了多久,終於,她在爪子徹底麻木之前,翻身躍上了最後一塊高岩。
高岩之上,是另一片雪域,比她去過的任何一個山頭都要寒冷,也更加死寂。
在眼前這片純白天地之中,阿娜爾看見了一抹藍。
那是一個小小的花苞,從地面的冰岩縫隙鑽出,迎著風雪傲立。
傳說中的藍蓮花!
阿娜爾著急地想要撒開腿奔過去,無奈長時間的攀爬與饑凍已經讓她失去大部分的體力,受傷的爪子無力再奔跑,她只能耐著性子一步一步慢慢踱過去。
強勁的天風忽然從天而降,將本就搖搖欲墜的身子逼到極限,她腿一軟倒在雪地上,險些被後至的風雪給掩埋。
看著僅剩幾步之遙的花苞,她巍巍伸長了爪子,用盡全力匍匐著爬過去。
圖爾迪⋯⋯
風雪很快瀰漫了整座山巔,阿娜爾來到那朵藍色的花苞旁,安靜地躺下來。
接下來,只要等待花開,圖爾迪就會回來了。
冰冷的空氣帶走她所有知覺,眼前白茫茫一片,漫天大雪中,她卻想起了山腳下的那些羊群。
圖爾迪剪下的羊毛,也總是像雪一樣飛揚。
家裡熱騰騰的火爐旁,會有一鍋肉湯,一盤饢,還有一碗果乾。
而她躺在暖窩中,圖爾迪會坐在一旁,手中捧著一杯熱奶茶,嘴裡說著她聽不懂的故事。
這一刻,阿娜爾覺得身子似乎暖和了起來。
恍惚之中,朦朧大雪裡有道身影慢慢靠近,高大,健壯,渾身包裹著一件厚厚雪袍。
阿娜爾看著他走向自己,然後俯身蹲下,那對熟悉的藍色眼眸中閃著溫暖笑意。
「不要怕。」
她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中。
「我在這裡。」
阿娜爾安心地閉上眼睛。
她知道,她找到了一直追尋的那抹藍。
半空中的風雪不斷吹襲著天山之巔,不見絲毫停歇,一如千百年來那樣,持續守護這塊無人觸及之地。
此刻在那山巔之間,有一朵傳說中的藍蓮花,正無懼風雪,悠悠盛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