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蘭紀年,建國前16年,復興紀黑暗時期。
時直秋分,秋意正濃,金黃色的衣裳席捲山林。天清氣朗,正是日頭上午,然而北門關的氣溫已低得不像話。
一名男子蹲在泥地裡面,兩手沾滿泥巴,與十名圍在他面前的男孩們進行早秋的田野教學。
好看的男子──據說是他們的老師──身穿粗布縫製而成的修長衣袍。寬大的袖幅蓋住膝蓋,挖土的時候還要特地用布條挽起。明明穿著貴族般的樣式,卻用粗布縫製,還穿進泥地裡做粗重的勞活,這放在他們國家絕對是很奇怪的行為。
擠在正中間擁有奶棕色捲髮的瘦小男孩望向老師窈窕的姿態,心裡這麼想著,不禁走神了一瞬,差點就沒聽見接下來說的話。
「知道嗎?各位,物質世界的一切可以說都是由土構成的。不只是腳下踩的大地,還有溪谷裡流淌的水,樹枝上的綠葉,就連我們的身體、甚至是呼出的空氣,全部都是仰賴母親大地才能形成巨大而循環的生態。」
男子左手攏袖,右手朝他們伸來,指尖上捻著一捧黑土。
土下的皮膚修長而白潤,保養得水嫩光滑,一看就是長年不做粗活的手指。男孩看得目不轉睛,又出神了一瞬。察覺到他的視線,男子搓動指尖,將泥土均勻地塗抹在五指,遮蓋了嫩白的皮膚。
男孩仰起視線,正好對上老師莞爾的雙眼,差點就害羞得笑出聲來。
「泥土裡面充滿肉眼不可見的細微生命,和我們人一樣,他們有許多套複雜的生態和系統。這些細微的生命正是支撐星球上其他生命的重要基礎。生態豐富的土地就算結凍,十幾、二十年過去,溫度回暖後也能再度勃發。生態豐富的土地三個月無雨,被落葉與苔蘚掩埋的土地仍能保持濕潤。但,若是喪失了生機,只需要三天無雨,植物就會枯萎,大地就會乾裂。」
靠左首一位棕色短髮的男孩舉手發問:「這就跟天氣冷的時候人夠多就能靠在一起取暖一樣嗎?」
「沒錯,只要齊心協力,就能夠度過嚴峻的氣候。森林裡的菌絲──也就是蘑菇的近親,還可以靠著微生物鏈的情報網遞訊息給好幾千公里外的同族,和我們的郵報系統一樣。而且,不僅如此,泥土的居民們也有自己喜歡的群居地帶,就和我們一樣。」
孩子和身側的同伴們對看一眼,擠得更近了點。
「那麼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集中在土壤的表層的有機體至少要超過3%,才能夠養出對人類而言『豐饒營養』的作物。如果不照顧土壤的生態,即使用科技的力量產出作物,裡頭的營養也外強中乾。就好比說,尼可拉斯本來吃一顆蘋果就能飽,現在卻得吃八顆,胃都塞滿了還是不覺得飽,只覺得肚子很脹,而且仍然攝取不到足夠的營養。」
右手邊第二位綠髮的男孩子忽然間發出「咕──」的長鳴。所有人都轉頭看他的肚子,連男子也停下話音,朝之側目。
尼可拉斯摀著腹部縮成一團,垂頭喪氣。隔壁的藍髮男孩同情地拍他的後背。
老師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繼續說了下去,只是聲音有點顫抖,像在隱忍笑意:
「歷史上曾有一個國家,為了養殖作物把樹木和草坪全部剷除,用毒藥殺死雜草和細菌,只留下寸草不生的農地。過了二十年後,農地裡即使前一晚澆滿水,第二天一早土壤就會乾裂。國家把八成的水都消耗在灌溉農業。最後,水資源消耗殆盡、活物的生態崩毀,舉國化為一片沙漠,迎來了毀滅的結局。直到很多年後,那塊土地都一片荒蕪,連沉澱的魔力都隨之改變,從而誕生出一種叫『普拉法師』的職業。『普拉』在極東語即虛無,無機、無生命的意思,永久被無機質的特殊波長浸染的魔力被叫做普拉魔力,而操控普拉魔力辦到各種把戲的就是普拉法師。」
棕色頭髮的男孩又立刻舉手:「為什麼不叫死亡法師就好?」
「你問了個有趣的問題,埃朗姆。沒有死亡的生命如何完整?人的一生由生邁向死,每一秒過去都離死亡更近一分。『正在活著』和『正在死去』,實際上是完全相同的意思,生和死佔據生命等同重要的部分。」
男子盯住棕髮男孩的棕眸,一手支上臉頰。
「人終有一日會死,孩子們,請清楚看到這點,並明白這是件無比自然,也無需恐懼的過程。少了死亡的生命體驗是不完整的。所以,回到埃朗姆的問題,沒有生、沒有死,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這意味著沒有分裂的體驗,也沒有合一的體驗。因此,『無生命』正是比死亡更加貼切。」
埃朗姆似懂非懂,但是比起這個,他更想知道普拉法師的後續,便模仿男子的姿勢撐住臉頰,追問:「後來呢?」
「後來有人去做了林地復育。土地恢復生機,普拉魔力也漸漸消失,於是普拉法師便淡出歷史了。」
好滲淡的結局。男孩無趣地擺了張臉。
綠色頭髮的尼可拉斯舉起右手:「老師,那現在的荒夜嶺呢?若是有一日魔力恢復充盈,那麼荒夜嶺會不會誕生出全新的普拉法師,甚至是普拉魔獸?」
「我想不會的,荒夜嶺乾枯是因為魔力不足。普拉魔力的前提是缺乏微生物鏈,而現在缺乏的是魔力。」
男子停頓了一下,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最後又作罷,視線往左邊橫移,落在末座一直都沒有說話的銀髮男孩臉上。
「阿岫,你好像有什麼想說。」他溫聲鼓勵:「有哪裡不懂嗎?能不能請你說給老師聽聽?」
銀髮男孩乍然被點名,嚇得聳起肩膀,支支吾吾。被身邊有水色眼眸的男孩推了一把,他才在同伴的鼓勵之下,小聲地問:「和現在無關的也可以嗎?」
「當然,不管想問什麼都可以。老師非常地歡迎。」
「那老師……你剛剛說……『和我們人一樣』。」岫點著手指,怯生生地開口:「可是……我們能算是人嗎?」
「是什麼讓你覺得不是呢?」
「因為我們是奇美拉……」年幼的孩子捏住衣襬,容顏暗沉下去:「是牲畜。」
男子輕笑一聲,唇邊的弧度無懈可擊。他往腳邊的竹籃一抓,朝諸位男孩攤開五指,展示被捻在指尖的植物種子。
「這是野百合的種子。請問阿岫,現在種下去,三個月過後會長出什麼?」
銀髮的男孩:「野百合?」
男子鄭重地搖頭,髮尾在粗糙的白袍上拉出兩道軌跡。
「會長出胡蘿蔔。」
「咿?為什麼?」
「因為這是胡蘿蔔種子呀!」
男子哈哈大笑,眼眸裡閃爍著孩童般的調皮。隔壁有水色眼眸和淡藍色短髮的男孩子受不了地推了一下阿岫的腦袋。
「笨阿岫,老師昨天就講過了,你有沒有在聽啊?」
「老,老,師對對不起。」被發現沒有認真聽課,阿岫嚇得結巴起來。
「沒關係唷,因為我昨天也是騙人的。這是洋蔥種子,來年其實會長成洋蔥,只是我故意告訴你們是胡蘿蔔種子。」
「咦?」其他男孩們抬起腦袋,傻眼地問:「為什麼!」
「惡作劇呀。在場的除了尼可拉斯和慧伊路和,還有人見過胡蘿蔔的苗嗎?作物在泥地裡和端上桌之後長得截然不同喔。所以到時候其實長出來的是洋蔥,但是你們會以為是胡蘿蔔。很有趣吧?」
孩子們目瞪口呆。埃朗姆指著泥地,不服氣地反駁:
「老師!胡蘿蔔和洋蔥差很多耶!就算沒有種過田地,在家裡的廚房也看過的好嗎?長出來一看就會漏餡了。」
「嗯!一般來說是那樣呢,但其實有一種洋蔥的品種長得像胡蘿蔔,就是我手上這種。」男子彎著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歪頭溫和解釋:「大家至少也看過兩、三種長得不一樣的葫蘆瓜吧?」
眾人紛紛一愣,交換幾個眼神,看向說曾在家裡看過洋蔥和胡蘿蔔的男孩,直到他猶豫地點頭。
被耍了的男孩們齜牙咧嘴,謹慎地戳了戳種子,像是從來沒看過種子一樣,湊上男子的手掌仔細研究起來。
「所以這真的是洋蔥種子嗎?」
「不是。」男子咧嘴一笑:「是胡蘿蔔種子。」
「老師──!」
小蘿蔔頭們的抗議幾乎掀翻泥地。
離男子最近的藍髮男孩一直沒有開口,此時嫻靜地舉起手掌。
「請說,阿潭。」
「所以,有的洋蔥會長成胡蘿蔔的樣子,是真的嗎?」
「是假的唷,阿潭。」
藍髮的男孩眨眼,看了看隔壁的尼可拉斯,發出了一聲:「嗯。」
唯二有接觸過農活的兩人本來抿著嘴忍耐,這下子直接笑出聲音。
勇於提問的埃朗姆抱住腦袋,崩潰大喊:「到底是哪邊?!」
「胡蘿蔔,胡蘿蔔啦,真的是胡蘿蔔。」尼可拉斯笑得前俯後仰,終於公佈答案:「種出的胡蘿蔔會長成胡蘿蔔樣子的胡蘿蔔種子。」
被耍了一輪的大家疲累地嘆氣。男子傾倒五指,任細小如茴香的種子滑落,紛紛掉回簍裡,發出悅耳的聲音。
「人類的生理機制是這樣的,阿岫。指鹿為馬,顛倒黑白,事實都不會改變,唯一的一個問題就只有你的大腦會說服你是。這就是『頭腦的陷阱』。」
男子伸出右手,輕彈了一下埃朗姆的額頭,在他的腦門上留下泥土的印記。
「智力可謂是強大的雙面刃。各位,請問刀刃的作用是什麼?」
大家彼此互看幾眼,生怕老師又埋下什麼陷阱,猶豫半天才稀疏零落地回答:「切?」
「是的。頭腦只懂切割,但是不懂得黏合。如果你被頭腦帶著走,就永遠無法體會生命的真諦。頭腦是強大的武器,用對了地方能所向披靡,但是用錯了方法,也能輕易地使我們一生支離破碎。」
男子托著下巴,另一手溫柔地摸了摸岫的腦袋,視線從十名男孩臉上逐一掃過,眼裡滿是慈愛,令每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未來你們會經歷許多事,去到許多地方,或許會被迫忘記自己是人,再度想起勢必得歷經難以想像的痛苦。但是,不論何時,我都希望你們銘記──不管未來你怎麼定義自己,是當個人、還是當個畜牲,你們都是美好而完整的生命。生命的本質永遠不會因他人的定義而改變。」
言語的教學就到此結束,緊隨而來的是漫長的體力勞動。
男子拍淨雙手,丟下被唬得一頭霧水的學生,找了片寶地坐下,看他們忙活。
身為唯二有種過東西的模範,尼可拉斯和慧伊路和帶頭行動。其他人用笨拙的身姿,參照兩人的動作,將他們花費多日整理出來的田地種滿胡蘿蔔種子。
因為從來沒種過莊稼,大家都不懂自己究竟在做什麼,有一半的時間像是在玩土。老師不時把帶頭的兩人叫到身邊,一番指點,回來後兩人會給大家新的意見。除此之外,男子真的就只在邊上看著,偶爾為孩子們遞水加油,心情來了便哼歌助興。
幾人在冷得得包緊厚長袖長褲的天氣下勞作,漸漸也出了一身的汗,隨著日頭爬上竿梢,陽光在身上曬出熱意,手腳都暖活了起來。
銀髮的阿岫瞇起眼睛,鮮豔濃郁的血紅色虹膜變得有些混濁。
一旁的男子對他招手,將男孩喚了過去,為他戴上掛在背後的帽子,溫聲問道:
「眼睛會不會痛?」
「回老師,不太。」
男子用手指撐開男孩的眼皮,低頭細細檢查。確認一番後,他拿出一片灰黑色遮光罩,為學生別上帽緣的前端。
岫扶著男子鬆開的手,將罩子調整到舒服的位置,輕柔的陰影遮蔽了血紅色的雙眼。
「已經克服曬太陽的恐懼了呢。」老師笑吟吟地撫摸岫的頭頂誇讚:「看,只要做好防護,在太陽底下勞作很好玩吧?」
「嗯,嗯!」
岫嘿嘿一笑,靦腆地擦去下巴的汗水,又跑回田地裡忙活起來。
播種完畢後回到居住區,男孩們不等男子吩咐,乖覺地脫鞋洗腳,潔手淨面。自從夏日末來到這個園區,老師就要求他們養成習慣,不管有沒有外出流汗,每日一定要洗三次腳。據說接下來天氣會更冷,到冬天大家會連鞋子都不願意脫下來,若是不趁現在養成習慣,未來很容易生出衛生問題。
互相監督著洗完腳丫,時間已幾乎下午。尼可拉斯的肚子又叫了起來,這次他並不孤單,轟轟的雷鳴像一首交響樂曲,在發育期的孩子群裡面跌宕起伏。男孩們喊著好餓,肆無忌憚地嘻笑,簇擁著男子浩浩蕩蕩地去了食堂。
等待他們的是昏暗空無一人的廳堂。這時候本該飄著飯菜香的食堂,今天卻冷冷清清,連大燈也沒開,僅有一縷油膩的味道飄散在空氣中,詔示著早前確實有人來用過餐。
見到他們出現,園區唯一的廚娘一手菜刀、一手擀麵棍,從裡間衝了出來,龍捲風一般逼近男子。
「所長!」
人還沒跑到,山洪般的聲音就已經撲面而來,沖沖氣勢把所有人嚇了一跳。男子腳步一頓,朝身後打了個手勢,尼可拉斯立刻攔住大家,謹慎地退到牆邊,和老師遠遠隔開一段距離。
面容扭曲的廚娘揮舞菜刀,擀麵棍指向不知發生了何事的孩子們,尖聲問道:
「這些,這些,東西──是奇美拉?!」
男子眨了眨眼,溫和地說:「呃,是的。」
婦女露出天崩地裂的表情。
「你讓我煮飯給奇美拉吃?你怎麼糟蹋的人?我可是聽說這裡是什麼地熱能源做能源實驗的才來的,結果是奇美拉實驗場所?這些骯髒的、不潔的、說了都糟了我的嘴巴,喔!老娘寧願倒進臭水溝裡餵那些骯髒的老鼠水蛇,也不要煮給這些東西吃!呸!像這種東西隨便餵點餿水就能活了!怎麼配在餐桌上用餐?」
歇斯底里的女士越貼越近,將男子逼得微微後仰。
「咦?呃,呃,布朗女士,原來您不知道嗎?」男子為難地瞥了一眼菜刀,笑得有些式微:「造成您的不快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現在孩子們沒有人照顧,實在沒有辦法。我以性命擔保,我們的孩子們全部都沒有攻擊性,您待在這裡絕對是安全的。我一定會加緊招募奇美拉廚師的事宜,等到找到人──」
「你不只要老娘煮給惡魔吃,還打算要讓老鼠踏進神聖的廚房?!不敢相信,簡直不敢相信!」女子的聲音尖銳度更上一層樓,震得男子差點就摀住耳朵:「無禮至極,無禮至極,你這個粗俗又噁心的男人,我跟你講,免談!給我再多錢都免談!老娘不幹了!」
昔日和藹的面容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肥胖的女人轉過頭朝著孩子們的方向,噁心地啐了一口,凶惡的眼神不懷好意。
尼可拉斯立刻擋到大家面前,緊張地橫起右手。年長的男孩們對視一眼,從隊伍中央往兩側分散,最高的少年往老師邁步。
男子對他們使了溫和的眼色,微微搖頭。少年腳尖一轉,退回側翼,和尼可拉斯一起擋在前面。岫看起來很害怕,摀著耳朵,瑟縮在水色雙眸的男孩臂懷裡。
毫無所長氣概的男子連忙陪笑,將廚娘的注意力引了回去,彎著腰好說歹說。但是不論如何挽留,廚娘都不為所動,口噴橫沫地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怒氣沖沖地走了。
尼可拉斯鬆了一口氣,放下手掌,緊張得滿手都是汗水。
孩子們陷入低潮,大多低著腦袋,沉默不敢說話。幾人小心翼翼地窺覷白衣男子的臉色,想從中看出些蛛絲馬跡。他們朝男子靠攏,步伐弱小無力,在餐桌的旁邊一排站開,像是做錯事等待挨罵的壞孩子,又像是被遺棄的孤兒。
尼可拉斯沉默地垂著眼角,看起來玄然欲泣。藍髮的男孩看著腳尖,煙黃的眼眸閃爍,不知在想些什麼。
僵硬的氣氛不太美妙,直到,男子嘆了口氣,攤開雙手,無力地趴倒在餐桌上。
從那微妙悠長的調調聽來,方才的激烈衝突似乎──至少從心情層面上──未影響到他分毫。
「怎麼辦?」老師扶著額角,看起來很頭疼:「這樣下去文職的員工也會辭職的。」
隊伍末端的岫臉色蒼白,兩隻手握著手腕,再一次抖了起來。
率先注意到異樣的是尼可拉斯:「阿岫,你不舒服嗎?是不是太陽曬太多了,要不要先帶你回宿舍休息?」
綠髮的男孩來到他面前,其他人追隨話音看了過來。岫嚇得快要哭了,拱著背脊,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沒等其他人說些什麼,他立刻全部招了出來:
「對,對不起,是我,我那天跟阿元聊天不小心說漏了嘴,廚娘才知道的。我不知道這件事情要對廚娘保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阿岫害怕地抱住腦袋,尼可拉斯也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本來只想安慰同伴,沒想到岫的反應那麼大。看著欺凌般的場面,邊上的埃郎姆搧著脖子,拖長語調數落:
「尼可,不要濫用職權,小心投訴你職場霸凌喔──」
尼可拉斯惶恐地跳了起來:「咦?我我我對不起我不知道這算職場霸凌對不起我一個新人菜鳥還這麼囂張對不起!」
嘆氣的老師站起身來,賞了胡鬧的兩人各一記手刀,走上前輕摸岫的腦袋。
銀髮男孩見到手掌伸來,狠狠縮了一下,下意識閉上眼睛。待發現只是溫柔的撫摸,他倒抽一口涼氣,竟然真的哭了出來,差點就腿軟跌倒在地。
也不知曾經受過什麼樣的待遇。
「沒事的,會離開的人總是會離開。」老師溫聲安慰:「這件事屬我考量不周,竟然未意識到會有人因此而不悅。招募的時候應該先寫清楚才是,唔,但招募的時候公開寫明,可能會為園區帶來麻煩呢。果然還是得在人來應聘的時候說明清楚嗎,看來下次得增加面試環節……」
男子陷入自己的思緒,搓著手指喃喃自語。藍髮男孩一直跟在身邊,見他渾然忘我,乖覺地從襯衫口袋掏出迷你筆記本,認真記錄起來。
水色眼眸的男孩靠到岫的身邊,握住他的手掌,捏了幾下安慰。
「這樣下去,周邊的小鎮很快就會知道吧,希望供貨商不要拒絕送貨才好。傷腦筋呢,要是從更遠的地方聘請廚娘,薪水必須開得更高,我們的經費會撐不住。在那之前,今天沒辦法供餐的話,其他的員工可能會辭職不幹……」
男子逕自煩惱,食堂內只有清朗的碎念和紙筆刮過紙面的不規則聲音。思索半天,未得出什麼有用的結論,他暫時放下煩惱,捲起袖子,富含決心地:「只好你們自己上──」
「不可以。」、「老師請你退下!」、「不要啊老師拜託你冷靜!」、「老師,我還想多活幾年……」
幾名孩子從前後左右拉住他的衣袖,將男子生生推了回去,按在餐椅上坐好。
「不是,聽老師說呀,是你們上,不是老師上。」男子傷腦筋地澄清:「這點自知之明老師還是有的。沒辦法,老師就只有野炊的經驗嘛。北方的窯爐太難駕馭了……」
想起上一次的慘狀,孩子們的鼻尖彷彿飄過淡淡的燒焦味,心有餘悸。
岫垂下眼簾,囁嚅地問:「其他人……吃奇美拉做的菜……不會覺得生氣嗎?」
「反正他們也只剩接受,辭職,和餓肚子可以選了吧?」男子攏起雙袖,無所謂地笑道:「在那之前,我們仍得先餵飽自己呀,理想的情況是趕在尼可拉斯開始啃樹皮之前。」
藍髮的男孩看了眼遙望天邊的尼可拉斯,低頭解開袖口、捲起袖子,遲緩地扣上臂膀的系帶。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反應,或一臉茫然、或認命插腰,煩惱起該如何克服下一個難關。
左右看了一下,發現同伴們都沒有要責怪他的意思,岫鼓起勇氣毛遂自薦:
「我以前是在廚房長大的。如果是簡單的備料,或許能幫上大家的忙──」
所有人停下動作,整齊地看了過來。
高矮不一的九名男孩移動腳步,將岫圍了起來。尼可拉斯感動地執起他的雙手,兩眼晶瑩、臉頰泛紅,熱切深情地注視著阿岫,活像是看到末日裡的救星。
「咦?」岫眨了眨眼:「嗯,咦?」
一眾人像是母雞帶小雞,綴在岫身後排成一條直線。銀髮的男孩被逼為領隊,畏手畏腳,由水色眼眸的男孩在後面推行,硬是像老漢推車一樣地拱進廚房。
他們勉強湊齊了十把菜刀──是原本就被遺棄在這棟實驗園區食堂裡面的老舊器具,雖然有好幾把鏽得腐蝕,但還暫時頂用,幸好廚娘沒有把東西都丟掉。
尼可拉斯從角落翻出磨刀石,倒上水一把把磨了起來。其他人趁這個期間清空檯面,在寬廣的流理台架起沾板,照著岫的指示挑選食材,很快備齊了夠十人使用的刀具和空位。
岫抄起菜刀,望向對面的五人如出一轍的奇妙握法,語塞了一瞬。
「大家,菜刀不是那樣拿……」
埃郎姆看著模板量產般的整齊錯誤,疑惑問道:「為什麼你們都那樣拿?」
五人異口同聲:「匕首這樣拿。」
埃郎姆嚇得手中菜刀差點掉到地上,老師則在一旁撫掌大笑。
在岫怯懦的示範之下,男孩們糟亂地將任何找到的食材切成粗細、薄厚、大小和形狀完全不統一的渣渣塊塊。等到食材籃空了之後,所有人停下動作,期待地盯著岫看。
銀髮的阿岫點著指尖,抱歉地說:「對,對不起,我只會到這裡,除了生火,剩下的我也不知道了……」
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面面相覷。
最後,埃郎姆開口提議:「全部放進鍋子裡煮就好了吧?」
十名年紀不一的男孩子看向老師,想請他拿拿最後的意見。
男子搔了搔下巴,最後一拍雙掌,像是語帶鼓勵、又像是自我安慰似地:「反正什麼東西燉上五個小時之後,吃起來味道就都一樣了!對吧?」
藍髮的男孩以抹布抹淨刀刃的汁水,附和點頭。尼可拉斯根本什麼也沒在聽,期待地看著鍋子,流下渴望的口水,雷鳴般的「咕咕」聲又響了起來。水色眼眸的男孩發現有一塊胡蘿蔔切得特別大塊,從面前的沾板挑了出來,一刀剁成兩半,沾板邊彈起的胡蘿蔔打到了他的臉上。
埃朗姆看著未來堪憂的現場,摀住腦袋,深深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