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回
【熱蘭遮城】
「啪！」韋特肆無忌憚地打開宋克辦公室的大門，雙手往他的辦公桌上用力一拍。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對大員平埔族動手」。
「動什麼手？」宋克連頭都懶得抬，繼續看著他的公文。
「現在是睜眼說瞎話是吧！從你就任到現在，你都沒有對平埔族使用過武力，你不覺得你這樣的做法，根本一點都不符合殖民統治者的利益嗎？」
「是你……沒有看清楚現實狀況，一昧的莽撞行事造成困擾，這才不符合我們荷蘭人的利益」。
「鉿～是我的問題嗎？那我們就來好好聊一聊，看是誰受了麻豆社女人的蠱惑，導致觀念出現了很大的偏差」，顯然韋特是存心來找碴的。
「好，那就來聊一聊」，但宋克也不是怕事的人，他緩緩放下手上的卷宗，回看著韋特。
「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肯出兵麻豆社，明明麻豆社無故殺害我們這麼多的士兵，我們出兵征討他們合情合理啊！血海深仇的你為什麼不報」。
「韋特，你還太年輕了，出兵就是要有致勝的把握」。
「當然！我們一定贏的」。
「你沒想過有可能輸嗎？如果沒辦法一舉戰勝麻豆社，出兵只是讓我們荷蘭人陷於更不利的地步，可能連熱蘭遮城都將不保」。
「哼！你是不想打吧，我們怎麼可能會輸」，真是個膽小懦弱的老男人，韋特覺得他一分鐘都受不了宋克了。
「打仗是要綜觀全局，絕對不能只側重一面，猶如以管窺天目光短淺」。
「你在說我沒有遠見嗎？」
「我是說我們的眼光要看到整片海洋」。
「哼！藉口」。
「我們在大員建造熱蘭遮城，火炮的射程範圍內將對往來黑水溝的海商形成壓力，你知道現在有多少漢人海商對我們虎視眈眈嗎？」宋克已經掌握住一些情報線索。
「你不用拿這個來唬人」。
「除了劉香以外，聽說顏思齊也對我們非常不滿，特別是他在大員跟笨港之間設有十寨，吸收許多福建沿海窮苦的同鄉子弟來開墾。你想想看這些人終究會跟我們有利害衝突，更不要講還有其他海商的問題，他們不會蠢蠢欲動嗎？」
「我們荷蘭人轉來大員是福建巡撫-南居益的建議、加上李旦的貿易擔保，這是大明王朝的意思，他們自己的漢人海商還能有什麼意見」。
「李家現在是迫於官府跟我們合作，這種合作基礎很薄弱，誰知道李家現在跟大明官方是什麼關係，說不定什麼時候李家就轉而不支持我們了」。
「既然南居益跟李旦講好的條件，自然會給李家很多的利益，為什麼李旦會不支持我們」。
「聽說大明內部有宦官亂政，十分腐敗，情況不是那麼簡單，南居益自己恐怕都自身難保了」。
「嗯！有聽說過這個消息」，對明朝內部的腐敗，韋特當然也是略知一二。
「而且，海商世界瞬息萬變，今天合作是朋友、明天利益衝突就是敵人，打打殺殺變來變去，唯一不變的就是利益導向，你看前一陣子我們還跟劉香合作愉快，上個月他就來打熱蘭遮城了，這就是海商的現實世界」，宋克看事情比較深遠透徹，他總是看到事情最深的根源。
「我知道啊！所以我從來不相信任何人」。
「還有西班牙人跟葡萄牙人的問題，現在西班牙人從馬尼拉出發北上，無論到大明、或去日本，如果經過黑水溝我們是要攻打他呢、還是不要攻打他們呢？」
「一定要攻擊西班牙人，搶他的商船啊！」
「在他們取得絲綢瓷器的路上多了我們這個阻礙，你覺得西班牙人不會有動作嗎？或許他們也會想在福爾摩沙設一個據點，以便取得更好的貿易位置」，宋克注目看著韋特。
怎麼他自己都沒想到這一層呢，韋特一驚，宋克的說法確有道理，
「因此，西班牙人北上最好的航線是……」，宋克才剛說了開頭一句。
「將是從福爾摩沙東岸行駛，才能避過我們熱蘭遮城的砲擊。而西班牙最適合的據點將落在福爾摩沙的最北端，一方面可以跟我們分庭抗禮、一方面也拉近了他們跟大明、日本的距離，而且也將對我們北上日本產生威脅性」，韋特也很聰明一點就通。
「不談海上世界的詭譎多變，我們就談談大員這個地區的當地情勢」，宋克知道韋特是個聰明人。
「嗯！」韋特拉了一個椅子緩緩坐下，他已經心平氣和地聽著這位長官的剖析。
「我們現在熱蘭遮城有多少士兵」。
「四百多人」。
「沒錯，我們只有四百多人，如果我們去攻打麻豆社，請問這當中有多少人需要留下來防守熱蘭遮城、又有多少人可以出動」。
「至少要留下二百人守城，我們不能為了攻打麻豆社、連自己的巢穴都丟了吧！」
「韋特，你也是很清楚孰重淑輕的嘛！」
「當然，熱蘭遮城絕不能丟」。
「況且，麻豆社是大員的最大部落，你知道他們能出戰的勇士有多少嗎？」
「大概三千多人」。
「你真的覺得我們只派二百多名士兵、就能夠打得贏三千多人嗎？」
「還要加上我們的精良武器」。
「是，我們有火槍火炮，他們沒有，但是火炮的運送問題怎麼解決呢？」
「這個嘛？」韋特沒有想過大員地形的問題。
「火炮是一個固定位置的武器，放置在熱蘭遮城的砲台上有它強大的功效，但是火炮運送不易，要怎麼把武器運到麻豆社並安裝好呢？」
「嗯！」韋特一心一意想要報仇，沒有仔細去思考過所有細節。
「沿路要越過河流、經過森林，火炮隊員可能在運送的過程中，都被殲滅了」宋克說的有理。
「不一定要使用火炮，帶火槍隊去就好了」。
「火繩槍雖然威力頗大，但是它每發射一次都要重新填彈，速度比得上部落勇士的射箭速度嗎？」宋克問。
「嗯！這是個問題……」，韋特也想到了。
「更何況我們並不是每個士兵都有一隻火槍，大部分士兵還是要靠長劍，請問刀劍對決下我們打得贏三千多名麻豆社勇士嗎？」
「我們可以讓火槍隊排成前後二排、甚至三排，每排輪流發射就能解決彈藥填充的問題」。
「可是這樣一來，火槍隊就必須定點不動的在固定位置發射，這是我們歐洲平原戰的正規打法，並不適合大員部落的游擊戰」。
「這……」，韋特已經無法反駁，因為宋克說的是正確的，十七世紀的槍炮還不是那麼先進，無法像現在的槍械一樣可以連續發射，所以在歐洲戰場上是讓火槍隊在後方固定定點發射，之後由騎兵隊衝向前去攻擊對方陣營。
「我們的火槍不適合拿來打這種有森林、河谷，或是部落有遮蔽物的戰爭，這種情況下的火槍隊發揮不了他們的強大功能」。
「如果讓火槍隊員直接進入巷戰呢？」韋特大膽地提了一個新想法。
「那就是叫他們直接去送死，因為他們每個人在填充彈藥時，就會被敵人攻擊而喪失生命」。
「確實麻豆社人在移動的敏捷度、射箭準確度、並使用刀劍的能力都優於我們荷蘭人」，韋特也只好承認事實。
「因此，火槍火炮的使用，你拿來嚇嚇長老們是可以的，但是真的要打起來並不是一定有優勢，況且麻豆社長老們可能一時被你嚇到，難道李文不會跟他們講火槍火炮的缺點嗎？他們現在應該早就知道並且有所準備了。」
「這就麻煩了」。
「因此，我才說你沒有真正考慮到現實的狀況，以目前的狀況來說，我們這一方是打不贏的，未來如果我們真的攻打麻豆社，我們必須從巴達維亞那邊派更多的是士兵過來，起碼能出戰的士兵要到一千人以上，還需要熟知地形、以及能夠游擊戰的新港社人來幫忙」。
「幫忙……哼！」韋特一聽到”幫忙”兩個字，整個火又爆發起來。
「對」，宋克說。
「又是用”幫忙”這個詞，我說我們今天就應該把新港社那些人全部槍殺，來個殺雞敬猴，看以後誰還敢來熱蘭遮城吵吵鬧鬧，對我們統治者這麼不禮貌」，韋特對今天早上的處理狀況非常不滿。
「韋特，我不知道你的思考邏輯到底是怎麼樣，槍殺一個已經歸降我們的部落，這樣以後還有那一個部落敢歸降我們，我們不就是到處樹敵了嗎？」
「話不是這樣講的吧！你自己也參加過巴達維亞總部征討印尼原住民，他們本來就是個三心二意的野蠻人，一會兒投降、等一下就叛變，投降叛變反反覆覆總要來回的好幾次，最後呢？還不是要我們用武力來證明，拳頭大才是硬道理」。
「問題是新港社並沒有要反叛，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這樣說，反叛都是你一個人說的」，宋克一語戳破韋特似是而非的謊言。
「可是他們部落青年說以後不服勞役，也不會幫我們蓋城牆啊！」
「這也是你說的，他們真正的說法是，如果有需要服勞役的事情，可不可以先去跟他們的長老們商量，商量之後他們部落也是會盡力幫忙的」。
「什麼叫做幫忙，我就是聽不慣這二個字」。
「有什麼好聽不慣的嗎？」
「我們是統治者、他們是被統治的的人，我說一句實在的話，我把新港人當作是我們的子民都算是高抬了他們，如果是在歐洲社會的話，他們就算是奴隸階層了，這樣的人你到底是還要跟他們說什麼」。
「這裡不是歐洲，你不要把奴隸的概念帶到這裡來，大員部落是人人平等、並尊重長輩這樣的概念」。
「好好好，你都有道理，你說的都對，我們再來等著看看新港社到底會不會叛變」。
「你……」，宋克真的無語了。
「哼！」韋特把椅子一甩，整個人就直接走了出去。
自從麻豆社事件之後，整個熱蘭遮城的士兵心裡都在怨懟宋克，韋特更是擺出一副不尊重長官的態度，對宋克講話都是直來直往，已經完全不在乎工作倫理，就算宋克今天誠心誠意的跟韋特說明整個大員情勢，希望透過他掏心掏肺的分享，能讓彼此開誠佈公的真誠相處，沒想到……。
「唉！」年輕人還是年輕人，宋克嘆了一口深長的氣。
【長老家】
「跟月亮乾一杯」。
「乾杯」。
晚飯過後，李文跟西拉雅兩個人坐在庭院裡賞月，帶著一壺小米酒。
「你過兩個禮拜就要回去日本了，該帶的、該準備的東西都要多檢查幾次，不要漏了什麼，尤其這一趟路這麼遠，該仔細的地方還是要仔細做好」，西拉雅關心的說。
「該整理的貨都已經準備好了，這幾天第二趟船也會出發北上，如果漏掉了什麼，下一趟船還可以再載運，你不用擔心」，李文握了一下西拉雅的手。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依偎著。
只見西拉雅怯怯生生地從口袋裡拿出二個皮件吊飾。
「這一對手工吊飾是我親手做的，這是我要送給你父親跟繼母的禮物，不過你也知道我手藝不太好……」，西拉雅靦腆地笑了笑，他一向對自己的手工沒信心。
「來，給你，你幫我送給他們」，西拉雅把二件吊飾往李文手裡一塞。
「好」，李文看著摸著。
「雖然我沒有機會見到他們，但也算是他們無緣的兒媳婦，所以我就手工為他們做了這個吊飾，上面的圖騰是祈求阿立祖保佑你父親跟繼母能平安健康、長命百歲」。
「謝謝你」，李文想這是西拉雅花了多少心思跟時間做的呢。
「還有這件部落勇士的衣服，是我幫你織的，你穿穿看合不合身」。
「好，我試試」，西拉雅幫李文穿上，果然大小穿著剛剛好。
「哎呀！你也知道我的織工不是很好，紡織技術有點差，不過這件已經是我做過最好的一件了，可能對你們漢人來說沒有很精美，好像也不是很貴重啦！可是這是我做妻子對丈夫的一份心意，你看這上面都有織一些平埔族的吉祥圖騰，希望能祝福你回日本之後，一切都能順順利利開開心心……」，西拉雅一口氣把想講的話都說完，因為他怕萬一中斷了他會不會難過地講不下去。
「好～」，李文輕輕地將她擁入懷中，沒有想到西拉雅會為他織衣。
「……」，西拉雅則靜靜地躺在了李文懷裡。
「你以後不要再去狩獵了，這種事太危險了不適合你，農務也不要做的太累，家裡需要的東西，我已經吩咐大員商館的人，他們會每天送過來」。
「嗯！謝謝你」，平常的西拉雅是不會接受別人的幫助，但是今天不一樣，今天說這話的是他自己的丈夫，他知道李文是在為他們家安排設想。
「如果還有什麼其他需要，你自己跟張掌櫃也很熟，你跟他說一聲，他都會全力的協助你，你千萬不要逞強一個人硬撐好嗎？」這也是李文唯一能夠為長老家做的了。
「好，我知道了」。
「……」，李文抱著他，靜靜的。
多麼希望時間能停留在這一刻，只是留不住的分秒，好像沙漏一般無聲地流逝著。
「說實在的，你離開之後，我很忙的……，我可能很快就會忘記你」，西拉雅似乎好像要說什麼，可是欲言又止。
「所以，你回到日本之後，如果遇到什麼適合的女性、或是像你說的，你父親會為你安排結婚對象的話，你應該就要跟她在一起，不要考慮我的感受了，你千萬不要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李文抬頭，帶著哀愁的眼睛凝望著西拉雅。
「因為每次看到你一個人坐在海邊望著發楞，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事……，你不說我就在你身邊靜靜地陪著你，可是現在我不能再陪著你了，所以你回去日本後，一定要找個好女孩結婚，生幾個漂亮的好孩子，組成一個熱熱鬧鬧的幸福家庭，這樣你就不會再孤單啦」，西拉雅堅強的笑著說。
「……」李文無法言語地看著心愛的妻子，沒有想到西拉雅已經為他設想到這麼遠。
「答應我，你一定要在日本幸福快樂的活下去」。
「……」，可是，沒有你怎麼會幸福呢？李文沒有說出口的這一句話。
「……」。
李文看著西拉雅水靈靈的雙眸。
「但是，你自己呢？西拉雅」。
「我……」。
「長老跟因娜都十分期待能夠早一天抱孫子，你也不能讓他們失望……」。
「嗯！」
「我離開大員之後，你要開始尋找你的人生幸福，不要再掛念我們之間的過去，就把我們的事當作一段美好的回憶，深深鎖在記憶裡，不要再懷念了，反而你要積極地往前走，繼續幸福快樂的在大員生活著」。
本來是要讓李文毫無牽掛的回去日本，沒想到現在李文會反過來要她幸福，月影已經有點模糊的西拉雅摀著嘴、點點了頭。
「我會好好的，你放心」。
「其實你真的可以考慮一下歐浪……」，西拉雅示意李文不要再說下去，把頭撇向了另一邊。
忍不住的淚水已經無聲地流淌下來。
李文也靜默了下來，因為不知道再說下去，他還能不能撐得住自己。
暗夜的月光透過樹梢閃閃爍爍的照射在這兩個年輕人的臉上，反射出來的點點閃光，讓美麗之島安慰的訴說著：孩子別哭，感情的事就交給上天來決定吧！
大風一陣吹亂了西拉雅的髮梢，帶走了臉上的冰涼。
「我們再喝一杯吧！」不能說的是離情依依，能夠說的只能是～乾杯。
「好，再喝一杯」。
「乾杯』。
--------------------------------------------
1. 顏思齊，福建漳州人，17世紀東亞知名的武裝海商，可能是李旦的副手。被譽為「開台王」是早期登陸臺灣的漢人，曾在嘉義、雲林一帶設有十寨，招募福建沿海窮苦的漢人來開墾。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