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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第零卷宸翰宗 12 為了睡覺。

霜松茶 | 2023-01-20 00:00:00 | 巴幣 30 | 人氣 107

完結第零卷·宸翰宗
資料夾簡介
莫大宗主在前去收徒的路上,不小心撿到瀕死的女孩,從此魔生被攪得天翻地覆。

當晚,莫宇帆被寒易天纏得煩不勝煩,又不敢當著羽的面把他扔在地上,只好將寒易天送回房間。
 
寒易天霸著師父,絲毫沒有要睡的意思,笑著笑著便安靜下去,乖巧地蜷起身子,但只要稍有動作,他就會立刻像八爪魚一樣黏上,說什麼也不讓莫宇帆離開他的視線。
 
莫宇帆靠著床頭,偶爾抬袖壓住唇口,面無表情地任由二徒弟撒嬌。直到羽從練武場歸來,陪著哄了一陣,又是拍背、又是唱歌,才終於將寒易天哄睡。
 
他和寒易天並排臥躺,聽著溫柔的歌聲。羽唱了好一會兒,見兩人都不動了,悄悄拉好被子,熄了桌邊的符燈。
 
房門關上的瞬間,莫宇帆睜開眼睛,昏沉地從床上坐起。他靠在牆上,豎耳傾聽,直到羽洗浴完畢、回房就寢,才小心翼翼地從二徒弟的魔爪之下爬出。
 
確認徒弟們已然熟睡,莫宇帆掖好被角,悄然無息地離開。
 
小寒舍在身後化為黑點。夜間的山林依舊熱鬧,風嘯和蟲鳴襯托繁星的寧靜。他穿過宸翰宗的迷霧結界,爬上山岳,樹梢的耳語陪伴他越走越快,到最後已經是在林間奔馳。穿過渺茫森林,視線豁然開朗,廣闊的竹林比鄰相接,無光的夜間一片紫藍,木板鋪成的小步道向山中婉延。
 
莫宇帆放慢步伐踏上棧道,沿著小恆山的官道小步疾走,終於抵達此行的目的地。
 
隱藏在竹林深處的是一方澄澈的池,白霧繚繞,池面如鏡。靜止的寒水彷彿清澈見底,又像是倒映星空,近看卻是一片銀白,不見任何倒影。
 
水岸的彼端,一道嫻靜的身影隱約可見。
 
踏下木棧道的同時,虛影的輪廓扭曲了一瞬。莫宇帆正要說話,翻湧噁心衝上喉嚨,連忙閉緊嘴巴,攏起袖子,款款朝鏡池的對岸鞠躬。
 
「稀客,尊駕,近期極少見您。」對面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驚訝,隔著厚重的濃霧,渡過池面的聲音遙遠而縹緲:「夜何不歸?」
 
「驚擾宮主了?」
 
「怎麼會,您請,您請。莫顧慮於吾。」
 
身上的不適不容莫宇帆多想。他大步走到池邊,捻起衣袍,看著水面,復又抬頭,面無表情地問:「你介意我用吐的嗎?」
 
對面沉默片刻。
 
「今夜月色朦朧,難以視物,奉獻池賞月猶如霧裡看花。比鄰而坐,遐想連篇,亦甚是風雅。」
 
莫宇帆趴到水邊,伸進口中一壓,吐出積壓了整晚的魔力。
 
金色的魔力在池上像烈日寒煙,緩緩下沉,被鏡面紛紛吸入水底。對方垂下纖長的脖頸輕嗅,好奇地問:
 
「這魔力……?」
 
「徒弟的。」
 
莫宇帆粗曠地喘息,又埋頭狂吐,直到將寒易天的魔力吐得乾乾淨淨。
 
「尊駕竟如此愛護幼子。」清冷的男聲多了一絲溫潤:「吾甚是感心。」
 
「不。」莫宇帆擦拭唇角,抒了口氣,殺風景地坦白:「其實只是個意外。」
 
他整理了一下儀容,撩起袍角,緩緩步入池中,惹來對面在意的凝視。
 
「賠罪。」莫宇帆言簡意賅地解釋。
 
「心意已至,點到即可。」池對面的身影幽魅地晃腦:「尊駕可別把自己榨乾了。」
 
莫宇帆點了點頭,赤足搭在沁涼的泉水間,禮貌性地回問:「宮主呢,夜何不歸?」
 
「悼念亡魂。」
 
短暫交談之後,兩人不再言語。莫宇帆安坐池邊,感受著魔力從足下被吸去,不一會便覺渾身冰冷。他收起雙足,朝對面躬身,對面也朝他深深俯首,轉身安靜離去。
 
回到小寒舍,他先拭足沐浴,換上乾淨的單衣,才回到寒易天的房間。寒易天還是他離開前的模樣,他探了徒弟眉心,確認沒什麼問題,重新在床頭坐下。幾乎是立刻寒易天就鑽了上來,四肢並用纏住腰際。莫宇帆不得動彈,只好將腿勉強塞進被窩,抱著二徒弟坐到清晨。
 
第二天早上,寒易天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莫宇帆靠在床頭,披散頭髮、昏昏欲睡的畫面。
 
莫宇帆揚起視線,對上二徒弟因錯愕而睜大的琥珀色琉璃眼,微涼的語調帶著濃濃嘶啞和倦意。
 
「還有哪裡痛?」
 
「禀師父,頭……頭有點痛。」
 
寒易天摀著腦袋,從被窩裡拱身爬起,發現自己騎在莫宇帆的腿上,一瞬間有點想逃避現實。
 
他只記得他在廚房裡面,備料完畢準備開爐的時候,多看了小寒舍的符紋幾眼,不小心在心中描了一下,焰火的符文突然在臉前憑空炸開……
 
額角再度傳來一陣鈍痛,他倒抽一口涼氣,摀住自己的頭。
 
「師父,我,我怎麼……?」
 
「你差點把自己燒了。從現在起,你都得戴著這條抹額,不許解下來,直到我說可以為止。」
 
「是,對不起……」
 
寒易天不著痕跡地從師父腿上爬開,抬手摸額間的抹額。手指剛觸上紋路,顱內又是一陣鈍痛,忍不住呻吟出聲。
 
「是我的疏忽。你還不懂得控制,發生這種事情有可原,我應該想到的。」莫宇帆伸手撫過他眉心,指尖摩挲著抹額粗糙的紋路:「我昨日吸乾了你的魔力,今天會有點不適。你待在小寒舍休息,哪都別去,下午我再來接你去道場。」
 
「嗯,是,弟子知道了。」
 
寒易天含糊地回答,試圖回想昨日的事發經過,廚房的慘劇和師父刺繡的猙獰面孔隱約浮現。
 
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師父,請問您說,『吸乾』是怎麼回事……?」
 
魔族的魔力是血肉身軀的延伸。就像一個人不能隨意號令另一個人的手臂,一般也無法號令別人的魔力。
 
對魔族來說,「其他的魔力」就跟食物一樣。常人吃下一根香蕉,得經由分解、消化,將之轉成養分,才能為身體所用。同理,外界的魔力也要經由迴路吸收、轉化,變為自己的魔力才能使用。
 
每一個生命擁有獨一無二的波長。若能說借就借,需要魔力時吸乾周圍、或者是跟夥伴分享就好。現實就是,魔族無法號令不屬於自己的魔力,也無法用自己的魔力療癒同族,除非懂得治癒的術法或是血脈之力。魔力容易被他人吸收的魔族走到哪都被熱烈歡迎,往往會受各方勢力爭搶,和療傷的時候流行擺聚魔陣來輔助是同樣的道理。
 
這也是為何羽如此特殊。
 
平時想教導寒易天療傷,莫宇帆只能發動心傳,引導寒易天以魔力自癒,而不是親自幫寒易天修復。
 
但昨天莫宇帆在廚房把他的傷治好了,師父似乎有與他心傳,還被強行扒了衣服,然而他沒有動用魔力療傷的記憶……
 
想到這裡,小魔族捏住衣襟,害羞地掩了掩領口,獲得莫宇帆一個白眼。
 
「師父,您難道是治療系的嗎?」
 
「不是。」莫宇帆秒答,表情冷得結霜。
 
嗯,他想也是。
 
「那,您昨天,是……?」
 
魔力被強行奪取,相當於血肉被啃食。但是別說不適,寒易天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除了傷口的痛,其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最匪夷所思的是師父吸取他的魔力,沒有任何術式輔助,就只是在他額頭親了一口。豪奪一個人體內的魔力,相當於吸血拔髓一樣困難,被掠奪的人也會感受到同等級的痛苦。就算實力差距再大,奪取的過程應該是更粗暴、更具侵略性的,再怎麼說也不該是……洗溫水浴的感覺。
 
「師父,您昨天是怎麼幫弟子療傷的?」
 
面對不屈不撓地追問,莫宇帆顯得不想回答,在徒弟好奇的注目之下,不情不願地嘆了口氣。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掌壓住寒易天的腦袋。
 
莫宇帆將二徒弟提了起來,盯著他的雙眼,眼底冰渣遍佈:「發誓永不洩密,我就告訴你。」
 
「弟,弟子,發誓。」
 
聽起來像是平等的交換,然而,怎麼看潛台詞都是「膽敢洩密就捏爆你的腦蓋」才對。寒易天嚇得一抖,巍巍顫顫地答應,與其說受到好奇心驅使,他覺得自己更像是受到生命威脅而妥協。
 
莫宇帆鬆手讓二徒弟掉回床上,面無表情地坦誠:
 
「是我的血脈之力,魅惑奉獻。」
 
「魅惑奉獻?」
 
「在一段時間內,你的魔力會聽我號令。只要我願意,你的魔力任我予取予求。但是我只能選擇存著,或是灌回你體內,其實很雞肋。」
 
能無視他人的意識奪取魔力,以及能夠調動別人的魔力,兩者加在一起是件惹人非議的事。雖然並不是沒有其他辦到的方法,但無一例外會被歸類為邪法。
 
魔族自有一套規束,侵佔他人的魔力和傳承是大忌。例如,身傳和心傳雖盡可使用,但若是無名無份的人強行施加,一經發現會立刻發動圍剿,人人得誅之而後快。他的能力踩在道德線上,容易引來不必要的注目。
 
發動條件嚴苛,副作用又強,名字還風騷無比,實在是不適合讓人知道。莫宇帆才不想因為這種雞肋的能力被盯上。
 
「你是我的第一次。恭喜。」他毫無誠意地對二徒弟補充。
 
不要說這麼令人誤會的話好嗎,師父?寒易天暗自腹誹。
 
「可,可是,您讓我的傷口癒合了。」他茫然地說:「所以您意思是,我的魔力辦得到的事情,您都能辦得到嗎?像是,您可以控制我的魔力,從我的迴路,繪出符文嗎?」
 
莫宇帆又嘆了一口氣,不耐煩地解釋:「號令的僅限魔力,我不能控制你的身體。療傷靠的是心傳的引導,我只是將你的魔力集中到該去的地方,輔助身體自癒的本能。要用到迴路或血脈才能辦到的事,魅惑奉獻都辦不到。」
 
一般人聽到能號令他人的魔力,第一反應都是擔心這種事情,所以他才覺得很煩。
 
「那若是存進魔石裡面,或者是注入符文、術式啟動陣法之類的呢?」小魔族好奇地問。
 
「倒是可以。但存入後也還是你的魔力,而不是我的。所以我才說很雞肋。」
 
能調動用他人的魔力乍聽之下很強,其實不然。就像昨晚,魔力進了他的腹內,還是徒弟的魔力,而不是他的。轉化成自己的波長前,他仍然無法使用,頂多就是像存糧一樣屯著,還不如天地間的自然魔力好吃。唯一的作用就是讓他反胃一整晚。
 
真的要說的話,大概就是能夠在瞬間殺死魔族,吸乾魔力致死這點令人忌憚。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莫宇帆屈起膝蓋,對寒易天說:「阿羽起了,我去送送她。」
 
「不用了,你們休息。我哪裡需要送?」羽正好走到門外,隔著門聽見這句,靠上門板駁回:「我先去練武場了師父,您陪師弟好好睡。書閣課就別來了,我保證不亂來。」
 
說罷,她不等兩人回應,自己甩著髮繩走了。
 
莫宇帆沉默片刻,滑進被窩,拉起被子宣佈:「睡覺。」
 
寒易天貼著牆邊戰戰兢兢地躺下,生怕壓到師父。兩人的體溫互相溫暖,被窩裡盈滿師父的氣息,他很快眼皮沉重,跟著昏昏沉沉地睡了,等到再醒來已是艷陽高照。莫宇帆坐在床上,側著顏面打量,似乎正在評估什麼。
 
「可以。」寒易天爬起身子,口齒不清地說:「弟子可以,上課。」
 
「好。兩刻鐘後,偏殿外見。」
 
莫宇帆跨下床榻,沒有多說,青絲在身後拉出一道墨印。
 
兩人分別行動,更自更衣換洗。寒易天扶著牆壁,昏沉地沖澡洗漱,習慣新抹額花了他一點時間。待他抵達偏殿,莫宇帆已經等在簷下,以白玉冠束髮,玄色長罩衫,雙手執鞭站在門口。
 
破敗的偏殿煥然一新,屋頂的破洞及崩塌的牆垣不復存在。室內一塵不染,點著柔黃的符燈,原落滿碎石的殿內被重新佈置了一遍。然而最大的斷垣殘片仍然躺在室內,佔據大殿正中,被新鋪的石磚整齊圍起,使整個正廳看起來像是佈置失敗的雅石園景。
 
寒易天的蒲團被擺在石磚正中間,面對著前生應該是柱體的嶙峋大石。
 
看到室內的佈置,寒易天差點笑出聲來,在心底為莫宇帆的美學欽佩不已。
 
殿門在身後掩上。莫宇帆一手壓住他的肩膀,力道很輕,份量卻很重。氣氛忽地肅穆,寒易天慢慢轉身,見師父在他身後,對他攤開雙手,右手握著捲成一綑的海麟鞭,左手空空如也。
 
「試,還是不試?」他慢條斯理地問:「你自己選擇。」
 
「會三天一次嗎?」寒易天小聲地問。
 
莫宇帆沒有回答,只是冷淡地挑起眉頭。
 
寒易天握住袖襬,內心搖擺片刻,一咬牙說:「試。」
 
莫宇帆看著寒易天移至蒲團前跪下,將長鞭的前半截一圈圈捲在手上,只留後半截癱軟地垂在腳邊。
 
「上背露出來。」
 
寒易天將衣服褪至手肘,露出圓潤的肩背,攬起抹額的垂帶咬在口中。疼痛來得毫無預警,莫宇帆緩緩退了一步,揚手一揮,掌中的幽黑呼嘯而出,打在徒弟背上。誇張的聲響帶起火辣辣的觸感,麻刺熱辣,又響又痛,仔細追究卻是不怎麼難受。
 
「知道這叫什麼嗎?」
 
「下馬威?」
 
寒易天的猜測換來一聲嗤笑。
 
「是收心。」
 
公佈了正確答案,莫宇帆捲起鞭子,靠在門柱上質問:
 
「昨天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整天都不專心。」
 
終於要來了,最不想面對的終究是躲不掉。寒易天嘆了口氣,惆悵地說:
 
「弟子昨日看見了一段傳承。」
 
「恭喜。」
 
莫宇帆挑起眉頭,語氣平淡,不太驚訝地說。
 
難得師父口出善言,然而寒易天卻高興不起來。他捏著袖口,垂首用指腹磨蹭,語帶失落地抱怨:
 
「可,可是,除了些搞不懂的內容,什麼也沒有,弟子覺得,整個不知所謂。」
 
「不知所謂?」
 
「嗯。我,我本來以為……會有修練的方法……內容很離奇,還只有一大串聽不清的聲音──」
 
「寒易天。」莫宇帆突然打斷他,平靜地說:「抓住你身前的石頭。」
 
莫名的冷冽感從心底傳來。他隱約感到師父變了,但腦袋還來不及反應,只是依言伸手,握住巨石突起的紋路。
 
鞭梢如毒牙般撕裂空氣,狠狠砸在寒易天背上。和剛才的打法截然不同,飛舞的長鞭在空中揚起好幾道殘影,莫宇帆一連重重打了五下,每一下都帶出一道血痕。寒易天痛得叫出聲來,差點就脫力撲倒在地。
 
「說說,我為何罰你?」莫宇帆冷聲問。
 
「弟子,愚鈍,請、請您明示。」
 
寒易天痛得幾乎沒辦法呼吸,全靠雙手的力量支撐身體,勉強從牙縫中擠出。
 
「傳承天賜,哪裡由得你挑三揀四?你想死麼?!」
 
「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
 
「閉嘴。你要是想死,我現在就可以成全你。」
 
莫宇帆一鞭甩在他腳旁的石磚上,發出一聲威嚇的巨響。劇痛從背後湧起,寒易天的眼淚簌簌掉了下來。
 
他扶著石頭,破碎地嗚咽,不敢再開口說話。莫宇帆也沒有再發難,將長鞭緩緩纏回腰間,上前捏起寒易天的衣領,為他穿衣系帶。
 
「祖先跨越生命更替,不惜烙印在血脈裡也要傳下來的事,你哪來的資格嫌棄?類似的話不可再說,永遠不可,想也不可,動念也不可。」
 
他握住徒弟的腰,一把扛上肩頭,語調滿是涼薄狠戾:
 
「如果你克制不住,不用客氣,儘管來告訴我。我會把你往死裡打,打到你什麼也不記得。若是不慎被打死了,至少也能夠留個全屍。知道了嗎?全然的畏也比不敬好,你絕對、絕對不會想知道亞拉亞不敬傳承的人最後會有什麼下場。絕對!」
 
寒易天哭得瑟瑟發抖,埋在師父背上,難以察覺地點頭。
 
莫宇帆將他帶到小道場,丟在地上,耐心地等待他平復情緒。寒易天以袖遮面,縮在蒲團上啜泣,不讓師父看到他的表情。哭了好一陣子,他才放下雙手,頂著眼梢的一片潮紅,抽抽噎噎地拜下身去:「弟子,準,準備好了。」
 
兩人像初次心傳的時候一樣,在道場中央各就定位。莫宇帆緩緩跪下,為徒弟褪去衣袍。背後的鞭傷仍在滲血,揭起裡衣的時候,寒易天疼得嘶嘶抽氣。
 
「髒。」
 
莫宇帆眉頭一皺,差點就又招呼徒弟一拳,抬起手才意識到寒易天說的是血跡。
 
他手上不停,脫完了徒弟脫自己的,將徒弟擁入懷裡,胸背相貼。壓到傷口的時候,寒易天疼得抽搐了一下,卻愣是半點聲音都沒發出。
 
「接下來我會讓你感受我的七條魔力迴路。你的迴路還未全開,未來不一定長得跟我一樣,但根據我的經驗,魔力在流通時的感覺都是相似的。你仔細記好這種感受。」
 
莫宇帆從背後仔細地觀察。二徒弟這次沒有蜷趾,也沒有扯袖,兩手垂在身側,看似自然,但僵硬的肩膀與不斷顫動的睫毛暴露了內心的緊張。
 
「魅惑奉獻要生效有一個條件。」他冷不防說。
 
寒易天吸著鼻子,疑惑地扭頭:「是,什麼?」
 
「是信任。」
 
不給他時間再次開口,莫宇帆的雙手搭上他的肩膀,身後的重量壓了下來,冷聲吩咐:「放鬆。」
 
奇異的震動感自胸口盪開。寒易天仰起首,雙唇無聲地張著,兩眼漸漸地喪失焦距。
 
他看見一輪血染的殘月高掛在天,纁色浸染,峋石林立。視野的角落,兩根尖爪一左一右環擁著他。那是某個他很熟悉的東西,是他的,他的──
 
「姆嘎!」
 
空氣回到他的肺裡,像是從滅頂的深水衝破海面。他狠狠喘氣,向後倒去,被莫宇帆接在懷裡。
 
「怎麼了?」
 
「看,看,看到……!」寒易天摀住眼睛,覺得眼窩像是被烙鐵燙過,整片視網膜都快要燒起來了。結結巴巴半天,他發現什麼都說不出來,只好哭喪地說:「不會形容。」
 
「看?」莫宇帆疑惑地垂眸,扶著軟癱的寒易天重新坐好:「你看到迴路的內視?」
 
寒易天搖頭。
 
「你看到迴路以外的東西?」
 
在寒易天點頭之後,莫宇帆陷入安靜,皺著眉頭沉思。
 
「昨天的傳承也是看到的嗎?」他拖過蒲團,與寒易天相對跪坐:「是『看到』,還是身臨其境?」
 
「是,您說的對,是身臨其境才對……」寒易天摀住額頭,強烈的暈眩使感知變得遲鈍,連後背的傷都逐漸麻痺:「方才的好像是身臨其境,弟子不太確定。這很不正常嗎?」
 
「何止不正常。」莫宇帆秒答:「簡直前所未聞。」
 
心傳只能引動魔力,莫宇帆並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無言相對了一會兒,見寒易天吐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決意略過此事,進入下一個階段。
 
「罷了,多想也沒有用,等你進階後自然會明白。還是來說說你的傳承吧。首先,傳承是屬於你的隱私,你若願意和我分享,甚好。若是不願,也無人能強迫你,包括我在內。未來若是有,你記著,一律殺無赦。」
 
寒易天被他的嗓音凍得一個凜冽,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弟子沒有不願意,只是昨日看到的傳承沒頭沒尾,至多只能算是碎片,而且內容頗引人誤會,所以才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麼願聞其詳。把一切細節都告訴我,盡可能越詳細越好。」
 
「我看見我身在一片黑暗之中,很害怕,不得動彈,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一位女性在說話。她好像很難過,還有在搬東西,但是大部分的內容都聽不清楚,最後我就只聽懂了一句。」
 
話音在喉嚨猛地卡住。寒易天憋紅了臉,醞釀了老半天,才終於用微弱不可聞的聲音擠出:
 
「萊拉爾的屁眼。」
 
莫宇帆面無表情地沉思了很久,緩慢開口:
 
「聽起來像是罵人的話。」
 
不是『像』!就是啊!
 
寒易天漲紅了臉。
 
修練了半天,他的第一道傳承,是聽見有人在問候不知道究竟是高貴還是危險的存在的屁眼。
 
肩背上的鞭傷火辣地刺了一下,他的眼淚差點又流出來。
 
莫宇帆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說:「寒易天,很少有人第一次進階只得到記憶。若要用兩個字來概括,這叫珍稀。」
 
越貴重的傳承在越後面出現,這是眾所皆知的規律。第一次進階,最常獲得的是技能、心法,或是和自身血脈相關的記憶伴隨著技能或是心法,當然也有可能什麼都沒有。但幾乎沒有人會用「不知所謂」形容自己的第一道傳承,因為,每一個人的第一道傳承都會以只有自己能理解的獨特方式被讀懂,不太可能一無所獲。如他的奉獻魅惑,這輩子直到昨天,他一次也沒用過,卻猶如身體的一部分一樣熟悉。
 
第一道傳承只有記憶的碎片,不是代表傳承的分量之重,就表示寒易天真的很弱。
 
如果是前者,那可以很好的解釋寒易天現在為何是這副模樣。魔族偶爾會出現一種「返祖現象」,有的人能夠脫離血脈桎梏,獲得與眾不同的傳承。寒家並不是正統的純血阿翟爾世家,祖上混入過許多分支,若是出現返祖現象,是什麼都不奇怪。但根據他讀過的文獻,身罹返祖的阿翟爾人育成困難,往往身心孱弱,步入大成才會逐漸茁壯,比人類要更難養活。
 
如果是後者……
 
一個魔族能夠弱到這樣,某方面來說,也是很厲害。他就當作在收藏珍稀品種好了。
 
「該是你的就會是你的,寒易天。繼續進階,總有一天會明白。明日開始,早課你改隨我去林間。阿羽那邊我會去和她說。」莫宇帆垂眼宣布:「今天就不要練了。」
 
這表示接下來都是自由時間了。
 
莫宇帆從左手上褪下兩只白玉環,化為茶盞,泡了壺熱茶一人一杯,靜靜陪在徒弟身邊。不知何時,外面已是烏雲密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打在屋簷上頗有規律。寒易天望向窗外,靦腆地要求想去走廊上聽雨。師徒倆捧著新泡的春茶,肩併肩坐在廊下,感受微涼濕意拂過臉頰,就這麼放空了好一陣子。
 
「師父,您之前說過身傳身的方式不適合我。」
 
「不適合『我們』。」
 
「弟子想請問為什麼不適合?」寒易天很誠懇地說:「我想知道自己的短處。」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
 
莫宇帆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寒易天不明所以,眼睜睜看著莫宇帆伸進袖子,與他小臂相貼。皮膚接觸那瞬間,寒易天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回過神來,他正被莫宇帆壓在地上,不斷掙扎著又哭又喊。
 
莫宇帆鬆開手,讓徒弟連滾帶爬地逃走,不屑地評價:「弱。」
 
底線這東西會越降越低,狼狽的樣子被看多了之後,寒易天現在已經不再介意。他躲到廊柱後面,可憐兮兮地抱著腿抽噎,腦袋的昏沉一掃而空,背後的傷口也不停刺痛,整個人都被嚇得清醒過來。
 
「剛,剛才那是,什麼?」
 
「我第一次進階的記憶。」
 
「您,您當時,是用什麼方法突破的?」
 
莫宇帆稍微回憶了一下。
 
「把經脈灌碎,長新的出來,就進階了。」
 
「⋯⋯那樣不會痛嗎?!」
 
「痛吧?」
 
為什麼是問句?
 
寒易天抱著柱子抖了兩下。
 
「痛不痛的你方才沒有感覺?」莫宇帆反問:「你不記得自己看到什麼了嗎?」
 
寒易天搖頭,縮得更小球了。
 
真慘,衝擊強力到連記憶都沒留下來。莫宇帆勾了勾嘴角,大力嘲諷:「弱,太弱了,不成氣候。」
 
「是師祖幫您護法的嗎?」
 
「不是,我自己碎的。」莫宇帆頓了一下,轉動漆黑的眼珠,將視線落上徒弟的腦袋:「要碎到完全無法修復。中途若是失去意識會受重傷,你忍不了痛,又容易怯場,所以才不適用。」
 
原來您曾考慮過的嗎?!
 
寒易天吸了吸鼻子,自閉了一會兒,探出頭繼續問:「身傳都那麼痛嗎?」
 
「自然不是,跟身傳無關,是我的經歷剛好都很痛。」莫宇帆輕描淡寫地補充:「或許還有血脈之間的差異,但是撇除修行的部分,如果看的是其他回憶,多半不會痛。」
 
「真的?那可,可以看看,不痛的嗎?」
 
「對修練毫無助益。你想看嗎?」
 
見寒易天期待地點頭,莫宇帆回憶片刻,牽起寒易天的左手,和他十指交握:「那給你看看師祖和我的朋友吧。」
 
一陣力道在兩人之間漾開。交握的手掌竄起電流,像是被細小的牙齒刺破皮膚。寒易天眼前的景色開始變化,被吸入了另一個時空。
 
天地在不停地震動。「他」站在一處懸崖,往下看去,腳邊的地面緩緩裂開,大片的山體向下崩塌。一大塊長著白色小花的岩壁當著面前剝落,往陡峭的裂谷滑去。
 
他縱身一躍,穿過落雨般的碎石,凶險地撲往墜落中的岩壁。巨岩沿著山體滾落,卡進兩片崖壁之間,暫時止住墜勢,使得他也跟著狠狠地摔在大石上。爬到邊緣向外看去,那幾株花還穩穩地生在石縫裡面,大石卡得很穩,但是花開的位置很刁鑽,他得攀下岩壁才能採到。
 
他轉身背對深淵,延著石縫向下攀去,一點一點挪動,勉強摘到零星的幾朵塞進懷裡。剩下的花一路開到岩石底部,但是再往下去就有點危險了。腳下是陡峭深淵,無力的手指從岩上滑掉,他的手因為受傷,指握的力道疲軟虛弱,若沒有立足的踏腳點,幾乎難以支撐自己的體重。
 
命運彷彿在跟他作對,腳底的石塊忽然碎裂,眼見他就要失足滑落,跌下深淵摔得粉身碎骨。關鍵時刻,他將一隻腳塞進石縫,腰上頓時傳來一股拉扯的力道,暫時止住了下落。身體因為慣力撞在懸崖上,頭下腳上地勾在石壁之間,視線頓時一片漆黑。地面又狠狠地震了一下,下墜只停住了短短一瞬,他的腳立刻從石縫中鬆脫,向下摔去。
 
可能會死,他想。
 
身體與岩石錯開的時候,他還不忘扯住最後幾株花塞進懷裡。放在身上的話,只要屍體能被人發現,他們應該就會懂了。
 
墜落的失重感擄獲全身,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他望著天空等待,但最後想像中的衝擊並沒有到來。穿過樹冠的瞬間,莫宇帆在空中被一片白色席捲,翻了一圈後掉入某個人的懷裡。
 
墜落的力道憑空消散。
 
「小朋友,你在這裡做什麼?」那人笑著問道,聲音雌雄莫辨,柔媚無比。
 
接住他的人身著白紗,面容姣好,右半面臉龐光潔細膩,左半面爬滿了黑色的紋面。一雙狹長的眼睛微微瞇起,妖異非常,有種別樣的美豔感。他躺在白衣人的懷裡,輕飄飄的如身至雲端。
 
「小朋友,我撿到一個走失兒童啦。這是你們谷裡的孩子吧?你們辦事不牢靠喔。」
 
那人翩然旋身,第二聲「小朋友」不是對他,而是對身後急急忙忙奔過來的男孩。見到他的瞬間,男孩瞪大眼睛,湖綠色的雙眸滿是驚愕,第一反應是先向白衣人道歉:
 
「前輩,萬分抱歉,這孩子多半是追著我出來的,他有些怕生……」
 
末了又轉過頭,對他豎起溫潤好看的眉:「小莫!不是跟你說過今天不可以出來嗎?你怎麼自己偷偷跑出來?真是的!」
 
白衣人將他放在地上。他站穩腳步,誰都不搭理,轉頭默默往回走去。
 
「小莫!小莫!你認得回家的路嗎?」
 
男孩在身後喊著。他充耳不聞,只是慢吞吞地爬上階梯,惹得寒十三嘆了一大口氣。
 
「真是傷腦筋……」
 
「封山大陣已經撤啦,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魔獸不會那麼快進來的,你就隨他去吧。」
 
那白衣人用抑揚頓挫的語調,一字一句慢慢說著,溫柔地安慰焦急的男孩。
 
男孩聽完仍不放心,三步併作兩步,衝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強調再三:「回家是那邊喔,那邊,不能走錯喔,不可以再亂跑了,不可以再爬高高了。今天很危險,趕快回去好嗎?哥哥很快就回去了,你乖乖去寒洞等我。」
 
「小朋友,走啦,不能再晚啦。」白衣人在他們後面喚道:「極東軍快到了。」
 
男孩別無他法,隨在白衣人的身後,五步一回頭擔心地走了。
 
他爬上階梯,沿著山道上上下下,慢慢地走了很久,終於來到半山腰的溪谷。入口立著石碑,碑上刻著『寒溪谷』三字,入內是一處諾大的廣場,正中擺著景觀大石。諾大的廣場清冷空曠,看不見半個人。莫宇帆穿過廣場,來到最深處的洞庭,一路上半個人也沒有遇到。
 
洞庭的入口上方掛著『玄洞』的匾額。入內之後能見到不少少男、少女待在大廳等候。他貼著牆邊,悄然無聲地移動,幾位注意到的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很快失去興趣,冷漠地挪開視線。他繼續往內走去,離開大廳,穿過昏暗的走廊,左彎右拐了好幾個回合,最後來到一間小小的石窟房間。
 
房門半開半掩,他直接推門闖入。屋內擺設簡陋,只有充當桌椅和榻的幾塊大石,還有木頭做的箱籠和屜櫃。塌上躺著一位女孩,嘴唇殷紅、雙眼緊閉,胸口不停地起伏。長長的黑髮散在她的身下,形成一片美麗的扇形。
 
女孩的衣服只遮住胸部和腰腿,裸露的脇肋長著無數排鱗片,細幼而半透明,散發奇異的黑光,一路蔓延到小腹。
 
「阿……兄……」
 
女孩的意識不是很清醒,躺在床上發出夢囈,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清。
 
他走上前去,將懷裡的花一朵一朵掏出,放在女孩身上。那幾朵花隨他一路折騰,有的被壓得爛糊,有的還沾著他的污血。才放了幾朵,女孩的胸腹就已經被鋪滿,但她的身上毫無變化。
 
「阿兄?」
 
另一道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試探與期待,怯生生地喚道。
 
他鬆開手指,轉身朝來人走去。
 
離開床榻的時候,床上的女孩睜開眼縫,迷糊地瞄了他一眼,很快又陷入昏迷。
 
年紀稍長的女孩捧著水盆與毛巾推開房門,快步走了進來,一頭棕髮束在腦後,用木簪簡單固定。她滿臉淚痕,柔潤的眼睛紅紅腫腫,看起來憔悴無比。看清房裡的人後,她露出失望的神色,語帶哽咽,將水盆和毛巾放上門旁的石頭上。
 
「是小莫啊。抱歉,小莫,我現在真的沒有心情管你。你能不能——」
 
他從懷裡掏出下一朵花,用滿是刮傷和穿孔的手,伸到女孩面前。
 
年長的女孩被他驚呆了。
 
「結,結雨花!怎麼會,你,你從哪裡?!」
 
她結巴了一陣子,忽然注意到他的異樣,抓住他的手指,一把掀起袖子。手臂上佈滿穿刺傷痕,傷口有灼燒過的痕跡,血液已經流不出來,臉上和身上也到處都是刮傷。
 
她難以置信地抱著他哭了起來。
 
「謝謝你,謝謝你,小莫!蔓蔓有救了……蔓蔓有救了!」
 
他無動於衷,掙開女孩的抓握,繼續從懷裡一朵一朵地掏,等最後一朵交到女孩手上,轉身朝外走去。才走出幾步路,年長的女孩又追出走廊,將他牽回房間,強硬地按上石頭座椅。
 
「小莫,等等!我幫你處理一下,你不要亂走。」
 
手臂被拉著為所欲為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塌上的人,還是很難受的樣子,不停地喘息,沒什麼變化,但是腹部的鱗片好像微微張開了一點。
 
年長的女孩當著他的面拔下一片花瓣,捏在兩指之間一邊摩擦一邊念念有詞。末了,她吻了一下那片已經被揉得汁水淋漓的花瓣,掰開床上之人的唇,放進她嘴裡讓她含著。
 
「她會好的,絕對會好的。」年長的女孩轉過頭來,噙著淚朝他微笑:「只要一朵,很快就會好了,我一定會把她治好。你放心吧!」
 
——身傳到這裡突然結束了。
 
 
寒易天被從回憶裡吐了出來。
 
莫宇帆鬆開五指,低頭見寒易天慢慢滑落,莫名其妙地問:
 
「怎麼了?」
 
「您,不是說,不會痛的嗎?」
 
寒易天哭著控訴,淚眼汪汪地趴在地上呻吟。
 
手腳都骨折了,小臂上穿了好幾個洞,還頂著扯傷的骨盆去送花!
 
說好的不痛呢?
 
不帶這樣坑徒弟的啊!
 
莫宇帆盯著他看了半晌,視線往旁邊飄移:「我忘了。」
 
開始身傳前只顧著檢查傳給徒弟看安不安全,其他的什麼都沒想到。
 
寒易天忽然明白了。他和莫宇帆之間的差異,已經不是他怕痛與否的問題。
 
他師父根本不是人!
 
「您手上,為什麼,有,燒焦的,洞?」他邊哭邊問,抽抽噎噎,眼淚和鼻涕都湧了上來。痛都痛了,至少要滿足一下好奇心,不然真的是血本無歸。
 
「懸崖四邊都是絕壁,只有其中一面有倒刺,所以我就用手臂勾著刺爬上去了。放任血一直流感覺會死,生火用石頭燙了一下。」
 
「師祖是接住您那個人嗎?」
 
「嗯。」
 
「那哪一位是您朋友?」
 
「榻上那個。」
 
「您跟朋友之間就沒有正常一點的互動嗎?!」
 
他再也不相信師父了。說什麼要給他看朋友,結果痛了一整條山路,要看的人不僅出場最少,還從頭到尾根本沒說上話。
 
太過分了啊!
 
莫宇帆思索了一下,說:「去年我被壓在礦洞裡的時候她有下來救我,你要看嗎?」
 
寒易天決定爬到更遠一點的廊柱後面。
 
「結雨花是什麼?您為什麼要摘結雨花?」
 
「結雨花喜歡沐浴山嵐,常生在高山峭壁上,可凝結魔力化為雨露恩澤,顧得此名。羅蔓她病了,沒有那個會死。她是純血阿翟爾人,能力比較特殊,排不出去的魔力堆積在體內,會經脈滯澀而亡。結雨花能幫她把體內的魔力洗出去。」
 
寒易天安靜一瞬,從柱後探出腦袋,仰慕地說:「您願意冒著生命危險為您朋友摘花,你們感情一定很好。」
 
雖然實踐的方式有點變態,但還是很令人欽佩。寒易天瞬間被師父的友情與義氣感動。可惜莫宇帆半點也不體諒他的心情,殺風景地說了實話:
 
「沒有感情啊,我第一次跟羅蔓說話是在離開小玉峰之後,大概就十年前而已吧,只是深交後每次看到她都在瀕死,所以沒有更不痛的能跟你分享了。那時候是因為羅磊天天來我睡覺的地方偷哭,每次都哭上一整天,太吵了,吵得我受不了,所以我只好去幫她找花。」
 
把他的感動還來好嗎?
 
「封山大陣……是那個有名的恆山封山大陣嗎?」
 
「是。」
 
寒易天屏息,不知該為自己看到了名場面而興奮,還是該為看到的時機而無言。
 
大戰爭末期的時候,阿翟爾為了保護後代,把幼童送入恆山的寒溪谷避難,設下封山大陣隔絕內外。大部分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在日漸稀薄的魔力和漫長的等待中度過了幾十年,甚至邁入了第二代。直到亞拉亞與方舟在巫女惠的操弄之下鬥得兩敗俱傷,東西兩邊協定休戰,簽了和平條約,凶將千山和林棲巫族才突入恆山,毀去封山大陣,讓恆山孤兒能夠重見天日。
 
寒溪谷避難的以平民居多,像莫宇帆和羅蔓這種有名有姓的魔族或純血阿翟爾人少之又少。戰火平息後,能夠落葉歸根的人都離開了,只剩下一群孤兒不之該何去何從。天下雖大,無處依棲,於是他們就留在恆山團結起來,打下了現在的恆山派根基。
 
這也是為何恆山派相較極東之地的居民非常弱勢。極東之地的人各個沐浴戰火,謹記傳承,大多都曾經出身名門,而恆山孤兒幾乎什麼都沒有。
 
魔族修練的方式極其複雜,不同血脈難以互通,失去了知識的傳承,就等於失去修練法門。忘卻自己傳承的人,最終淪落到只能像普通人一樣,做些最基本的調息,或是海底撈針找功法亂練。運氣好的尚能靠著自己摸索一二,但最壞的情況,或許一輩子都無法進階。
 
當年寒溪谷不是沒有修為高的孩子,但是有實力的人都在能夠破出封山陣後就義無反顧地出去了,最後幾乎全戰死在曙光戰爭中。剩下的只有幼弱病殘。較早進山的人,有些結為連理、留下了第二代後死去,有些則因為修練失敗,或是讓出糧食照料年幼的孩子而死去,能夠活到成年的少之又少。
 
他的師父,恆山派新秀代表之一,堂堂現任宸翰宗宗主,當年居然為了能夠好好睡覺,在重要到能夠登進歷史記載的那一日,選擇挑戰生命的極限,爬上斷崖去摘花。
 
寒易天的世界觀碎裂了。
 
「為什麼破陣的時候,有的人不能出來,有的人可以?」
 
莫宇帆沉默了一下,看起來很不想談這件事,但最後還是答了:「師兄是寒洞的大家長。重新開山很危險,寒溪谷有勒令大家不能外出,只由幾個管事的大家長出馬,沒有分派到任務的人都得待在洞庭裡面避難。那天師父毀陣開山,師兄擔任師父的領路人。除了師兄,還有其他人負責導覽師父的巫友,以及去門口迎接軍隊入山。」
 
原來那個男孩就是師伯!寒易天心想。
 
「那您是怎麼出去的?」小魔族奇道。
 
「我兩天前就在外面了。」莫宇帆別過臉去,像是幹了壞事被大人抓包的孩子:「結雨花很難找。我不住寒洞,有名有姓的人都住在玄洞,彼此很少互相干涉。那幾天師兄正好忙著接待師父,所以才沒有被他發現。」
 
其他的人就算發現了,大概也不在乎。
 
「既然您不住寒洞,為何還會被師伯發現?」
 
莫宇帆一瞬間看向遠方,眼神變得有點空洞,嘴角似乎微微揚起:「因為,他很雞婆。」
 
寒易天想到幻境裡面師伯一臉正經地對師父說「不可以再爬高高了」,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實在是很難想像師父也曾經有過這種時期。
 
身傳很玄妙,身至幻境時他彷彿就是莫宇帆本人。師父的情緒,體感,心境變化都會一併傳給他。
 
但是幻境裡的師父一次也沒有笑過,一個字也沒有說過,一個眉頭也沒有皺過,全程除了「哥哥好看」之外,其他什麼強烈的念頭都沒有。就連命懸一線時的「可能會死」,也平淡到像是幾乎不存在,彷彿對自己的生命漠不關心。
 
眼前的師父至少還會嘲諷他。
 
不知為何,他覺得有點心疼,突然很想離師父近一點。
 
「你在做什麼?」莫宇帆問偏頭疑惑地看著他一吋一吋挪過來,突然恍然大悟:「你要看我的朋友了嗎?」
 
寒易天維持同樣的姿勢倒退走了。
 
「師父,您的師父、我們的師祖不是人類嗎?」
 
「應該,是。」
 
寒意天眨眼,決定暫且掠過微妙地回答,先問完原本的問題:
 
「人類也能心傳?」
 
方才為他開啟心傳之前,莫宇帆說過「根據他的經驗」,這表示莫宇帆也接過別人的心傳心。但心傳不是只有魔族之間才能用的方式嗎?
 
莫宇帆忽然陷入沉默,不知是寒易天太過敏感,又或許只是漫天潮意引起的錯覺,揮之不去的沉重瀰漫在走廊上。
 
「因為一些原因,我接過他人的身傳與心傳作為訓誡。僅此而已。」靜止了一陣子,莫宇帆才有些沙啞地開口:「想試試?」
 
寒易天瘋狂搖頭,嚇得又爬去柱子後躲了起來。
 
「為何不能在師祖面前提到巫者?」
 
「不知道。」莫宇帆掃去一道冷眼,稀鬆平常地說:「我怕問了會死。」
 
寒易天打了個寒顫。
 
他縮成一球,回想著方才看到的回憶,忽然間有一股微妙的繼視感。白衣人從頭到腳,不僅是細微的動作,就連穿著都和他記憶中的惠姨很像,而且左面上漆黑的符咒怎麼看都是巫紋。雖然不知道其他巫者如何,但從儀態來看,他這個師祖必定是長期與巫祝為伍之人。為什麼得特地叮囑不要在師祖的面前提到巫者?
 
根據在書閣學到的歷史,恆山大陣的蹤跡被巫術掩蓋,不懂得巫術至多能進出,卻無法破陣開山。和林棲巫一同突入恆山的友軍,整個曙光軍就只有一位千山,種種跡象都表明師祖千山應該是名巫者,而且實力不容小覷。
 
他還有滿腹疑問,但是每次一涉及師門話題,莫宇帆都會態度大變。怕問到師父的逆鱗,加之他也有點累了,最後他決定閉上嘴巴,安靜地聽著落雨。
 
下課時辰到了。莫宇帆讓寒易天在廊上等,自己來到小道場的門口。果不其然,門外的屋簷下依著兩把油傘,是羽趁他們上課的時候悄悄送來的。他為大徒弟的貼心勾了勾嘴角,拿把傘回到廊邊,在小徒弟頭上緩緩撐開。
 
「寒易天。」他的聲音有些冷漠,眉眼之間一貫盡是涼意,說出來的話卻讓寒易天胸口發熱:「你記住。弱不可恥,怕痛怕死也不可恥,因為弱小而把自己活成求而不得的廢物,才是真正的可恥。」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出口,但是表情微微動了一下。
 
——希望他的徒弟,未來不會變得像師弟那樣。
 
不知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什麼,徒弟的眼角瞬間又紅了。他張了張嘴,最後什麼也沒再說,將傘柄遞給徒弟,伸手為徒弟正了正衣領,吩咐道:「回吧。傷口不要碰水,晚課就不要再出來了,睡前讓阿羽幫你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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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留言】

(幫宮主翻譯:霧太大了,你坐很遠,我什麼都看不見。)

明日除夕,祝大家大掃除順利。
 
春假期間會加更!

創作回應

月星兒(九喵)
差一點可以看到些什麼嗎?
2023-11-11 18:30:43
霜松茶
身傳嗎?
身傳的話再後面就是清創療傷,寒易天要是看完會哭死o(* ̄▽ ̄*)ブ
2023-11-11 18:42:44
珀伽索斯(Ama)
體罰!?就不怕把對發打死了嗎?
2024-01-23 08:01:00
霜松茶
理論上魔族都比較耐打……

理論上(; ・`д・´)
2024-01-29 10: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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