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鳴夜鷹
下午，畫展順利的開幕了。畫廊中看似井然有序、悄無聲息的隊伍，實際上咽喉都鼓動著驚嘆、錯愕的聲響；有關我作品的傳聞肯定流傳了出去，而就在畫廊盡頭，那壓抑著情感的氣氛最為濃厚。我與教授同樣被這種氣氛吸引了過去。
「老天在上！卡洛。」儘管已經抑制了音量，他情感交雜的嗓音仍迴盪著畫廊。「這...這遠遠超越了我的猜想。美好中的惡意啊，所以才會取名為『悲鳴夜鷹』是吧。」
「這就是我想表達的，教授。世界的真理。」
「卡洛，你的作品的確無懈可擊，但我不確定社會大眾是否接受得了如此前衛的作品。」
在教授看著我疑惑的表情時，一陣沉默的騷動從後方傳來。「看看這裡發生什麼事了。」滄桑卻不失氣魄的聲音是來自一個留著雪白鬍鬚的老人家。「你就是這幅畫的作者嗎？」他雙手杵著純黑的拐杖說著。
「是的，校長。」
「嗯...」他仔細地上前審視著畫作。「你能向我解釋畫作中央所想表達的是什麼嗎？」
「正如您所見，這是一個弒神的場景，交錯的『鬚』侵蝕著上帝的軀體，為世間萬物帶來美好，一個不存在痛苦的世界。上帝周圍盤旋的夜鷹為祂的犧牲悲鳴，世世代代傳遞著美好的真相。而在上帝腳邊的男人是上帝的信使，無能為力的看著真理一點一滴破滅。我想表達『美好是由奪取而來』的意念。」
「你的想法非常獨特，史密斯先生。在畫展後我希望你與菲尼教授來校長室一趟，我想討論關於你的作品。」他隨後一語不發的離開了畫廊，而從那漆黑拐杖傳來了沉重聲響，讓我與教授留下百感交集的心情。
通往校長室的廊道總是充滿莊嚴與魂魄，三百年來的各種優秀作品都被保存了起來，靜肅地掛在兩邊的牆壁上，通過廊道就好像穿越歷史一般；有的畫展現了最單純且極致的美感，而有些則是像超新星爆發般璀璨。當然我們討論過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教授與我都認為這幅畫作是件出色的作品，即使它的呈現與主題過於前衛，也不至於到扭曲現今的價值觀。但教授同時也要我做好心理準備，因為這是少數校長私下與學生會談，因此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請進，史密斯先生。」當我們一進房門，我的畫就擺在校長座位的旁邊。
「校長，為什麼...」
「史密斯先生。」他嚴肅地說著：「關於你的畫作，有些事不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我們卡夫卡藝術學院數百年來都秉持文雅與創新的精神，在國際上享有美譽。而這種名聲可得來不易，有時則需要適當的介入才能保持。請別誤會了，史密斯先生，你的畫作確實有著空前絕後的特質，但我無法將你的作品公開；我們不能告訴社會大眾『我們支持褻瀆神明』這種有損名譽教育方式，希望你能諒解學校的立場。」
「我...我...這代表我失去資格了嗎？我還能畢業嗎？」
「我能給你的只有兩個選擇；留下畫作然後畢業，或帶走畫作但學校不會承認你的學歷。」
「校長，能否讓我說句話。」我聽得出教授平靜的語氣中參雜著一絲氣焰。「沒能督導學生的作品是身為教授的疏失，但支持學生用不同觀點描寫世界不就是身為一個藝術家該做的事嗎？」
「菲尼教授，我想你應該知道這不是『藝術』的問題，而是學校原則的問題。」
「夠了，教授。」我小聲的說著：「我待在那鬧鬼的房間內可不是為了淪落到被退學的地步。」
「你就好好欣賞這幅畫吧，校長。我無論如何都得從這裡畢業。」
「明智之舉，史密斯先生。」
* * *
當我們走出校長室時，菲尼教授馬上問了我關於住在鬧鬼房間的一事。很顯然，那位憑空消失的教授叫做「畢昂」；是菲尼教授以前於另一所大學授教時的同事。他說在畫作中看到上帝腳邊的男人時就覺得異常地熟悉，直到聽到我所住的地方時才確定畫作中的男人是「畢昂」。五年前，畢昂教授失蹤的消息傳入他耳中時，菲尼教授並不感到錯愕，只是有種「他遲早會發生這種事」的預感。在與畢昂共識的期間，菲尼教授一直覺得他是個非常神秘的人物，不僅對自己的事有所保留，還時常不見蹤影。畢昂教授在教職員室時也只是低著頭在筆記本上寫字，同事們之間都猜測著他在外有從事非法勾當；有次菲尼教授無意間看到筆記本的內容，上頭寫著「時空突破點」、「夜鷹回音」及幾個城市中的位置，當菲尼教授上前閒聊時，他解釋筆記中的內容只是他所寫的科幻小說內容罷了。一直到菲尼教授離開那間大學，畢昂仍在筆記上標記著城市中不同的地點，而他眉頭的皺紋也隨著座標日益增加，看著他嚴肅的程度好像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一樣。
聽完畢昂的事情後，菲尼教授稱讚了我所做的選擇；雖然損失一件傑作令人遺憾，但只要能再體驗一次那個美好夢境，我就能創造更完美的畫作。隨後我便離開了學校，在搖晃的巴士中，畢昂教授的故事糾纏著我的思緒，思考著他在702號房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時空突破點與夜鷹回音又是什麼？我離開了那個房間還能夢到同個夢境嗎？如果他與我的夢境有所關聯，那麼解答可能就在畢昂教授的筆記本之中。
橘紅色的晚霞總是讓社區看起來更加落魄，尤其是透過鐵窗灑進房間，那幾乎可說是憐憫的光線。細長的防火巷兩旁一如往常的傳出了爭吵、癲笑的人聲，一個與畢昂教授相斥的鬼地方。當我問起畢昂教授的筆記本時，房東立刻就想起了五年前的失蹤案件；雖然在這公寓出入的人物繁雜，但教授的形象實在過於突出，令他記憶猶新。談起事件的經過就好像是昨天發生一樣，而畢昂教授的筆記本也一直被他保管著。房東自己擅自把筆記本的內容看了一遍，不過教授所寫的東西他完全看不懂，裡頭提及的事物都如同科幻小說一般，讓人摸不著頭緒。身為同一間房間的房客，他覺得讓我借走筆記本也無妨，於是以一晚一千元的價格租給了我。
夜鷹的鳴叫聲再次於社區迴盪，我坐在書桌前看著畢昂教授的筆記，之中記載了許多超乎想像的事物，像是奇形怪狀動物與植物、燃燒著火紅烈焰的天空、古老的圓盤神器、有著自我意識的星球、未來人類的進展等等。這些看似天馬行空的敘述卻讓我感到故事中存在著一絲真實性，好像這一筆一劃教授都親身感受過。而筆記最後幾次記載的時間剛好就是教授搬入702號房以及他消失的那個晚上。
經過十一個月的調查，現在可以確定時空突破點的位置。位於斯科特社區，七樓之二。預計下個月初入住調查。（2049/9/17）
首次靈視觀測：異常的重力場、紫色薄霧環繞數個異星生命體（代號：「科索」）、來自地球的高度音頻、突破點正緩慢移動。（2049/11/20）
二次靈視觀測：這些「科索」具有吸收其他生物的精神意志的能力，飄浮於周圍的紫霧可能就是他們汲取後的次產物。吸取的現象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導致住在這個社區的人們出現倦怠以及負面的精神失常，目前正持續擴張著。（2050/2/14）
第三次靈視觀測：在長時間靈視觀測下能得知這顆星球的重力異常並非來自星球本身，而是星球外有著質量趨近超級黑洞的類星體，這會導致我的實體在它們的世界關閉時空突破點時產生時間膨脹。之前聽到的高音頻是來自於地球的夜鷹，牠們的聲音似乎能夠穿越空間，也許是個能讓我找回地球座標的好方法。（2050/2/28）
情況不太樂觀，科索們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存在，他們正把時空突破點移動到其他地方。（2050/3/10）
在看完教授的筆記後，黑夜不知不覺的降臨了，他所描述的「科索」與我畫中的「鬚」十分相似，如果說教授真的經歷過這些事，那他現在是在別的世界嗎？更別說他甚至還活著嗎？那些「科索」的目標又是什麼？我感到一陣暈眩，一天之內發生的各種狀況，見聞的訊息拖垮了我的精神；檯燈斷續的閃光如同催眠一般，當我意識到時，自己已經身處另一個世界中。
* * *
水...不，這個地方並不潮濕，或者說我感覺不到水的觸感。鏡像的水面反射著紫色微光，我聽見夜鷹的叫聲扭曲成一連串的尖嘯。抬起頭，我看見了畫中的世界；古橋、不夜城、峽谷與星辰大海，全都飄浮於紫霧中，那些美好全在這裡，沒有世俗的拘束，沒有身心的痛苦，只屬於我的美好就在這裡。突然，巨大的打水聲從遠處傳來；抖動，糾纏，原始，一種深藏在心底的恐懼從腳底竄上腦勺，但眼前除了被紫霧包圍的世界之外什麼都沒有。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快速逼近的聲音壓過了夜鷹的尖嘯，然而我能做的只有無助的發抖。
「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周圍飄浮著。奇怪，卻又使我感到一絲心安。緊接著，整個空間都在震動，把啪嗒啪嗒的聲響拉到遠方似的；隨著頻率的提升，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淡出於紫霧中。房間裏的幽靈...不...，畢昂教授就站在我眼前。
「我...死了嗎？」
他銳利的眼神讓我打了一陣哆嗦。「看來只有你的意識來到了這個世界。我叫作畢昂，你呢？」
「卡洛...卡洛•史密斯。你就是我房間裏的影子，教授。但這怎麼可能...所有人都認為你在五年前就死了。你...我們...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那些怪物又是什麼？」
「原來過了五年了啊，對我來說也才五個小時。不過你不用擔心，意識不會受到時間膨脹影響。至於這個世界...我只能說我們離家很遠，也不是人類該來地方。而你所看見的怪物則是這世界的居民，因為某些原因，他們找到了地球並吸取人類的精神意志作為食物。」
「你也察覺到了吧，紫霧裡頭的景象。」他繼續說著：「他們吸收的都是人類意志中的『美好』，而這些『美好』都是從斯科特社區與702號房的房客而來的，我在這五小時內看著紫霧中的景色從詭譎轉變成美好時就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了。」
「所以你找到時空突破點了？」
「啊~」畢昂教授的眉頭微微上揚。「看來你讀過我的筆記，那就不必多做解釋了。我已經把這個世界與地球的連結關閉，現在正在抽離他們的世界，不會再有任何人受到傷害，你的生活也可以回到正常。」
「等等，霧中的景色呢？你該不會要把『美好』留在他們的世界吧？」我跪在他面前，慌張地看著周圍的空間與紫霧互相拉扯著。
「很抱歉，史密斯先生，但我不能為區區一個人影響兩個世界的安危。」
「我的畫...我的夢...我的美好。失去了這些的話，我的人生就只剩下痛苦了啊！」
「不...我不會讓你得逞！」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撲向他，然而這卻是我醒來前記得的最後一件事。
夜鷹的叫聲將我叫醒，書桌上的檯燈照著我恍惚的側臉，正當我在半夢半醒中思索著發生什麼事時，我發現畢昂教授的筆記本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紙條，上頭寫著：「失去的美好不可能返回，但世上還有其他美好等待發掘。」我癱軟的坐在椅子上，不可置信地想著發生於這個房間的一切都是真的；畢昂教授、筆記本的內容、另一個世界的怪物、只屬於我的美好，全都是真的。但也全部...全部都離我而去了。
現實侵蝕著我的身軀，我試著拿起畫筆，試著發掘並描繪這個世界的美好；但每當我完成作品後都只能感到失望，因為在我眼簾下的世界是如此殘酷、冷漠與現實。我想做夢，那個擁有一切的夢，然而不管我怎麼嘗試，夢境總是被現實奪取。而能讓體會到美好的唯一媒介卻留在別人手中，永世的為一人獨佔，再也不會有世人知道何謂真理。認清這些事實我只是個缺乏靈魂的空殼，注定在這個世界的拘束下如同幽魂一般遊蕩。每個消沉、無法入眠的夜晚，當我聽著夜鷹高歌時，都不禁去想牠們的歌聲是否傳遞到了那個世界，在人們失去的美好中悲鳴著...
-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