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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第零卷宸翰宗 14 被奪去的傲骨

霜松茶 | 2023-01-22 00:00:13 | 巴幣 20 | 人氣 88

完結第零卷·宸翰宗
資料夾簡介
莫大宗主在前去收徒的路上,不小心撿到瀕死的女孩,從此魔生被攪得天翻地覆。

  梓柷的傳令抵達於六月下旬末。
 
  小靈鳥穿過山門的時候,師徒仨正在共同授課。莫宇帆拿著樹枝,在武場地上寫畫,為徒弟們示範陷阱符文的訣竅。他似有感應,仰頭停下動作。三人看著七彩的小靈鳥飛入練武場,在頭上繞圈盤桓,聲音清脆地啾啾叫個不停。
 
  莫宇帆把棍子往地上一插:「我去接他。」
 
  羽以為今天的課大概要結束了,沒想到這時師弟來到身前,對她下了一封戰帖:「可以讓我挑戰妳嗎?」
 
  「你要怎麼挑戰呀?小美人兒。」
 
  羽捏起師弟的小下巴,痞裡痞氣地調戲。寒易天靦腆一笑,抓著羽的袖子搖晃:「我學會了一套新的符陣。我在地上佈陣,用陣來防禦,妳看能不能攻破。」
 
  這個請求並不是一時興起,背後的緣由要追朔到幾周之前。
 
  寒易天體術不佳,對練時被羽壓著打是常態。某天,莫宇帆為他出了個主意:「你打鬥的時後先埋好陷阱,引誘她跳進去。」
 
  莫宇帆正在訓練寒易天投射魔力。投射的中樞同眉間緊連,但額頭是身體的要地,離魔力迴路的主幹也近。若是直通眉心,遇到攻擊或反噬都容易傷到要害,因此他必須將魔力先從眉心導到指尖,再從手投射出去。透過身體的其他部位作為中轉,相當於多出一層保護。手指受傷總比腦袋受傷好得多。
 
  對於剛學會隔空繪符的寒易天來說,一邊纏鬥一邊繪符是相當困難的挑戰。他苦練了數日,終於能做到邊移動邊在地上設置陷阱——一道簡單的纏絲網。
 
  誰知道他的陷阱發動的那一瞬間,羽只是瞳孔微縮、旋身一斬,將地上的符陣揮劍劈斷。短命的絲網隨陣法消散,接踵而來的是師姐的腳底,穿過破碎幽光,麻利地踢在寒易天臉上,整串動作一氣呵成。
 
  寒易天被踢得向後滾了兩圈。
 
  羽連忙收起佩劍,上前將他扶起,幫他拍著身上的塵土道歉:「師弟你沒事吧?!抱歉抱歉,新招數太帥啦,我一個興奮起來,不小心踢人了。」
 
  莫宇帆在廊上搖頭嘆道:「不成氣候,不成氣候。嗯,阿羽做得好,妳的特長是不會想太多,一力降十會,繼續保持。」
 
  寒易天抱著臉呻吟,忽然覺得莫宇帆是專程來坑他的。
 
  這不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嗎?
 
  矛盾互攻誰會贏他是不知道,他只知道師姐對上他,永遠是師姐贏。
 
  他腫著臉頰,硬是忍耐到了隔日的單獨授課:「師父!您該不會早就知道了吧?」
 
  「怎麼可能,我也很意外,竟有人能以蠻力斬斷魔力。」莫宇帆否認得理直氣壯,雖然表情看起來一點都不意外:「阿羽是特別的,難以用常理判斷,我只是覺得這種事發生在她身上似乎也很合理。」
 
  這件事情對寒易天打擊過大,練習中頻頻出錯,連續好幾天繪不出巫文,最終被莫宇帆打了一頓。
 
  「有點自知之明,寒易天。天下之大,能者比比皆是,你若是一一超越才能甘心,那還是不要練了。」
 
  於是他的符文課變成罰跪課了。
 
  寒易天埋頭苦思,分析著究竟哪裡出了問題,跪了整整兩堂課才恍然領悟:打架是打架,符文是符文。他給自己的定位又不是近身戰鬥人員,他幹嘛要下去打!
 
  既然他想要矛盾互攻爭個高下,那他和師姐可以各自派出代打,師姐用她的劍、他用他的符,就單純地以矛攻盾,看看誰會贏就好啦!
 
  這個領悟讓他的修為稍微提升了那麼一點點。
 
  接下來半個月,他利用自習時間設計適合自己的陷阱符陣和防禦符陣,希望能夠和師姐的劍峰一較高下。上次羽只用一劍就把他的符斬得粉碎,所以他姑且設立了第一個小目標:扛下一擊。
 
  兩人各就定位,站到操場中央,彼此隔著一段距離。待羽擺好架式,寒易天清了聲喉嚨,恭恭敬敬地說:「我會想辦法從旁妨礙,麻煩您試看看能不能突破這道陷阱。」
 
  他這次運用《形狀的奧秘》,把魔力拉得又輕又長,輕量稀薄、難以捉摸,堆砌成堅固的六角型。進場時,寒易天還不忘介紹:「這個靈感來自於師父的書閣」,害得羽差點噴笑破功。
 
  師父是知道他今天要挑戰的。他緊張地磨拳擦掌,往場外瞥了一眼。莫宇帆已攜梓柷歸來,兩人站在官道邊上遠觀。梓柷依著欄杆,笑嘻嘻地朝他揮手;莫宇帆則是沒什麼表示,只是焦距在他身上微微鎖了一下。
 
  寒易天知道,那是師父正在關注的意思。
 
  他深深吸氣,五指朝下,對著黃土地伸出雙手。
 
  稀薄的金光浮出地表。魔力散,符陣成,抹額一次都沒有發亮。莫宇帆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滿意。
 
  羽吊兒郎當地甩著佩劍:「好了嗎?」
 
  她劍刃還未出鞘,但整個人早已蓄勢待發。她擔心奇怪的刺痛又會竄出來,一直防備地強打精神,心想若真的發作起來,她就靠驚人的毅力頂過去。
 
  「好了。」寒易天脆聲說:「師姐請賜教!」
 
  羽拔劍,在嗡嗡低鳴中打量一眼──淡金色的符文,以純粹的魔力繪製,看得不甚清楚。她對師弟的魔力只能模糊辨識,不像莫宇帆那般清晰可見。從隱晦的紋路判斷,大概是壞掉的瞬間會發生變化的符陣。
 
  她朝師弟衝刺,寒易天立刻發動陷阱。又是上次的纏絲網,從地上漲起,朝她兜頭襲來。羽亦故技重施,毫不客氣地砍向符陣。符文破碎的瞬間一分為四,地上的魔力開始移動,兵分四路竄過腳下,圍繞身周交匯。羽前後左後的地面瞬間長出四道一模一樣的符文,將她緊密包圍。
 
  寒易天「咿」了一聲,用力左手抓握,纏絲從四面伸出朝她的背上撲來。
 
  前面是破碎的幽光,後面是匯聚的金光,羽卻恍若不覺,仰首向空中看去。有那麼一瞬間,紅色的裂痕從頭上淌過,幾乎細不可察,重疊在被嚴密包裹的四片場域之上。
 
  她不知道那究竟是魔力還是別的什麼,她只知道——是破綻。
 
  插進去!
 
  時間停止了流逝,羽眼中只剩下那道裂痕,和自己手中的劍。她抬起手——挑劍欲弸的瞬間,早不痛、晚不痛,剛才那麼多防備都沒出現的,可怕的魔考疼痛倏地發作了。
 
  力道已蓄滿手臂,後勁還沒來得及發出去,明明只差最後一挑,吃痛之下五指猝然一鬆。佩劍脫手而出,竟穿過防禦網的空隙,直直朝寒易天身上插去。
 
  羽看著寒易天因錯愕而張大的琉璃眼珠,心中竟然有一顆大石悄悄地落地了。
 
  『就這樣吧。』她釋然地想:『該發生的終於是發生了。』
 
  飛劍和符陣被莫宇帆兩鞭打散。
 
  失去引領的劍飛出三尺,發出清脆的「噹啷」一聲,寂寥地躺在黃土地裡。練武場一片靜默,只有冷冽的陰風呼嘯而過。大家的眼神悄悄地變了,尤其是梓柷師兄,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在看髒東西一樣。寒易天呆坐在地,嚇得說不出話來,似乎想不明白自己哪裡惹到師姐,為什麼要對他這種下狠手。
 
  羽靜靜看著地面,焦距渙散,死盯著地上的痕跡轉移注意。黝深的鞭痕像一道鴻溝,猙獰漆黑地橫在他們之間,將她與對面的魔族們遠遠隔開。
 
  莫宇帆面無表情,冷漠地責備:「阿羽,妳過火了。」
 
  梓柷深幽地看著師叔,陰陽怪氣地火上澆油:「師妹有好勝之心也不是件壞事,只是這手段嘛……明明說好的是以劍破陣?不入流的『奇策』若用在敵人身上,勉強上可以說是『計謀取巧』、『出其不意』,但用在同門身上嘛──」
 
  莫宇帆掙扎了一下,心中一狠,最終下了判決:
 
  「出去。」
 
  礙於最後的自尊,羽本來只是倔強支撐,其實從剛才就很想逃離。聽見這道命令,她簡直求之不得,但這種鬆一口氣的感覺又令她非常不齒。她行完禮退了出去,慢慢走到離練武場一段距離,才撒腿狂奔,三步併作兩步登上山道,躲進了聽雪峰的小涼亭內。
 
  想不到今年果真賞到了雪,竟卻是六月飛雪。
 
  她窩上涼亭的美人靠,發愁地研究自己的雙手。屬於兒童的細小的手,關節分明,白而不嫩,虎口到指腹都佈滿薄繭。
 
  看起來硬朗得很,跟她以前那隻繪兩時辰符都不帶抖一下的夥伴長得完全一模一樣。
 
  「兄弟,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說句話,是短你吃,短你喝,還是短你用了?不帶這樣造反的呀。有什麼問題說出來參詳嘛,憋著不講,咱怎麼知道該如何解決?咱們之間誰跟誰呀,這麼多年的好夥伴。」
 
  「你怎麼就不回我呀?」
 
  「還是該叫姊妹?」
 
  「左邊兄弟,右邊姊妹?」
 
  她煩惱著沒有意義的問題,掌心對著掌心,虛抓實握地動了一陣手指,挺好的。
 
  兩指併攏,如電光般刺出。撕裂感倏地竄出,從手腕貫穿上臂,疼得她握住肩膀倒在桌上。
 
  「兄弟姊妹們,你們究竟怎麼回事啊。咱們該怎麼辦?我們這有三個參謀,不如大家投票表決一下?」
 
  她疼地聲音幾乎哽咽,還不忘自娛地和自己兩隻手聊天,捏起手模擬鴨子說話的動作:
 
  「到底怎麼了啊?你們回一回我,不要移情別戀啊,兄弟姊妹……」
 
  又要下雪了,滾滾黑雲垂掛在眼前,低得彷彿唾手可得。她覺得自己離天幕好近,現在拿起一根棍子,或許真的能捅破,可是她連拿起棍子的自信都不見了。
 
  遠方傳來寒易天的呼喊:「師姐!」
 
  羽從桌上支撐起下頷,望著灰髮小人兒抱著兩把油傘跌跌撞撞地從山道下跑了上來。
 
  兩隻小手轉了個方向,百般無奈地自語:「兄弟姊妹們,你們看看,這人兒怎麼不記打啊。」
 
  寒易天跑到左近時停了下來,一小步一小步挪進庭內,停在垂簾後緊張兮兮地問道:「師姐,妳,妳還好嗎?」
 
  他把傘架在外頭,先在羽隔壁一小段距離之外坐了下來,才緩慢地挪動屁股,朝她一點一點靠過去撒嬌。
 
  明明他才是差點受重傷的那一個,卻開口就先問她是不是還好。羽心情五味雜陳,開口又閉口,又開口,還是勉強解釋了一句:「天兒,今天,對不起……我一時失手。」
 
  「師姐,不要怕,天兒沒事,天兒不介意的。」寒易天瞇起鳳眼甜笑,順著她的話說:「不過就是一時失手而已,不要太在意。」
 
  他兩手朝前,壓在椅子上往她傾去,像是伸懶腰的貓兒。然而今天這不起眼的小動作,看在羽的眼中忽然都那麼鮮明而刺眼。他在照顧她,讓她不察覺兩人的身高差異,從下往上,順從又可愛,很賣力地朝她討好地笑。
 
  她突然發覺原來言詞是這麼的蒼白。
 
  有什麼用?
 
  大家都小心翼翼,生怕傷害到她可憐的自尊心。連師弟也不相信她,沒有人願意將她的話當真。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什麼樣的「一時失手」。劍掉了,就是掉了。現在再來說,有什麼用。
 
  「謝啦。」她摸摸他的頭,說:「你人真好。」
 
  她和師弟回到小寒舍,發現自己的佩劍被不知道師父還是師弟撿了回來,還鞘安睡,孤單地立在自己的房間門口。
 
  ——手中的劍因為疼痛,當著師長同袍的面掉了。
 
  事實終於血淋淋地呈現在她面前,漆黑的雙眸映照出腳邊的佩劍。
 
  在她不知情的時候,劍被不是持有者的某個人撿了起來,還刃入鞘,歸回放在地上。肩關節泛起一陣椎心的刺,她頂著毫無溫度的疼痛,如常挽起,將佩劍揹回肩上,覺得心底被打上了某種烙印。劇烈的恥辱感過後,徒留空虛。
 
  這樣算是直面恐懼了嗎?
 
  然而為什麼魔考還沒過去?
 
  這個可怕的試煉,先是汙染了她的早課,再汙染她的符紋,再汙染她的劍意,最後連她的傲骨都要奪去。
 
  一個可怖的念頭在她心中升起:過不去,恐怕自己這輩子就完了。
 
  夜半,她拎著劍去了莫宇帆房間,硬是塞給本來不想和她說話的莫宇帆。
 
  「沒收吧。」
 
  莫宇帆拿著佩劍,無聲地揚起眉頭詢問。
 
  「你不是沒收了天兒的嗎?這把劍在我手中太糟蹋了。一起沒收吧。」
 
  莫宇帆問:「那妳用什麼?」
 
  她沉默了一下,笑著說:「就先不用啊,等你覺得哪天我可以了,你再給我就好。這樣你出門在外,也不用整天擔心我惹事了。」
 
  她告退轉身,正要踏出房間,莫宇帆忽然開口:「阿羽,妳明早陪我下山一趟。」
 
  「明天?」羽迷惑回頭,沒什麼興致地問:「這種時候下山嗎?可是你們不是──」
 
  話還沒說完,剛剛才交出去的佩劍又強勢地遞回眼前,像一塊燙手的山芋。
 
  「去證明自己到底配不配,不是向我,是向妳自己。」莫宇帆輕聲慢語,盯著大徒弟的反應:「給妳一個雪恥的機會,妳敢嗎?」
 
 
  因為只待一晚,到來前也未預先通知,匆促的客人和小靈鳥今晚留在小寒舍過夜。
 
  梓柷剛洗完頭髮,一頭紫毛狂野地捲起翹在肩上,正在用師弟貼心準備的毛巾裹著擦拭。他愜意地將洗浴用品歸位,自覺盡到了品行良好的客人該有的禮數,正要回到客房,一開浴室的門,便看見師叔堵在門口,把他嚇了一大跳。
 
  還不等他開口,莫宇帆就壓了上來。
 
  莫名其妙被壁咚的梓柷心跳漏了半拍。細微的熱氣噴上耳廓,使得他心神大亂,差點都沒聽懂莫宇帆在說什麼。
 
  「在哪裡?」
 
  「什什麼?什麼在哪裡?」
 
  「昨天你遇到魔獸的地點,在哪裡?」
 
  第二天,莫宇帆、梓柷、羽和寒易天一起下了小恆山。
 
  羽被帶到山腳下的林地。莫宇帆的符文在林間閃爍,他肅穆地抬手,圈起一片樹林,用四面密不透風的透明牆壁架出露天競技場。場地的正中間,一隻中型體積的鋼狼被白玉囚籠銬在地上。
 
  當著大家的面,他為羽正了正本來就沒有歪掉的衣領,輕聲鼓勵:
 
  「雪恥戰啊,好好打。」
 
  若是放在門派裡面,這已經相當於初次試煉,故而莫宇帆邀請了梓柷一齊觀禮。
 
  三人退到競技場的邊緣,屏息觀看羽將劍舉起,朝那匹狼虛虛點晃。她誘得牠的注意,卻不立刻出劍,只是輕靈向後一跳。隨著莫宇帆五指一鬆,鋼狼掙脫囚籠,朝她躍撲而來。她將重心壓在腳後跟轉了一圈,踏著朝露閃躲,謹慎地測試自己的速度。
 
  羽跟著那隻狼前後周旋,不正面接招,像是跳雙人舞一樣側身後退,偶爾用劍身化解側面來的攻擊。困獸遲遲抓不到獵物,被晃蕩的劍芒刺得眼堵生疼,很快脾氣大發,暴躁得不停扒土撞樹,把周圍弄得一片狼藉。
 
  專注的視線沿著鋼狼的喉結,脖頸,胸口的鬃毛……緩緩落定在左側的肋脇。細白的銀線在眼裡如羽翼舒展,兩道揮刺的美景在她腦內重疊——原本每天、每天,她看得見的只有師父的身影,現在翻飛的則是她自己的背影。銀線從她手中的執掌,直直牽向了鋼狼脆弱的心臟。那道能夠撕裂星空的美麗獠牙,現在已經握在她的手裡。
 
  一擊斃命,沒問題!
 
  篤定確信的那一刻,身體在思考前逕自動了。腳下打了個旋,毫無預警地欺進魔獸胸下,抬劍就是一揮。銀芒閃爍,那鋼狼被她嚇得措手不及,下意識地立了起來,將弱點迎向她的劍尖——
 
  即將得手的瞬間,她聽見若有若無的歌聲。
 
  鋼狼渾身的針毛豎立,高抬的前爪砸了下來。旁邊的三人眼睜睜看著羽朝下跌去,在鋼狼發威的瞬間,突然丟棄佩劍,驚恐地蹲在地上,失魂般抱著頭發抖起來。
 
  無預警的展開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莫宇帆分明看見他徒弟劍尖都舉起來,下一秒就要戳到弱點上了。羽躲得游刃有餘,魔獸出爪的瞬間,大家都沒有出手,現在再動已經趕不上救援。
 
  眾人驚出了一身冷汗。莫宇帆拔劍揮去,但魔獸的拍擊又快又狠,眼見就要打碎羽的天靈蓋。關鍵時刻,寒易天扯掉抹額,金光漫散,在地上突起一圈尖刺符紋。堅硬的肉掌被暴漲的尖刺成功拖延了一瞬,接著被莫宇帆的揮砍削斷肌腱。
 
  趁魔獸停頓的空隙,寒易天衝上去抱住羽往一旁拖走。莫宇帆的劍鋒從後補上,插入肋脇,三兩下撕裂了鋼狼的身軀。
 
  後面發生的事情沒有進到羽的世界。
 
  她眼前一片黑暗,只剩下尖細的聲音縈繞在耳膜,鑽進腦海深處,又從四肢百骸重新鑽出來。
 
  全身都疼。
 
  她摀住耳朵,緊緊蜷在地上,周圍發生了什麼事已經全部都無力感受。性命的威脅,師父的吶喊,師弟的臂懷,還有魔獸的腥血,她甚至連自己說了什麼都沒聽清楚,只有護著她的寒易天將她呢喃的每一個字收進了耳裡:
 
  「不要……再唱了……拜託……這樣下去,妳會,死的,阿惠。」
 
  寒易天抬頭往樹幹後面看去。莫宇帆踩著魔獸,正在試圖拔劍,似乎因出手過於倉促,劍刃粗暴地卡進鋼狼的肋骨。梓柷朝莫宇帆迎了上去,對魔獸舉起雙手,比劃說著什麼。
 
  兩人很快就會往這邊過來。寒易天咬住下唇,飛快地下了決定,一掌劈在羽的頸側。
 
  「得罪了,師姐。」
 
  莫宇帆和梓柷回到寒易天身邊時,看到的就只剩羽昏迷在師弟懷裡一動也不動的畫面。他連忙伸手探脈、探鼻息,又揉了揉她的人中,才按揉不到兩下,羽立刻悠悠轉醒。
 
  「阿羽,妳……感覺如何?」
 
  羽看著頭上的藍天白雲,還有大家圍成一圈看她的放大臉孔,有點疑惑自己為什麼躺在這裡。
 
  她眨眼問道:「我嚇暈了嗎?」
 
  她本只是開個玩笑,誰知道大家面色各異,連平時最愛幸災樂禍的梓柷都別開視線,似乎不忍心再傷害她。
 
  羽摸上自己的臉頰,傻眼地問:「真的假的,太丟臉了吧?」
 
  她連魔獸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是說,她真的有看到魔獸嗎?
 
  魔獸有這麼醜?
 
  試煉眾四人士氣低迷,敗興而歸。
 
  莫宇帆怕刺激到徒弟的自尊,帶著梓柷遠遠走在前面,將羽的佩劍收在懷裡,儘量不被看見。他現在只想穿越時間去掐死昨天亂出主意的自己。
 
  寒易天跟羽走在後面,一階階爬上樓梯。他攏著師姐的手,有些猶豫地試探著問:「阿姐,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妳真的不記得了嗎?」
 
  羽瞪著師弟,以為寒易天想要安慰自己。她想說沒什麼感覺,應該不是被嚇到失憶,但大概會被投以更可悲的眼神,只好自暴自棄地翻了個白眼。
 
  「對啦,真的啦,已經夠丟人了,不要再一直揭我傷疤。」她捧著臉頰,翹起小指頭驚嘆:「哇喔,魔獸真的好可怕喔。」
 
  前面的寒易天安靜一瞬,緊緊捏住她的手,擠出難看的笑容:「別怕,阿姐,天兒會保護妳的。」
 
  莫宇帆和梓柷即刻便要啟程,一入宗門就消失無影,忙著做出行準備去了。當天下午,羽在小寒舍磨蹭了一陣,終究是衝出去送別師父。寒易天為了等她一起,差一點就遲到,又差一點跑斷了腿。
 
  莫宇帆站在山門前等她。
 
  看見師父回頭的一瞬間,羽忽然有股衝動,想將心底的話直接問出。
 
  ——我要是魔考失敗,你會不要我嗎?
 
  她張了張口,迎向師父期盼的眼神,最後說出的是:「路上小心。別逞能。」
 
  「嗯。」莫宇帆垂眸看她,半晌,才輕聲說道:「好好練習,好嗎?」
 
  「好。」羽燦笑著保證:「等你回來,一定嚇你一跳。」
 
  這一次任務莫宇帆沒有去很久,不多不少正好廿八天。第廿八天的正午,他腳步徐緩地踏入山門,身後什麼都沒背,只有佩劍和長鞭長伴相隨。
 
  他對著孰悉的廣場長長呼氣,加快腳步,期盼地回到小寒舍。踏入門廳的瞬間,上抬的視線不偏不倚,正好跟二樓迴廊的大徒弟對上了眼。
 
  關門的動作憑空頓住。
 
  羽的修為明顯地退步了,明顯到她只是站在樓梯口,光是用肉眼看,莫宇帆就能立刻看得出來。
 
  他站在一樓,仰首看著他期盼著好多天的大徒弟,一時間有些愕然,面上卻毫無表情。羽站在樓上瞇眼,笑得彷彿還是那麼肆意,但是哪裡看起來不太一樣,眼底多了些他始終看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這樣的羽有一瞬讓他聯想到自己的師父。
 
  「您回來了。」她若無其事地走下樓來,無視師父的沈默不語,拉開了大廳餐桌的椅子,招呼他道:「您辛苦了,坐一下啊。我去幫您泡杯熱茶。」
 
  寒易天從小寒舍的門外回來,撞見的就是這個現場。
 
  「天兒回來了。」羽正托著托盤將茶壺茶具擺上餐桌,順手拉開身側的椅子,溫柔招呼:「來,一起喝茶。」
 
  寒易天似乎受到驚嚇,背脊都聳了起來。他同手同腳地挪到餐桌,對莫宇帆行禮,客套地問候完畢,像個聽話的人偶一樣坐了上去。
 
  小魔族不停朝莫宇帆打眼色,但莫宇帆沒有理他,只是安靜地垂眸,凝視茶杯中的倒影。
 
  羽將冒著熱氣的茶一一奉上,自己在莫宇帆對面坐了下來。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她從一開始就拿出了三個茶杯。
 
  莫宇帆垂首握杯,沉靜地沐浴氤氳,拇指輕輕摩娑瓷杯邊緣。等到餘溫散去,掛在杯緣的水露轉涼,空泛的視線才悠揚上抬,落上對面的小身影。
 
  他問:「說好的嚇我一跳呢?」
 
  羽笑咪咪地反回:「我變成這樣你沒有嚇一跳嗎?」
 
  莫宇帆顯然笑不出來。除了羽本人,沒有人笑得出來。寒易天覺得都快窒息了,僵硬得不敢動彈,緊摳著掌心在一旁垂目陪坐。
 
  似乎終於發現沒有人想捧場,羽慢慢地收了笑容。
 
  「很好笑嗎?」莫宇帆輕聲問道。
 
  羽安靜了一陣子,一臉地無所謂:「抱歉啊。天才也不過如此嘛。」
 
  莫宇帆一言不發,仰首飲乾杯中冷茶,起身離去。
 
  「好啦,別怕,走了,散會。」
 
  羽跳下椅子,踮腳拍了拍師弟的頭,往另一個方向自顧走了。寒易天在背後想要叫她,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無力地垂下五指。
 
  怎麼忽然間變成這樣?
 
  他抹掉眼角的淚花,留在客廳裡待情緒緩和,才起身去了書閣。
 
  如寒易天所料,莫宇帆獨自待在書閣。寒易天踏進閣的時候,莫宇帆正坐在羽的案前發呆。低束的馬尾和幾縷碎髮垂在肩上臉上,反射出細碎的光芒。莫宇帆還穿著回來時的那身勁裝,外罩紺色對襟,用海麟鞭隨意束起。細看會發現小腿有幾處磨損,應該是受過傷後剛用魔力治好不久。
 
  寒易天突然覺得師父有點可憐,回來連衣服都沒換,只趕著去見師姐,結果就喝了杯莫名其妙的茶。
 
  師父側著身子,端坐於矮凳左面,肩膀微微下垮。眼簾卷著的視線淺淡而渙散,是那人魔力接近枯竭時的徵兆。他看起來真的累極,身上的外衣一看就不是喜歡的顏色,不知道是在外面被誰強迫,還是跟恆山派借來的隊服。
 
  他上前見禮,關心問道:「您此行還順利嗎?」
 
  「還可以。」莫宇帆空茫地說:「去了五個峰的人馬,有洞察系的指揮,斥候很優秀,主峰來了一位長老坐鎮。」
 
  長老一般不輕易出現。除非是天塌下來,不然主峰裡的長老懶得管事,他們是為了隨時有可能重新打響的戰爭儲備的戰力。這次出現的坐鎮長老,其實也只是來陪徒弟歷練。莫宇帆被當成魔力儲備瓶兼符雕師使用,大半時間都在幫謹言忙,幾乎全程歸入後勤,只打了一場混戰。團體作戰的時候隊友多,顧慮也多,更有優秀的指揮官負責,這次參加討伐幾乎是無傷而歸。
 
  莫宇帆愣愣地盯著羽空曠的桌案。
 
  桌面一塵不染,歸功於寒易天每日清掃,但毫筆維持著他走前記憶中的樣子,只有空白的紙張零星堆在角落。羽最常查閱的那本《常用符紋符籙圖冊》被丟在隔層裡面,無人問津。
 
  這張桌案已經很久未使用了。
 
  他其實並不憤怒,更多的只是茫然無措,就像當初的禮儀風波。
 
  「阿羽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師姐最近一直躲著我。」寒易天垂頭喪氣地說:「她也完全不來書閣了。」
 
  羽就算功力退步,還是一樣跑得飛快,憑他的腳程根本追不到。
 
  「一起喝茶」,是這七天以來,師姐對他說過的唯一一句話。
 
  寒易天窺視莫宇帆臉色,小心翼翼地詢問:「師父,師姐那兒,您打算怎麼辦?」
 
  這個問題由他口中問出來其實有點僭越。但是宸翰宗就他們三人,他不明白為何師姐躲著他,也不肯再跟他分享心裡話了。眼下看來只有莫宇帆還剩一點機會。
 
  莫宇帆空洞地說:「容我想想。」
 
  寒易天於心不忍,老成地嘆氣:「那您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睡飽了比較不容易說錯話。師姐最近不管幹什麼都躲,等閒也是遇不到的。」
 
  莫宇帆正要張口說好,忽又茫然一頓:「來都來了,先看一下你的功課吧。」
 
  「師父……」
 
  寒易天不甚贊同地喚了一聲。
 
  莫宇帆靠上桌案,朝寒易天攤手,低氣壓的姿態霸道無比。寒易天拿他沒有辦法,多喊那一聲已經是最大的抗議。師父的命令一向絕對,他只好取來功課,認命奉上,搬了張腳踏乖巧地陪審。
 
  莫宇帆一手撐頭,一手將作業放在桌上,翻到一半幾乎就枕著腦袋睡著了。
 
  寒易天軟糯地喚了一聲:「師父。」
 
  莫宇帆動了一下,翻到下頁,不予理會。
 
  寒易天撩起袍襬,麻利地跪到地上,一聲一聲地喊:「師父,師父,師父──」
 
  「夠了!」莫宇帆暴躁地回了一聲,但音量已經微弱到聽起來像是咕噥:「我去睡覺。」
 
  雖然不吃寒易天裝可愛那套,但是莫宇帆生平最怕打盹被吵。抓住弱點的寒易天計謀得逞,綻出可人酒窩,軟綿綿地下拜:
 
  「恭送師父。」
 
  「恭什麼送。你出去,我要睡了。晚安。」
 
  莫宇帆趴上桌案,不客氣地驅趕。還想開口的寒易天被他單手拎起,畫出圓潤的弧線,從門口丟了出去。
 
  於此同時,小寒舍的二樓,羽關在自己的房間裡面耍廢。
 
  她很久未去練功,每日不是待在涼亭就是上山道散步,不然就是在房內打滾發懶。自從劍和尊嚴一同掉在地上,壯烈地摔成十七八瓣碎渣,她已經害怕到看見練武場就會恐慌。
 
  夜深了,她趴在地毯上,翹著雙腳翻閱一本閒書。房間裡有一座小書櫃,收著她從書閣帶回來的喜歡又不是很重要的書本。
 
  書真是好東西,讀著可忘卻煩惱,沈澱寧靜的思緒。
 
  她「啪」地一聲闔上書本。
 
  莫宇帆還沒回來之前,宸翰宗境內隨便她橫行。
 
  莫宇帆回來了。
 
  之後她該怎麼辦?
 
  仔細想想,今天她真的是挺厲害的,師父看起來氣得不輕,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趕下山。如果被宸翰宗斷絕關係,未來她做些什麼營生好呢?
 
  她靠著床榻,有一搭沒一搭地神遊,忍不住想起師父拂袖而去的側臉。低垂的眼簾,唇角很淡,看起來又很久沒好好睡覺。不知不覺,鬼使神差地,她爬上床塌盤坐,擺了個手訣運轉起心法。
 
  再試一次,再試一次就好,如果這次還是不行,再真的放棄⋯⋯
 
  她只是怕那個長得比她高的小孩兒沒有人照顧而已。對,就是這樣。
 
  隨著時間過去,她緩緩陷入了一種很玄妙的狀態。這次,她清楚明晰、卻無法控制地知道自己中途停止調息,打直手腳,躺倒在床上,拉起被子,睡覺了。
 
  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睜開眼的時候,正午的太陽從窗沿打入,曬在她的腳上。她從清晨被曬到中午,居然一點感覺也沒有,忽然間為自己的頹廢感到驚奇。
 
  「不過如此嘛。」
 
  小人兒抬起五指,對著天花板自嘲一陣,躺得夠了才緩緩坐起身子。
 
  總覺得今天有哪裡不太一樣。
 
  是哪裡?
 
  她晃著潔白的小腳,落到地面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薄被順著腰滑落在地,將她絆了一下。
 
  不一樣,非常不一樣,究竟是哪裡?
 
  是模糊的視線?
 
  還是蔓延的疼痛?
 
  紅棕色的被子?
 
  為什麼房間看起來在晃……
 
  她摀了摀口鼻,又涼又黏,張開掌暈眩看去,指間一片腥紅。經脈的內部佈滿如霜的細小裂痕,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稍微看得見自己經絡內部了。
 
  得,快點,找師父……
 
  薄被纏著她摔成一團。她擺脫被角,艱難地朝門爬去。平時一點也不起眼的門把,從地上看來竟是那麼遙遠。抬手帶起一陣撕心裂肺地痛,她磕上門板,死死咬住嘴唇,冰涼的玉石讓她稍微恢復了點力氣。
 
  羽奮力一撲,五指從把上滑過,渾身的體重壓上門板,終於將門扉推了開來。
 
  晃蕩的慣性帶她滾過走廊,撞在對面的牆壁上。樓梯就在不遠處,還剩下一點點,一點點距離而已。她扶著牆面坐起,鼻口間一陣溫熱湧出,下意識鬆手遮了一下。血花從指縫間調皮落下,為衣襟開出細碎的小花。
 
  抱歉啊師弟,感覺會很難洗。她暈眩地想。
 
  太累了,樓梯怎麼還那麼遠……不行,好累了,她就休息一下,一下下……
 
  耳邊傳來小寒舍大門開關的聲音。
 
  「師父,其實我心裡大概有個猜測,只是不太確定。」
 
  「說說看?」
 
  師弟軟糯的嗓音和師父的關門聲從樓下傳來。她想開口呼救,但腔內含滿腥味,感覺一開口就會決堤,只好死死掩著嘴。
 
  「師姐感覺很在意您的看法,她大概是擔心未來沒有進階,您會對她失望。那個,您,您會嗎?」
 
  羽心中一窒,再也忍不住,強壓的翻湧一股腦湧出,將她最後的抵抗輾得粉碎。
 
  混帳師弟。
 
  不要問呀……
 
  她其實……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
 
  隨著意識陷入一片黑暗,胸中的腥熱終於決堤。

***

作者留言:

新年快樂!!!祝大家新的一年,能活得精彩肆意。

春假禮拜三會多更一篇,好在元宵節那天讓第零卷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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