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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第零卷宸翰宗 15 羽狀冰霜痕

霜松茶 | 2023-01-25 00:00:18 | 巴幣 32 | 人氣 131

完結第零卷·宸翰宗
資料夾簡介
莫大宗主在前去收徒的路上,不小心撿到瀕死的女孩,從此魔生被攪得天翻地覆。

  淡淡的血腥味掠過鼻尖。
 
  莫宇帆駐足看去,只見大徒弟青絲凌亂,兩手下垂,額頭無力地抵著牆面。地上都是血跡,從房內一路拖曳。二徒弟在叫喊,但他聽不清內容,他只覺得意識即將斷片。
 
  「阿羽?阿羽?」
 
  他探了探徒弟的脈象,突然渾身繃緊,凌厲的殺氣從身上溢出。寒易天嚇得兩腿一軟,因恐懼跌坐在地,差點滾下樓梯。
 
  莫宇帆抽出長鞭,一手抱羽,一手捲起寒易天,破開走廊的盡頭,全速往書閣奔去。書閣的門被他一腳踢開,將徒弟近乎粗暴地丟了進去。他回身抬手,閣內外揚起數十道符文與術式,密密麻麻地圍起整棟建築。
 
  寒易天滾了兩圈,爬起來就往羽衝去,還是比莫宇帆慢了一拍。莫宇帆抱起長徒,往她的體內輸送真氣,細小的經脈卻像脆弱的瓷器,破碎得越發嚴重。裂痕不停在蔓延擴散,羽絨般的霜紋緩慢地生長,將軀體越割越深。羽的口鼻又溢出一陣溫熱,突兀地撒上莫宇帆的手背。
 
  前襟已經完全染濕,小小的身軀裡裝著這麼多血,簡直令人難以相信。
 
  懷中的小人兒散發驚人的熱度。莫宇帆腦子一片空白,眼裡爬上血色,將長徒往寒易天懷裡一塞。
 
  寒易天發覺他的意圖,扯住莫宇帆的袖子驚叫:「師父,您要去哪裡?!」
 
  「待在這裡,守好你師姐。在我回來前不要出來,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出來!」
 
  莫宇帆回身怒吼,眉眼像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說完便拂開徒弟,往門外奔去。結界的缺口在身後閉合。寒易天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師父在這時候丟下他們,抱著羽的雙手瑟瑟發抖起來。
 
  莫宇帆沖出宸翰宗結界,仰天尖嘯,全速往光禿的林間掠去。幾個月前還青綠一片的草原現已覆蓋著皚皚白雪,所經之處掃起銀白散霧。等到他躍下山坡,地主雄偉的身軀也降落在草原中央。隨後的還有幾位小恆山居民,遠遠散落在林間邊際,形成小半個圓圈,只隱約從昏暗的幽林間露出魅影。
 
  「尊駕──」
 
  「有東西進了小恆山。」莫宇帆打斷地主,劈頭就說:「羽狀冰霜痕!地主,您感應到了嗎?為何您沒有示警?!」
 
  『羽狀冰霜痕』五字一出,幽林間頓時一片騷動。
 
  金龍說:「並無闖入者。」
 
  莫宇帆低吼:「我的人被打傷了!」
 
  地主張開翅膀,仰天輕嗅,又埋首觸碰身下。隨著一方之主的動作,小恆山的地殼微微震盪。閉眼片刻,復又睜開,金龍堅定地說:「吾以性命擔保。」
 
  「怎麼可能!我的長徒身上有羽狀冰霜痕,千真萬確。若是無人闖入,怎麼可能憑空出現?!」
 
  地主側身彎下脖頸,與莫宇帆對視:「是那個女娃兒嗎?記得是個人類。」
 
  「是。是她——」
 
  「興許是哪裡搞錯了?人類,身體狀況本就多變,若是出了些不明白的差錯,不如儘速帶她就醫。」
 
  地主忽地打斷,向前款款踱步,沉厚的重量使大地不住顫抖。
 
  「貴派藥王谷有位神醫,戰役時威名遠播,擅於此道。是與不是,他自會告訴你答案。人類既如此脆弱,受了傷,還是趕快就醫較好。」
 
  閃耀的金麟蓋過烈日,越過莫宇帆的頭頂,爬蟲類獨有的豎眼朝他壓下,深幽而無情,停在魔族少年的面前。
 
  莫宇帆面色鐵青,總覺得地主話中有話,摸不准他是什麼意思,短暫地安靜了下去。山坳裡縈繞的只有積雪振落的聲響,在草原空曠地迴盪。
 
  「尊駕若是憂心,亦可將徒弟與書閣交與吾庇護。」
 
  他深深吸氣,握緊劍鞘的力氣大得指節泛白,片刻後狠聲說道:「勞駕。」
 
  寒易天見到莫宇帆去而復返,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還來不及發問,金色的巨龍在師父身後降落,就地趴了下來,嚇得他震驚又茫然地瞪著門外。兩手忽地一空,他慌忙低頭,發現莫宇帆強硬地將羽搶了過去。
 
  「寒易天,你待在這裡,在我回來前不要離開。」莫宇帆壓住他的肩膀命令:「我不在的時候地主會護你周全。書閣是宸翰宗最堅固的地方,輕易不要出去。若是有什麼事情非得離開,也切莫離開地主的視線。」
 
  寒易天撲上前去,抓著莫宇帆的袍角,說不清是在為羽害怕還是為自己害怕:「您要帶師姊去哪裡?!」
 
  莫宇帆腿動了一下,最後耐住性子,沒有將小徒弟一腳踢開,沉聲解釋:「藥王谷。」
 
  寒易天很想問發生了什麼事,但羽的時間正在一點一滴流失。師父眼神冰冷,門外守著一隻神話中才會出現的龐然巨物。就在這一瞬間,他徹底明白了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
 
  他鬆開十指,壓下顫抖的恐懼,飛快地點了點頭:「您,您小心點。」
 
  莫宇帆背起長徒,經過地主時添了一句:「先保徒弟,後保書閣。」
 
  他去了舊居億別離,將所有尚存魔力的白玉石帶在身上,又回到小寒舍取兩件羽的禦寒衣物,連徒弟一起塞進籮筐,帶著她出了山門,往藥王谷一路狂奔。
 
  藥王谷位於恆山主脈的最南角,相較於北角的小玉峰,與宸翰宗的距離還要更遠。若以尋常速度,循著大道、乘簡便交通工具,路程大約要花上十天至半個月。莫宇帆一路不停,直線穿梭最短距離,不分晝夜地趕路,仍然花了五天才到。
 
  他幾乎沒有休息,全靠攜帶的玉石補充魔力,累了便跪在樹下,抱著徒弟縮成一球,靠樹幹小睡幾刻。
 
  羽再也沒有清醒,從第一天開始高燒不斷。他在野地裡挖了草藥,用布巾絞成汁水,和山泉一起一點一滴地從嘴角餵進去。兩日後高燒退了,但隨即開始時燒時退。晨間低低地發熱,熱完之後又渾身冰冷,偶爾會發出斷續的呻吟。
 
  傷痕沒有復原的跡象,仍在不停擴散。碎裂的速度似乎到達臨界,正當他以為出現轉機,卻發現羽原本已搖搖欲碎的經脈內,竟是又覆蓋上一層新的霜痕。
 
  隨著時間過去,第三層、第四層,每當新的一波綻開,羽就會氣血逆湧,從口鼻溢出鮮血。為了防止血液倒灌,莫宇帆被迫時時停下,檢查她的狀態。
 
  夜深了,林間很涼,他將羽抱出籮筐,用斗篷裹在懷裡,僵硬的五指幾乎沒有知覺。
 
  師兄逝世的那天,他才發現他什麼都沒有為師兄做過、什麼都沒有想要做過。等到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沒辦法做。
 
  這一次他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願意。
 
  不要再奪走他的光了。
 
 
  踏出山門的第五天,空中飄起大雪。
 
  天色剛翻了魚肚,就遭陰沉的烏雲與漫天飛雪矇了個乾淨。藥王谷眾人閉門不出,得力的弟子們待在各大主殿,學藝尚不精的弟子們躲在住所埋頭苦讀。上一波討伐救回的傷患已紛紛出院,藥王谷這幾日沒什麼事,研修與庶務之際,正是休養的時機。
 
  傳說中「威名遠播」的神醫練完晨操、用過早膳,正在自己谷溪東的樓中喝茶,神清氣爽地陪徒弟嗑瓜子聊天。
 
  他們百無禁忌,從謹言的肌肉怎麼練成那種形狀,聊到閃前輩的徒弟有多高機率禿頭。張晌正準備答應為「閃前輩的徒弟幾年後會禿頭」的賭局做莊,殿外的金鈴響了三下,緊接著白色的人影風塵僕僕地闖了進來。
 
  來人沾滿白雪風霜,身後背著個籮筐,脫力地跪倒在地,幾乎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寒氣隨撞開的殿門捲入大廳,凍得不少人一個激靈。弟子們紛紛散開,掩門的掩門、拉床的拉床、拿器材的拿器材、燙毛巾的燙毛巾,大廳裡瞬間活絡了起來。闖入的客人跪在地上,兩名弟子上前欲接,被他掙扎著避開,親自將籮筐送到床邊,從裡面托起一位裹著斗篷的小人兒。
 
  病人的臉被斗篷遮得嚴實,看不清楚長相,只有幾縷青絲從布裡垂下。弟子們見怪不怪,轉身退開。拿了毛巾給張晌淨手之後,大家在兩旁排開,等待張晌的吩咐。
 
  張晌揭開布料一角,露出小半截皓腕,伸手探查病人的脈象,接著就這麼靜止在原地。
 
  他像尊完美的石像,似是屏住氣息,連睫毛輕微的起伏都看不見。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主治的醫師遲遲沒有反應。
 
  一名弟子為客人遞來熨熱的乾毛巾,被搖手拒絕,滿腔心思都放在診斷上。直到那弟子勸道:「若您身上的濕氣散在大殿,會影響到病人」,他才接過毛巾,勉強將衣服與髮中的雪水絞乾。
 
  弟子將髒毛巾收走時,他沙啞地道了聲「謝謝」。
 
  張晌聽見聲音,分開神往下一瞥,端詳半天才認出來人,微微挑起眉毛。
 
  閉室內的氣氛越發沉重。因張晌一言不發,弟子們神情肅穆,各個緊張了起來。無形的緊張感壓迫著眾人,地上的莫宇帆幾近窒息,緊緊攢著膝頭,只覺得精神幾乎被壓垮。
 
  經過堪比世紀長的間隔,張晌終於開口:「近期可有與人打鬥,因紛爭受過外傷或內傷?」
 
  「並無。」
 
  張晌「嗯」了一聲,再次搭上手腕,仔細把了起來。
 
  半炷香後,他對室內的一眾弟子吩咐:「你們都下去。」
 
  弟子們交換了一個眼神。
 
  藥王谷的張晌是位傳奇人物。他祖上是恆山腳名不經傳的大夫,某日天降機緣,得了醫宗中人指導,成了醫宗的半個子弟。祖先行醫半生,後回到故鄉落居,在純樸的農村教書。後來亞特族攻入恆山,他們的山村首當其衝。當時恆山已開啟封山大陣,居住在村裡的又只是普通的人類,戰爭中無足輕重,村長就乾脆帶著全村投降。張晌的祖父混在其中,跟著一起成了亞特族的從僕。
 
  方舟為做些見不得人的實驗,認為他們家的技術頗為受用,結果未被肅清,反而受到重用。舊九州鬼谷醫宗的醫術靠這般諷刺地傳了下來。傳到張晌這代,他因為反對奇美拉實驗受神殿迫害,毅然偷了家族的心法出逃。
 
  此事傳入方舟,引起了相同主張的陣營重視,張晌才勉強找到庇護他的勢力,躲藏了一陣子。後來曙光戰爭爆發,他跟著上司加入曙光軍團。待戰火休矣,他繼續走南闖北,仿效著祖先遊歷行醫,大半輩子下來醫過百餘種族人,就是本活教科書。
 
  二十幾年前,張晌提出想回恆山尋根,上司便放他自由退休,恆山派亦以上賓之禮待之。因為他心懷大醫,不分貴賤、種族、血統,甚至不分敵我,數年來救人無數,以至於各方的勢力都願意賣他面子。歸山後不但沒有受到非議,恆山派還想請他擔任新建的醫宗宗主。
 
  當時的藥王谷已經初步成形。他本想當個客卿,新任的宗主直接衝到他家,抱著他的老腰要求禪位。後來張晌迫不得已,在威逼利誘下接任榮譽谷主,擔任起宗內的指導與傳承,原本的那位宗主只管打理內務。因此醫宗是恆山派中少數有雙宗主的地方。
 
  張晌的職責以傳授為主。情形容許的時候,他只做初步診斷,其餘皆交由徒弟處理,以此方法鍛鍊宗中子弟。
 
  能讓他把弟子都遣出去,想來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張晌掩上廳門,又佈下兩層隔音符籙,轉身高深莫測地喚了一聲:「莫宗主。」
 
  床邊的莫宇帆抬起視線,不明白他是何意。
 
  中年的人類男子冷淡而疏離,淡灰的眉毛微微皺起。莫宇帆反應遲鈍,連日的疲累麻木了思緒,只隱約感到不妙,下意識地往床前挪了兩吋。
 
  張晌無視他的戒備,客氣地問:「不知這位與您是何關係?」
 
  「長徒。」莫宇帆如實回答:「以前和你提過的那位。」
 
  張晌面色凝重,緩緩踱步到桌邊,幾度欲言又止。
 
  「張某冒昧,您徒弟是什麼來歷,您當真一點頭緒都沒有嗎?」
 
  莫宇帆倏地抬頭,眼裡爬過血色,出口時幾乎是低吼:「當真,張叔,你有話直說!阿羽究竟怎麼了?」
 
  聽見那不變的稱謂,張晌神色複雜,最終吐了一口氣,伸手抓了抓幾日未刮的鬍鬚,像是放棄了什麼一樣,問:「啊,那,你也探過脈了,看出了什麼嗎賢侄?」
 
  「我……有。但是!」
 
  「但說無妨。」
 
  莫宇帆咬牙,還是沒辦法吐出那個答案,只是繞著圈子:「我只聽別人講過,但是怎麼可能?!小恆山毫無異狀,居民也說──」
 
  張晌舉起右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羽狀冰霜痕,是亞特蘭特斯族的神術傷痕,沒有錯。」
 
  羽狀冰霜痕,紋如冰霜,狀似飛羽,是亞拉亞的居民受到亞特蘭特斯族的術式攻擊的時候會在體內留下的痕跡。
 
  最後一線希望被打碎,莫宇帆一陣窒息,心中湧上狂怒,咬牙切齒地說:「天兒還留在小恆山──」
 
  「賢侄先不要急,情況不是你想的那樣,雖然可能更加複雜。」
 
  張晌溫聲制止,冷不防握住他的手,輕搭在羽的身上,像一個盡責的長輩,指引他慢慢沿著經絡各處探測。
 
  「你看仔細了,賢侄,這不是外力打的。你懂嗎?這傷痕,分明是,來自內裡。」
 
  莫宇帆突然說不出話。
 
  他預料最糟的情況是居心叵測的亞特族勢力悄悄潛入,並在他不知情的時候打傷了徒弟,現在也正躲在宸翰宗的某處……
 
  不知何時,張晌已經鬆開雙手。莫宇帆第一反應是擋在床前,用身軀遮住徒弟。張晌只離他幾步之遙,目光略帶冷漠和猜疑,緩慢地分開雙唇。
 
  「賢侄啊,你這徒弟,是亞特族後裔。」
 
  此話聽在莫宇帆耳中,無疑如平地驚雷。
 
  他動搖片刻,反而因荒謬的衝擊冷靜了下來,篤定地反駁:「不可能!張叔,我沒有與亞特族正面交鋒過,卻也有把握分辨得出來誰是誰不是。阿羽絕對不是。」
 
  張晌只是搖頭。
 
  莫宇帆護在床前,冷靜細數:「如果是亞特族人,為何能使用魔力?她能馭符,能繪巫文,唱巫歌,築基小成,還能使用我的魔力。若非亞拉亞居民如何能辦到?而且若是亞特族人,為何反而是身受內傷,她為何要攻擊自己?亞拉亞居民受亞特族攻擊才會有如此的特徵,若非亞拉亞居民,又怎會出現羽狀冰霜痕?」
 
  「能繪巫文,唱巫歌,還能使用你的魔力?你剛剛不是說毫無頭緒嗎?」
 
  張晌一字一句重複,目光幽深無比,逼得莫宇帆後退一步,撞在床緣上。
 
  「賢侄,你還是跟我說實話吧。我不會跟一個孩子過不去的。」張晌輕聲勸道:「你好好說清楚,掌握得線索越多,治起來才更有把握。」
 
  若是別人,莫宇帆可能還會將信將疑,但是這話由張晌說出來,沒有人會懷疑其真實性。
 
  張晌在戰爭時的「威名」不只有精湛的醫術,還有他的怪癖:見人就救、救完就跑,越瀕臨死亡的越想救。他身邊的戰友為此練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逃跑技能,技不如人還不敢同行。因為若是不小心交戰,最後都要停下來等他救人,牛拖不走、雷打不動。就算打昏了將他帶走,之後還是會偷偷回去,堅持到大家都放棄了。
 
  莫宇帆啞口無言,謹慎地盯著張晌。張晌也不強逼,轉過身挑揀桌上的用具,斯斯文文地問:「這徒弟的身體還有給誰看過嗎?」
 
  「沒有了,只有你……」
 
  「那就好。要是被人發現你把亞特蘭特斯人帶進藥王谷,我可就慘了。」
 
  張晌笑了一下,溫聲勸道:「說吧。你帶著她千里迢迢趕過來,不是來看病的嗎?我們還是先想辦法治好。」
 
  「我並非有意隱瞞,但阿羽真的是我從路邊撿來的。」莫宇帆微弱地辯解:「我未曾去查證……」
 
  張晌不以為然,放下濕巾轉身,毫不含糊地撕開了最後那道窗紙。
 
  「巫文,亞拉亞的寵兒,跟亞特族有牽扯。這樣還有人猜不到,賢侄你莫不是在開玩笑?你徒弟是龍脈大巫的什麼人?」
 
  「那也不一定是龍脈大巫!你也說過亞拉亞的寵兒不只有龍脈巫。但是,所以說亞特族後裔是不可能的——」
 
  張晌豎起右掌,輕輕咳了一聲。
 
  「你先聽聽我說的對不對吧:這病從築基小成開始顯露,起初只小有不適,偶爾像玩笑一樣時好時壞,只是漸漸地練功事倍功半。即將突破之際,修為總是不進反退。等到她終於受不了了,想一鼓作氣突破關卡,身體才突然急劇地衰弱。是也不是?」
 
  到了此時,莫宇帆反倒寧願是張晌醫術有誤。
 
  回想著日前的總總,他臉色越來越差,發覺一切全如張晌所述。
 
  所以,原來當時羽喊痛不是撒嬌,是真的痛。
 
  「一般人築基小成,經脈重塑,正是脫胎換骨的關鍵時刻,她卻氣息紊亂,經絡錯斷,乍看之下是走火入魔之相。但是我跟神職人員……喔不是,咳,亞特族眷屬也打過幾年交道,神術的氣息我熟悉得很。」
 
  張晌摸著鬍鬚沈吟,似乎被嚇得不輕,連舊時稱呼都蹦了出來。
 
  「外力所傷的不是長這個樣子。雖然很微弱,但是確實是由內而外,我絕不會看錯。如今她這不是走火入魔,而是有兩股力量在互相衝突,才造成眼下的情況。」
 
  兩股力量。
 
  莫宇帆愣了半晌,才終於明白張晌在話外隱含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阿羽她,她是混血兒?亞特族和亞拉亞居民的混血兒,這怎麼可能?!簡直前所未聞!」
 
  張晌頓首,語重心長:「亞特蘭特斯人不被亞拉亞接受,所以血脈會互相排斥,因此無法孕育後代。雖然普遍都是這樣認為,但是理論上並非不可。只要強大到能夠吞噬神術,兩者的結合不再只是妄想。」
 
  「吞噬神術,這種事,怎麼可能辦得到⋯⋯」
 
  「可以,只要你有通天徹地之能,還能夠干涉亞拉亞的意志,以及能夠吃下神術的血脈。所以,賢侄,你說的『不一定』才是最不可能的。除了那全亞拉亞都聞風喪膽的龍脈大巫,我想別無他選。」
 
  見到莫宇帆的震驚神色,張晌忍不住同情地拍了拍他帆的肩膀,面色一正。
 
  「而且饒是如此,這兩股力量也無法相安無事,你這小徒兒可謂非常凶險。我之所以刨根究底,並不是打算責問什麼,只是因此病或許要尋得她的血脈至親才有得解。所以,賢侄……你知道龍脈大巫現身在何處嗎?」
 
  張晌的手掌微微收緊,灰瞳裡閃過精光,嚥下一口口水,似乎在隱忍著緊張。
 
  莫宇帆此時卻只能失落,如實稟告:「她已經殞落了。」
 
  面色慘白的神醫踉蹌了兩步,桌上的水壺被撞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莫宇帆疑惑抬眼,床上的長徒忽然動了一下,他連忙去探羽的額頭,確認她是否有甦醒的跡象。等他回過頭去,地面已撒滿溫茶。白銀的錫壺躺在地上,中年人扶著桌子,似是伸手欲撿,卻轉而摀住嘴巴,眼眶內隱隱有淚光浮現。
 
  他顫聲問道:「你確定嗎?」
 
  「是。我去的時候,只剩下阿羽一個人守著她的墓。當時我還不知道那是誰。」
 
  「不……」
 
  張晌失神地垂下雙手,一瞬間有些哽咽。
 
  莫宇帆沉默下去,想起據傳張晌曾經是巫女惠的追隨者。看來傳言不假。兩人各懷心思,一時間房內陷入寂靜。沈浸片刻,張晌才抹了把臉,略帶歉意地說:
 
  「讓賢侄見笑了。那也沒有辦法,我們先看看還能做什麼吧。孩子需要些應急處理,這裡不行,你幫我把孩子搬到另一處去,我得做些準備。」
 
  說完,他撤了隔音符籙先行離去。
 
  莫宇帆依言將羽抱到指定的房間,在診床上放好。不消多時,張晌便拿著東西趕來,剛踏入約定地點,莫宇帆扶著女孩,溫柔地擺正手腳、頸椎,又是擦汗又是攏被,將徒弟照顧得無微不致。看見眼前一幕,神醫在心裡嘆了口氣,走到莫宇帆身邊與他並肩。
 
  莫宇帆驀地腰側一癢,緊接著酥麻的感覺流向四肢百骸,手腳不聽使喚地跪倒在地。
 
  他揚起黝黑的眼眸盯著張晌,看不出感情。
 
  「你剛才答應過,會幫她治療。」
 
  張晌正在緩緩後退,中空的銀針從手中落下,彈在地上發出悅耳的音效。
 
  「是的,賢侄,但其中不能有你的參與。」他遺憾地說:「對不住了,龍脈大巫於我有恩,我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孩子遇險。」
 
  「你打算怎麼做?」
 
  「她不能留在東南。我要帶她走——」
 
  白光暴漲而起,莫宇帆手腕上的玉石環瞬間變形,化為銳利的尖刺撕裂身體。他插入腹部一挑,竟是割斷了自己的動脈,將腰部狠狠剜了一圈,催動魔力使得血脈逆流。
 
  溫熱的毒血如激泉湧流,大量的魔素噴駁而出,彌散在空中,四肢的麻感稍得緩解。
 
  他朝張晌俯身,只聽兩聲巨響,一把銀白小槍不知何時出現在張晌手上。白玉刺「叮」地脆響脫手而出,張晌連續三槍,將那白玉刺在空中打得粉碎。
 
  莫宇帆撲到床邊,趁機抱起徒弟。回過身時,門口已被封閉,門前是持槍佇立的張晌。他視線一掃,果斷朝牆壁上用力撞去。兩人被厚實的符文狠狠彈回來,在地上滾了兩圈,混亂中隱約聽見某種組織碎裂的聲響。
 
  張晌焦急地上前,見女孩沒事,才重新駐足,謹慎地握槍瞄準。
 
  莫宇帆緩緩退後,陰狠地盯著他,血染了羽一身,低伏的身軀猶如困獸。
 
  「讓開。」
 
  「恐怕不行。」
 
  「讓開!」
 
  張晌憂傷的眼眸略帶陰鬱,語氣飽含惋惜。看見熟人在眼前因他而自殘,終究是讓他感到不太舒服。
 
  「賢侄,你何必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莫宇帆一字一字地說:「這是我徒弟。」
 
  張晌扣住板機,聞言驚訝地揚眉:「不是因為千山?」
 
  突如而來的人名似乎帶來很大的刺激。莫宇帆收緊雙臂,渾身都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張晌抓準機會,正待再說,房間裡突然響起微弱的呻吟。
 
  「不,不要,打架。」
 
  兩人的動作瞬間定格,一齊看向被莫宇帆抱在懷裡的女孩。
 
  羽迷迷糊糊地問:「師父,你是,在,醫鬧嗎?」
 
  莫宇帆被問得一愣,寒易天的口頭禪不小心脫口而出:「我不是,我沒有。」
 
  「真的?醫鬧是,無理取鬧,的行為,你可,不能幹。」
 
  羽曲起手指,艱難地說教,每幾個字都要喘好幾口氣。她的意識並不清醒,視線模糊、忽冷忽熱,只覺得熱騰騰的液體染在手上。腦殼疼得厲害,她一心想休息,卻隱約能聽到乒乒乓乓的拆房子聲,還有師父在大吵大鬧,鬧得她沒法睡覺。
 
  莫宇帆托起羽的臉頰,用袖子隱晦地遮住她的視線,不讓她看見房間的景象。
 
  「沒有,我不幹,真的,我沒有醫鬧。阿羽妳先睡一下好嗎?」
 
  「唔,你,保證?」
 
  莫宇帆笑著應和:「嗯,我保證。」
 
  羽聽完他的回答似乎是滿意了,又閉上眼睛陷入昏迷。
 
  莫宇帆抬頭與張晌對視。張晌仍然槍口相向,堅定地守在門口,絲毫沒有要退讓的意思。四肢的麻意還在擴散,熱血和魔力失如泉湧,本來連夜趕路就已燈盡油乾,剛才盡全力往牆上撞更是傷上加傷,不消多時定不支倒地。
 
  張晌甚至不用動手,只需拖延片刻,自己必敗無疑。
 
  「賢侄,傷你非我本意,我不願如此──」
 
  「他不知道。」莫宇帆冷不防地打斷:「他不知道。那個人,我沒有告訴他,大巫有女兒且在我這裡。他不想看到我,有事只會在小玉峰吩咐,最痛恨小恆山的居民,所以他永遠不會去小恆山,小恆山才是最安全的。」
 
  張晌有些出乎意料。
 
  莫宇帆呼吸急促,一邊喘一邊說:「你是他的昔日部下。上次他來了吧?你沒法藏住阿羽,也沒辦法保護她。那個人若想找你,你躲到哪裡去都沒有用。換作是我,拼個死打不還手,還是有幾分機會。」
 
  張晌聞言搖頭:「不是我多嘴,賢侄,你在他心中的份量恐怕無法和龍脈大巫的遺孤相比──」
 
  「那也比你強!就算是死,他打死我花費的時間也會比花在你身上的多。我能扛比較多下,如果擋在前面的是我,阿羽有更多時間可以逃跑。」
 
  張晌花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賢侄,你不明白當年的事⋯⋯」
 
  「當年的事又關阿羽何事?!」
 
  「你當真以為她是三五歲的人類小兒嗎?!賢侄,不要自欺欺人了,沒有人類的孩子五年都沒有變化的。亞特族和龍巫的壽命不亞於古老種族,你根本不知道她經歷過多少時光,參與過多少事——」
 
  莫宇帆煩躁地怒吼:「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張晌終於放下槍口,對他舉起雙手,頭疼地勸道:「我只是想說這事交給我比較穩妥。你一個孩子,也是我看著長大,參合進這些事情不合適!你沒經歷過戰爭,背後也沒有可靠的勢力,你會粉身碎骨的。」
 
  「那不是很好麽。」
 
  「什麼?」
 
  「當年師兄死的時候,我連為他粉身碎骨的機會都沒有。師父想的時候,我願意為他去死,但他也沒有選我。現在我終於有粉身碎骨的機會,豈不是求仁得仁,求仁得仁!」
 
  莫宇帆笑了起來,憐愛地摸著羽的臉頰,低頭和她額頭相觸,厲聲宣告:「誰想搶走阿羽,就跨過我的屍體。」
 
  張晌垂下雙手,喃喃道:「你當真是瘋了……」
 
  莫宇帆頭也不抬,專注地看著徒弟,冷淡以對:「我從小就是瘋的,你應該最清楚不過了。」
 
  「你就沒有想過,要是你師父哪日發現,找你要人怎麼辦?難道你能為了這個徒弟對師父出手嗎?」
 
  「我不出手。他打死我吧,剛好我就能死得其所。」
 
  他緊抱昏迷的羽,一身冷漠,拒絕之意表露無遺。
 
  「我知道你們怎麼想的,我不在乎。」
 
  「老天,老天,我的亞拉亞,我真的是服了你了!」
 
  張晌把槍一丟,認命地揉上眉心。
 
  「隨你,隨你吧!我明白了,照你的就是了。過來,你需要治療一下。」
 
  莫宇帆依舊警戒地縮著,似乎很害怕羽會被搶走。
 
  張晌好說歹說,勸了個半天,終於才讓他在病床上躺下。他先幫莫宇帆繪製聚魔陣,將腹部傷口縫合,又離開去調製解毒藥劑。期間莫宇帆握著羽的小手,死死睜著眼睛,生怕他昏過去徒弟會不翼而飛。他的身上還有骨折和挫傷,但堅持不肯處理,聲稱只要有魔力就會好,再喝下解毒劑後再也不肯讓張晌觸碰。
 
  「你這放著不管,等會你徒弟醒來,該怎麼解釋?」
 
  「就說你以為我要醫鬧,不分青紅皂白把我暴打一頓。」
 
  張晌氣笑了。
 
  「抱歉,賢侄,我沒有想到你對這孩子有這等決心。」
 
  「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有病,我不在乎。」莫宇帆冷淡地問:「阿羽的處理呢?」
 
  張晌搖頭坦白:「還沒頭緒,我還要再想想,你讓我再想想。」
 
  莫宇帆有點絕望:「她已經等了五天了。五天,醒來唯一一次,就叫我不要醫鬧。她還要等多久?」
 
  想聽見她的聲音,看她欠揍地沒心沒肺地笑。
 
  早知道那天就陪著她笑了。
 
  懷裡的溫度逐漸上生,女孩的身軀又燒了起來。他摟緊羽的肩膀,不知道究竟是在對誰質問:「為什麼,為什麼妳不告訴我⋯⋯為什麼我沒有早點發現?」
 
  「賢侄,我不是安慰你,就算你早個一年半截發現,能做的也不多。眼下這個局面是無法避免的,不如說已經很幸運了,要是她衝關時再用力幾分,可能會當場七竅溢血,爆體而亡。」
 
  莫宇帆一想起自己出門前都囑咐了長徒什麼,不禁一陣後怕,喉嚨裡發出窒息般的聲響。
 
  張晌沉思半晌,終於訂下決策,拿出他的銀針針袋。
 
  「不然,就先,喝帖小柴胡吧。」
 
  莫宇帆扯起嘴角,學著張晌的語調重複了一遍:「小柴胡。」
 
  「你行你來。」
 
  莫宇帆閉上嘴巴,頂著張晌不贊同的眼光,拖著又傷又殘的身體出去找藥谷弟子問路,親自煮藥去了。
 
  張晌搖搖頭,鋪開針袋,捻了粗細合適的銀針,在要穴一一入針。針過二輪,床上的女孩吐出一口長氣,悠悠轉醒。
 
  飽含深蘊的皂灰色眼眸映入眼簾,帶著中年人特有的睿智和溫和。羽才剛睜開眼,就見到個好看大叔,淺短的鬍渣拉茬,俯身在自己的手上握針提捻。她迷茫片刻,撐起千斤重的眼皮,迎向等候她醒來的中年人類。
 
  張晌彎眉一笑,和藹地問:「孩子,你感覺怎麼樣?」
 
  她動了動手指,剛想抬起手就被張晌按住。
 
  「別亂動,妳還插著針。」他溫和地說:「忍耐一下。」
 
  「您是大夫嗎?是您救了我嗎?」
 
  羽一開口就覺得喉嚨乾痛難耐,忍不住咳了起來。張晌怔了一下,被這個稱呼樂笑,輕捏她的指背示意稍安勿躁。
 
  待女孩的氣息和緩下來,張晌再度開口:「是,我是大夫。我叫張晌,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羽,羽毛的羽。師父都喚我阿羽,您叫我阿羽就好啦。」
 
  「好呀。那阿羽也叫我張叔就好,我最害怕別人對我用敬稱了,一聽到就起雞皮疙瘩。阿羽請聽我說,妳生病了,可能得在藥王谷待上一陣子,期間會由我擔任妳的主治。妳師父正在幫妳煎藥,等一下就會回來了,有什麼問題可以先問我。可以告訴我妳現在有什麼感覺嗎?身體有沒有哪裡痛?」
 
  「很累,膝蓋和腿很麻,麻得很……就很麻,還有好渴,嗓子好痛。像是用全速繞小恆山跑了三圈,吹了好多風那種感覺。」
 
  羽偷偷動了幾下手指,針插在虎口上刺得她又麻又癢,皺起鼻子「嘶」了一聲。
 
  「我好像一點都不痛了,您醫術真好。」
 
  張晌搖了搖頭,略帶歉意:「只是舒緩了疼痛而已。妳的情況複雜,我只能做一些應急的處理,讓妳不那麼難受,但是妳的病還沒有好。所以等一下拔針之後千萬不要亂動,不然可能又會復發,好嗎?」
 
  羽茫然地問:「我,我傷得很重嗎?會死掉嗎?」
 
  「為了不讓這件事情發生,我們會竭盡全力。」
 
  「啊?天啊。」羽睜大眼睛,呆愣地驚嘆,對於事情的嚴重性有了全新的認知:「沒想到練個功可以弄成這樣。虧我還以為自己很聰明,太厲害了。」
 
  「妳這不是練功受傷的,是天生的。」
 
  張晌的手按在身上,在羽來得及繼續問下去之前打斷:「現在要為妳拔針了,請妳安靜地不要動,配合我的動作屏息。」
 
  羽照著指示憋氣,虎口上似乎有什麼滑了過去。過了一會兒,溫潤的聲音傳來:「可以了。」
 
  「我可以看看自己的手嗎?」
 
  羽驚奇地詢問。她記得剛剛大夫跟她說過不要動。手都還沒怎麼痛,粗大的銀針就咻地不見了,真是神奇。
 
  「可以,小範圍活動是無妨的,不要疾走跑跳。」
 
  女孩亮起臉龐,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舉起兩手:「兄弟姊妹們,錯怪妳們了啊,真是對不住,對不住。」
 
  獲得自由之後,羽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對自己的手道歉,逗得灰髮的大叔微笑起來。
 
  「想喝水嗎?」
 
  「想喝,好渴。」
 
  張晌從房間另一邊裝了小半壺溫水,拿著小茶壺和杯子來到床邊。他怕小孩子克制不住,直接裝一杯給她會狂灌牛飲,於是只倒了一口,將杯子遞過去,又扶起她的肩頸幫她把頭墊高。
 
  「來,慢慢喝,想要還有。」
 
  「謝謝張叔。」
 
  雖然努力克制,羽還是兩下就喝光了杯中的水。她喘了一下,抬頭繼續問張晌:「我得的到底是什麼病?還治得好嗎?」
 
  張晌面色複雜沉吟了一陣子,如實回答:「是一種源自於血脈的疾病,目前沒有解決方法,只能吊著。」
 
  「啊,這樣啊。」羽發愁地說:「那怎麼辦,醫藥費會不會很貴啊。」
 
  「放心吧,妳師父有的是錢。」
 
  張晌笑著說,又幫她倒了一小口水。
 
  「師父的錢是師父的,他也不一定肯花在我身上。」
 
  他倒也希望是這樣。張晌在心中暗想,聽著女孩兒無所謂的口氣,忽覺得莫宇帆若聽到這話大概會誅心了。
 
  「我想是不會的。妳師父很看重妳,去年躺這裡養病的時候還跟我提過妳呢。」
 
  「那是我以前……」
 
  羽疲憊地嘆氣,想解釋那是因為她以前用功,現在修為停滯,脾氣又差,也不知道門派還要不要她。話在舌尖上轉了一圈,又覺得這事不足為外人道,惆悵地改成:「要是我一時交不出醫藥費,能不能來這裡打雜抵債?」
 
  張晌微笑著搔了搔鬍渣:「我自然是很歡迎的,不過妳師父可能會大鬧一頓。叔叔我還想留著這藥王谷過年,只能抱撼拒絕了。」
 
  羽尷尬地摸摸鼻子,想起自家師父『見人就打』的傳聞,姑且解釋了一下:「對不住啊,他人很好的,就是有點小孩兒脾氣。」
 
  張晌沒想到女孩會說出這種評價,一瞬間只覺得這對師徒真妙,怔愣後哈哈大笑:「對,對,他就是小孩兒脾氣,妳可真了解他。」
 
  他見羽伸出杯子,又舉壺為她倒了一口溫水:「妳才剛醒,不能多喝,這是最後一口。要是覺得口乾就先含著,不要吞了。」
 
  「不是,那個,張叔,」羽面色尷尬,虛弱地抖著手說:「我手沒力氣了。」
 
  過去一整個月她都在耍自閉,沒有跟活人說過幾句話。現在一覺醒來,見到一個氣質出眾的美男大叔,頓時人來瘋發作,不顧身體虛弱說得很開心。劈里啪啦說了一陣,才發覺拿著杯子的兩手隱隱作痛,只想攤平了四肢在床上喘氣。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淪落到講話都喘,杯子都握不住的境地。
 
  一頓針灸好不容易恢復的力氣,因為說太多話而消耗殆盡。
 
  「好累喔……」
 
  她氣若游絲地說。
 
  張晌趕緊把杯子接走,連聲叮嚀:「身上不要用力,千萬不要用力啊。要是還覺得累,妳就先睡一下——」
 
  「阿羽!」
 
  莫宇帆從門外端著藥回來,一見到她醒了,立刻飛奔到床前跪下,握住她的手,不小心將張晌擠開兩步。
 
  張晌無奈地搖了搖頭,回身檢查湯藥,把空間暫且讓給這師徒二人。
 
  「妳感覺怎麼樣?是不是很痛?」莫宇帆把額頭貼在她的手上,羽的手指冰涼無比,一點溫度都沒有:「為什麼都不告訴我⋯⋯」
 
  羽朝莫宇帆虛弱地微笑,不好意思說自己有喊過痛,可是每次他檢查完都說沒事,避重就輕地道:「其實就只是有點痛而已,我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以為⋯⋯我可以的。抱歉啊。」
 
  她的話音在看到莫宇帆的表情時消失了。
 
  莫宇帆的眼神失去焦距,面部的表情像是突然溶解,變得和練習用的白玉板一樣平板而空白。他這次沒有失去神智,而是主動將臉埋進徒弟的掌心。羽甚至感受到師父在顫抖。
 
  「不許以為。不許。不許。不許!」
 
  他連聲說道,一聲比一聲低沉,到最後竟是帶上了一絲殺氣。羽被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反應,不慎地岔氣咳嗽起來。正當她不知所措,張晌從後方走來,沉穩地將手壓上他的雙肩。
 
  「賢侄你冷靜點,看清楚。這是妳長徒,她還活著。」
 
  莫宇帆抖了一下,勉強抬起頭來。
 
  「跟著我重複一遍:這是阿羽,阿羽還活著。」
 
  莫宇帆捏著小小的手掌,恍惚地復述:「這是阿羽,阿羽還活著……對,阿羽還活著,阿羽還活著。太好了,阿羽,妳還活著。」
 
  羽勉強抬起另一隻手。她很想將莫宇帆摟在懷裡,無奈身上沒什麼力氣,又一直被叮囑不能施力,只好溫柔地摸了摸師父的頭。
 
  「抱歉啊,讓你擔心了。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是不是去打人了?」
 
  「我來的路上跑得太急了,不小心摔了,摔得有點狠。」
 
  莫宇帆隨便扯了一個藉口,最終沒有說自己醫鬧被打。因為是路上確實發生過的事,所以也不完全算說謊,頂多就是答非所問而已。他在心裡不停地催眠自己。
 
  羽鬆了口氣,露出鼓勵的微笑,稀鬆平常地問:「多久沒睡覺了?」
 
  「七天。」
 
  莫宇帆滑順地上鉤,恍惚下脫口而出,說完後閉上嘴巴,活像做錯事被抓包的小朋友。
 
  羽豎起眉毛,一句話還沒出口,張唇就咳了起來,但莫宇帆看見了剩下的口型,分明就是『去睡覺』。他拍著羽的胸口,等到她不咳了,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迅速地把頭埋進斗篷底下,裝死了。
 
  悶悶的聲音從斗篷下傳來:「不要。」
 
  羽清了清喉嚨:「我要唱歌嘍。」
 
  她都病成這樣了,這個小孩兒還不讓她省心,真的是快要被氣死了。
 
  「張叔說我不能用力,不過為了師父小孩兒,我覺得我可以犧牲一下──」
 
  「別,別唱,別唱。」
 
  莫宇帆竄出斗篷,緊張地壓住她的嘴唇。他看著大徒弟威脅的眼神,趴在床榻,勉強弱勢地擠出一句:「那我在這裡睡……拜託。」
 
  「你橫在我們中間是怎樣?」
 
  張晌終於看不下去,轉過身來笑著罵道,看見剛才還兇殘醫鬧的小朋友被制住的樣子真是爽極了。
 
  「病人要喝藥,我還要診斷,你不要待在這裡鬧事。」
 
  莫宇帆理直氣壯,立即找到了現成的藉口:「阿羽的手不能用力,我得餵她喝藥。」
 
  羽兩手無力,沒辦法環胸,但還是危險地瞇起眼睛,不動了。
 
  「阿羽,阿羽,阿羽……」
 
  莫宇帆緊緊抓著羽的手,學二徒弟的模樣連聲喚道。三人行必有我師,寒易天每次這麼撒嬌,羽就會立刻妥協,沒道理換了他就不行!
 
  這一間是張晌特製的診間,專門為特殊的病況設計,沒有窗戶,門和牆壁都布置了堅固的防禦。此處是張晌的私人地盤,所以他才將莫宇帆騙進來出手。房間裡面只有這一張病床,正對面還有一張陪床,但是莫宇帆不願意過去,他拒絕離開徒弟一公尺內的範圍。
 
  最後他們勉強同意讓莫宇帆小朋友睡在病床的裡側。
 
  莫宇帆扶著羽喝完不知道算不算安慰劑的小柴胡湯,爬進病床內側,像是睡繩索一樣側著身子,背貼牆小心躺下,把病床大部分的空間留給了羽。張晌攤開筆記,坐在桌邊問診,以鉛筆飛快地紀錄。莫宇帆握著長徒的手,昏昏沉沉地躺著,耳邊聽張晌詢問羽喜溫喜涼、練什麼功法、有什麼嗜好、疼痛什麼時候發作,諸如此類。
 
  漫長的問診結束,筆尖划過紙上沙沙作響仍在持續。久到他幾乎失去意識,張晌才擱下鉛筆,對於羽的配合誇讚了一聲。
 
  然後他聽見張晌說:「小朋友,壞消息是,妳以後暫時沒辦法使用內力,也沒辦法繪符了。所有會引動內力的活動都得停止,所以最好也不要再用劍了。」
 
  他感到羽的手指在掌中蜷了一下,忍不住睜開眼睛,朝她的臉看去。
 
  羽面色平靜,彷彿只是聽見了明天下雨,冷靜得莫宇帆一瞬間覺得自己根本不認得他的徒弟。
 
  「要停多久?」她稀鬆平常地問。
 
  「直到病好為止。有可能,一輩子。」
 
  羽安靜了一瞬,禮貌地回:「知道了,謝謝張叔。」
 
  「還有,巫歌和巫文也暫時禁止。這個得經過測試再做決定。」
 
  「汙文?什麼汙文?」羽沒有聽懂:「師父不准我們看亂七八糟的東西,宸翰宗的書閣很純潔的。」雖然她懷疑師父有一個專區專門收藏兒童不宜的讀物。
 
  張晌微微一愣,見到莫宇帆朝他搖頭,便沒有再說,換了下個話題。
 
  「妳這是源於血脈的病,所以任何會進階的事情都得小心避免,不能再繼續修練。」
 
  他又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讓他們倆個好好休息,請莫宇帆醒來後再去找他,就關上房間的燈離去了。
 
  羽昏昏沉沉地閉目養神。身上很累,連抬起手指都沒有力氣,但就是一直都睡不著。過了不知道多久,她睜開眼睛,才發現莫宇帆面無表情地跪坐在她身邊。
 
  「你怎麼不睡覺?」
 
  「阿羽……」莫宇帆喚了一聲,問:「妳難過嗎?」
 
  「不難過啊。」羽說:「我早就察覺了。」
 
  都混成這樣了,她怎麼可能還不明白。雪恥戰失敗的時候她心裡就領悟了,大概連劍也不想要再被她這種人握在手中。她只是踹著明白裝糊塗,一直不去面對而已。沒想到一經引爆,事情能鬧得這麼大。事到如今,她早已經沒什麼波瀾,甚至在心裡面隱隱有些竊喜。
 
  至少,她握不起劍不是因為不夠努力,只是因為生病。
 
  是生病就好⋯⋯個屁。
 
  她為找到藉口而鬆一口氣的自己感到失望,又覺得反正就這樣了,其他便什麼也懶得再想。
 
  莫宇帆呆呆地問:「什麼時候?」
 
  「過去這個月。抱歉啊,應該早點和你說的。一個不小心就拖了那麼久。」
 
  羽說著突然有點睏了,慵懶地垂下眼皮。一片恍惚之中,她感到掌中一涼,黑暗掩蓋之下,莫宇帆默默地將手抽走了。
 
  「我當初不該教妳的。」
 
  師父看起來很失望。
 
  這樣啊。
 
  「嗯,大概吧。抱歉啊。」羽含糊地說:「我睡了,師父,晚安啊。你也早點睡吧。」
 
  莫宇帆跪坐在黑暗中,兩手握拳放在膝頭上。等到羽的呼吸陷入綿長,他跨下床鋪,跪坐在地,將佩劍調整到隨時能出鞘的位置。
 
  如果他沒有教羽符紋和劍術,如果他沒有將羽隨意地撿回宸翰宗,或許現在她會好過一點。不會因為再也不能用劍而難過,也不會那麼快進階,更不會像現在這樣發病。可能未來的某一天還是會,但不是今天,而是十年後,二十年後,或者甚至到變成了人類的老婆婆,已經快要壽終正寢的時候才發病……
 
  擁有過後才被奪走,遠比從未擁有殘忍得多,這個道理他比誰都深切地知曉。
 
  他將羽身上的毛毯拉好,隔著厚重的絨毛,把臉埋進羽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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