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巴哈姆特僅將刊載20%內容
在原創星球則會連載到完本為止
每個城市裡,都有老街。
並不是因為城市需要老街,而是因為時過境遷,這麼一來,當時並不老舊的街道,終有一天也會變成老街。
老街一旦成形之後,就會有人想要把它維護起來。人們說這是所謂都市的特色,是一個地方的記憶,是一段文化必須要有的誌銘,於是身處於老街,總會有一個程度的時光錯置感,供人們感懷、念想,或甚至是憑弔。
而我在這樣的一條老街,手裡拿著一個貓籠,身旁站著一位西裝筆挺的幹練男子,站在一間名叫「紳士貓」的咖啡店門口。我們都沒有說話,彷彿在等對方出下一道謎題。
然後就像是時機算準了一樣,他整了整領帶,清了清喉嚨,「那麼,江柚平先生,我們馬上點交這最後一份財產吧。」
是了,財產點交,聽在我這個國立卓色大學的大四生耳裡,還是有些不切實際。
紳士貓咖啡店的店長忽然過世了,而他所購置的店面,成了我的所有物。
聽委任律師說,他生前預立了遺囑,把他名下所有一切通通都給了我。
他會有我的資料也並不奇怪,畢竟我直到他生病住院之前,都還是「紳士貓」的工讀生。應徵時需要填寫的身家、身分證號碼等等資料自然是不會少的,也難怪在預立遺囑的時候,能把我順利設定為繼承人。
現在已經是下午了,我蹺掉學校的課,在律師事務所裡聽完包含像是贈與稅、遺產稅,以及因為這間咖啡店營運所需要的水電瓦斯費,或者房屋稅、土地稅、營利事業所得稅等等財務相關資訊,舉凡這一切應該繳交的稅務,都以極好的效率辦妥,而且沒有花到我任何一毛錢。
已經過世的店長林淨騰先生不但預先打理好了一切,甚至還在戶頭預留了一大筆錢給我,做往後的生活支應、打理店面的種種開銷。代書和律師們做好了一切繁複的法務與文書工作,剩下的就是我和林店長之間的事情了。
「那麼,有關遺囑內記載的事項,就到這裡全部完成。」那位律師彬彬有禮地向我欠了欠身,「您有我的名片,如果後續有什麼疑問的話,就請聯繫我或代書。」
「呃,真的很感謝你們的幫忙,謝謝。」我有些侷促地回了禮。
「請節哀。」
等那位西裝革履的律師先生離開店門之後,靜謐的咖啡店裡,就只剩下我一個人而已。
說實在話,我和店長頂多就是工作雇傭的關係,他住院期間,我也就去醫院看了他一兩次。說沒感情當然是不可能,但也沒有到要「節哀」的地步才是。
雖說有些意外,但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店長舉目無親。
就像我一樣。
但儘管是這樣,我還是不覺得他有理由把所有財產全都交給我繼承。
沒有開空調的時候,「紳士貓咖啡」就只有一具老抽風機可供換氣。鋼筋水泥建構而成的建築物內側,輕薄地貼上了一層木片,使得整間店裡環繞著陳舊的木香與咖啡香。
滲入木材當中的咖啡氣味標示著此處的歷史性,似乎一如「紳士」一詞逐漸不再被人們廣泛使用一般,這間咖啡店本身,也不僅僅是個喝咖啡聊是非的地方,而是一個地方的記憶。
儘管複合式的餐飲供應項目,讓其他咖啡店變得時尚、明亮又現代化,但這間店卻始終頑固地保持著專屬於咖啡店的本色——專心煮出好咖啡。
如同這樣的「純」咖啡廳並不多見,要不是因為我的強力建議,林店長還不情願推出三明治套餐呢。
「喵嗚 。」微弱的貓叫聲提醒了我,這才想起貓籠裡還有一位小夥伴。
「啊抱歉抱歉達圖拉,都忘了讓你出來透氣了。」我趕忙將籠子打開,一隻黑白色的老貓從籠子裡走了出來。牠是店長養了二十多年的「貓瑞」,至今依然身體健康,只是貓色沒有年輕貓咪那麼潤澤。哪怕平生只有吃和睡,牠蹭起人來,那可愛的模樣還是能融化不少熟客,說牠是舉世最強的超級店貓都不為過。
走上為牠精心架設的斜坡,身為招牌店貓的達圖拉有專屬的位置,是一台我從來沒看它運轉過,但總是保持得很乾淨的黑膠唱片機旁,一塊柔軟的貓坐墊。
來這裡喝咖啡的客人經常會順便摸摸達圖拉,而牠也會微睜眼睛、甩甩耳朵表示欣然同意。
了無新意的互動,卻又令人忍不住微笑,難怪這裡叫做「紳士貓咖啡」。
我在一片沉靜的店裡坐了下來,任由靜謐將我重重包圍,那些在營業時會發出的細碎聲響彷彿無由而生,擦拭杯子的婆娑、熱水煮滾的咕嘟聲、輕而慢的異國樂曲、店長的腳步聲和咖啡液滴漏的聲響,在這過於平靜的空間裡依舊繚繞。
這個時候我才開始感受到,吧台後面那裡應該有的身影不在了。
有點小遺憾,但更多的是困惑。
「有人在嗎——?」
風鈴在大門上響起了叮嚀,告訴我有客人久違地光臨。我反射性地站起身,「您好,歡迎光臨紳士……」
然而,那身影雖然熟悉卻並非常客,而是偶爾會來找我聊天的班上同學麻桂妍。
素淨的粉色系T恤、雅致的奶茶色長裙與一頭柔順的黑色長髮,有著出眾的容貌與優秀的成績,卻沒有能和一般人正常交談的勇氣。在班上朋友不多的她唯一會攀談的對象,就是也不太愛說話的我,而她躊躇地站在門口,一手玩著從肩膀垂放而下的髮尾,她的出現,反而讓這個空間更顯得安靜。
為了避免她會站著發呆超過十分鐘以上,我起身將木椅從桌子上搬下來,「桂妍,方便幫我一下嗎?」
「啊、咦?當、當然好啊。」她似乎有些詫異,但並沒有拒絕我的請求。
於是我們兩人在達圖拉的注視之下,開始整理起這間咖啡店。
將桌椅擺整齊,並且一一擦拭乾淨,咖啡機撢去灰塵,並且讓所有的機具回到適合工作的狀態。等到準備停當之後,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晚飯時間到了。
店長住院的期間,店休狀態下,冰箱裡自然是不會有剩下什麼食材的,於是我鎖上店門,和麻桂妍一起走在老藤市的老街上,看人潮如織,夜風混雜著炸物、雞蛋糕、地瓜球與炒米粉的味道,我們就著一張鐵桌坐下來,要了兩份肉圓、一碗鴨腸湯,就這麼吃了起來。
「你還好嗎?」晚餐之間,麻桂妍有些膽怯地問道。
「我很好啊。」我狐疑地歪了歪頭,「我看上去不太好嗎?應該是因為文件什麼的太繁複了吧。」
「說得也是,誰想得到會有這種事。」
想也知道,桂妍說的「這種事」指的就是忽然繼承了一大筆財產這件事。
「妳也知道我從小沒爹娘嘛。」我吃了一口肉圓,一面咀嚼一面說:「所以我沒有想過,也沒有預料過,有一天會有一個人把他的財產留給我。今天這件事對我來說太超現實了,我甚至沒有準備好要面對這一切。」
「騰叔為什麼會這樣做呢?」麻桂妍低了低頭,「可是,我不是想問這個。」
我停下筷子望著她,她那張小臉上與其說是困惑,不如說是格外地擔心。那樣子就像是面對被暴雨淋濕的小狗,或者無家可歸的小貓,總之就是像在看某種小動物一樣看著我。
而且是很可憐的那種。
「我想問的是,你心裡還好嗎?」
我應該要覺得痛嗎?其實我也不知道。放眼直到大四以來遭遇的人事物,騰叔絕對是一位好相處的長輩,他親切且像我一樣寡言,我們總是可以很舒適地待在同一個空間裡,共享同一份沉靜,看顧客享受單純的咖啡,和達圖拉一樣靜靜地偎在自己的角落,不覺經年。
但也僅此而已,騰叔不是我的誰,他是我的雇主,再退一萬步說,頂多是認識的朋友吧。
「我也不知道。」於是現階段,我能給出的答案只有這一句。
我們吃完了晚餐,回到咖啡店前,有一位熟客竟然等在門前,正隔著玻璃門逗著達圖拉在玩。
「啊,不好意思,我們今天還是店休。」我說。
「這樣啊。」那位女士微笑著起身,「我想說有看到拉拉在裡面,還以為你們要重新開張了呢。」
麻桂妍和我兩人登時面面相覷,於是我向女士低了低頭,「店長他過世了,以後這間店可能……」
「咦?怎麼會?」她聞言摀住了嘴,詫異之中更有溢於言表的悲傷,「唉,都十幾年的老相識囉……」
麻桂妍趕緊上前攙扶那位熟客,儘管她們兩人根本不熟,但那樣子卻像極了一對母女。
原來,店長過世了,與他熟稔的人,是能有這麼難過的。是不是那位女士掩面飲泣的樣子,才是我應該有的態度呢?
身為一個繼承了店長所有一切的人,我該怎麼做?
「這間店。」鬼使神差地,我放大了聲量說道:「以後就由我來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