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乾隆四十五年、初識
『知徹，知徹。』
此生本應再也無緣聽得的聲音，竟用著如常的溫柔聲氣呼喚著自己，儘管意識仍似陷入泥沼、尚未清明，知徹仍拚了命地睜眼，竭力去尋那朝思暮念的身影……
「知徹、知徹？」
猛然睜開眼，眼前卻是個面色有些擔憂的男子，知徹茫然半晌，才緩緩明白過來－－不是的，爹爹向來身子不好，自患了癆病後，更是給折磨得消瘦不堪，何曾有過如眼前人這般壯實的時候？眼前人，可是那曾經守鹿仔港地方數年安寧的武術教頭、是可率眾殺退一幫匪徒的勇武之人，亦是僅憑不知所謂的「緣」之一字，便將自己收為義子之人－－蔴園庄莊主，王芬。
「是給夢魘住了？」
眼下是深秋時節，況且入夜過了一段時候，山間都有些涼意了，知徹面上卻是冷汗涔涔，任誰看都以為是著了夢魘。知徹卻彷彿對王芬的話音充耳不聞般，只默然望著不遠處的錯落燈火，許久，方才猶豫著問道：「……您究竟為何要將小的收作義子呢？」
「去往鹿仔港前，庄裡有人對我提起，說是此行指不定能遇上一位有緣人，我待了兩日，也就是知徹你讓我覺著十分有緣了。」
雖則推遲不少時候，然王芬對知徹此問仍絲毫不感意外，是以答得乾脆俐落，堵得知徹一時竟想不出應對之詞，直到一座宅院近在咫尺，只見得一人在門前張望，他凝眸看去，正對上那人微微訝異後乍然流露的明朗笑靨，竟是個看上去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小姑娘。
「澄娘！」
伴隨王芬這一聲喊，滿載物什的牛車紛紛在院牆邊停下。澄娘直等到了幾個短工將物什盡數搬入了倉房、紛紛向王芬告辭離去，才急急扯著王芬衣襬問道：「王芬叔叔，他就是那個有緣人嗎？」灼灼目光所及，正是落在王芬身後的知徹。
「你啊，只曉得關心你的『有緣人』了。」見澄娘眼裡再容不下旁的身影，王芬只得苦笑著往旁側讓了開來，「他是我收的義子、往後也是蔴園庄的人，你們且先說些話，熟絡熟絡，也是好的。」
適才聽澄娘問詢，知徹已知曉王芬口中的庄裡人，確是這看著將將十歲而已的小姑娘，正驚異於王芬將這樣話當了真，澄娘已湊到他跟前，仰首問道：「你叫甚麼名字呀？」
「小……我姓呂，名知徹。」
他一直也輾轉在眾多店鋪幫手，罕有能無所顧忌與年歲相仿之人說上話的時候，一時答應得十分生硬，澄娘卻絲毫不以為意，「叔叔方才喊的便是我的名字，知徹哥哥也這麼叫我罷！」
在知徹聽來，澄娘的言詞是過分親暱了，可知徹亦能覺出她面上盈滿的，是毫無造作的歡喜，不由淡淡笑著道了聲好。正當此時，又聽得一女子自宅院內喚道：「澄娘，該回來啦！」
「知道啦－－」澄娘話音方落，又一下牽過知徹的手，邊往裡走、邊回頭道：「爹娘燒的菜可好吃了，知徹哥哥肯定喜歡！」
只因澄娘興興頭頭的模樣兒，王芬前些時候便不曾開口，此刻見這番光景，才不住笑罵了句，「還牽著人呢，走慢點！」
這番光景，都不知誰是誰的有緣人了啊。
－－－
知徹給澄娘領著到了飯廳，已有一對男女在桌前候著，俱是布衣打扮，想來是澄娘的爹娘了。可按常理言，主人家與僕役斷不會在一處用飯，知徹悄悄瞥了身後的王芬一眼，這樣不拘尊卑禮節的人，會將澄娘的話坐實，似乎也無甚奇怪了。
「莊主，這孩子是……？」
「曹伯、柳姨，他是我在鹿仔港收的義子，姓呂，名喚知徹。」
曹允和柳純婉一聽，慌忙便要起身作禮，卻被王芬大笑著喊停，「您二位是太多禮了，都不知澄娘這性子是像了誰！」
「唉，澄娘還不是給莊主您慣的……」
見知徹愣怔望著，澄娘往他湊近了些，踮了踮腳、細聲耳語，「王芬叔叔和爹娘，從我記事以來，便一直是這樣的。不過這回……」她話鋒一轉，聲氣稚嫩，卻正切中知徹心思，「知徹哥哥，你不想被喊作少莊主吧？」
知徹心下訝異，微微頷首，澄娘又看向了王芬，說道：「我覺著，王芬叔叔也是怕你不願，才和爹娘這般說的。」
鬧鬧嚷嚷一陣，柳純婉又去取了知徹的碗筷，幾人才當真用起飯來。大多時候，知徹只聽著王芬和澄娘一家說話，並不多言，可大約連他自個都未曾察覺－－這麼些年獨力討生活而銘刻己身的恭順謹慎，竟在這片刻時光裡褪去了些許。
「知徹，你比澄娘略高些，卻是太瘦了，快多吃點。」
緣分乍然到來，知徹再明白不過，自己絕無可能在這一時半刻裡便將義父二字輕易宣之於口，可他亦莫名相信，那一日總會到的。
總會到的。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