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味瘋狂
我以為這個世界已經夠瘋狂了。
* * *
那是個比平常更涼爽的早晨,或者說,他甜美的夢境混淆了對氣溫的感覺,關於夢的內容,他已經不記得了,但餘韻確實還留在思緒中。他看著手機中的簡訊以及通話記錄,心中複雜的情緒讓他的頭陣痛了起來,要不是那美夢,他根本無法保持專注。
「早啊!道特先生,今天比平常還要早呢。」
「早安,安德先生。公司有急事要處理。」
道特一如往常地搭上了電梯,他來到這間公司也有三個月的時間。公司位於這棟大樓的六樓,雖然對於它螺旋狀的設計感到不適,但在這場瘟疫下他也別無選擇。
道特進入電梯,看著那因年代而斑黃的按鈕,吸吐著電梯裡不斷散發的淡淡甜味。如果說這棟大樓有什麼是能讓他感到舒適的也就只有這部電梯了。
「為什麼只有六樓的按鈕特別乾淨?」
這是道特三個月來在電梯裡一定會說的一句話。對於事物保持好奇心一直以來都是讓他在沉悶的社會中存活的動力,但這種心態也僅僅限與他自己而已。
「很抱歉在這個時間把你叫來,道特先生。但你也知道我們的進度已經落後了。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得在今晚之前完成,我期待你的表現。」
「是的,荒耶先生。」道特焦慮的點了頭。
自從進入這間公司以來,道特一直在處理各種電子管線問題。以一間六十六坪的辦公室來說,管線占了整個空間的三分之二,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是看不見管線的。在辦公室的中央有座超級電腦,所有的管線都以它為中心環繞著。而荒耶先生的座位也在那個地方,除了出差,沒有人看過他在上班時刻離開過那個位置,而他也一直都是最晚離開公司的人。
「荒耶先生?」
「嗯。還缺少了一樣零件...。道特先生,這裡有張清單,請你在傍晚前把這個零件帶回公司。我必須留在這裡將裝置做最後階段的準備。」
「沒問題。」
儘管清單中的地址對道特而言很陌生,但荒耶先生也不是第一次請他去奇怪的地方跑腿了。對於這點他並不介意,至少他能脫離那令他窒息的空間。
「嗯...離這裡有點距離,看來不能偷懶了。」
他把那張沾有油墨的清單收進口袋,點起了一根煙。雖然電梯是禁菸的,但一大清早的根本不會有其他人。再說,他特別喜歡菸與電梯裡的甜味結合的味道,那是種能讓人脫離現實的組合。他只要輕輕地將煙吸入肺部,慢慢吐出,再用鼻子吸入那粉紅色的甜味。
「哼哼,如果味道有顏色的話...」
白色的煙霧把整個空間包圍了起來,閃爍的長條燈管將電梯內轉變為小型的舞廳,半黃半白的派對燈光讓道特起舞。沒有束縛,沒有現實,只有他與甜味的華爾滋。
「能來點音樂就完美了呢...」他深深的吐了口氣。
「享受你的派對嗎?」安德先生一入往常地笑著說道。
「之前提醒過你別在電梯裡吸菸了吧。克制一點啊,道特先生。」
「情不自禁嘛。先走啦,安德大叔!」道特揮舞著那隻抽了一半的菸。
「大叔!?這小伙子出個電梯就變個人似的...」
一出大樓的正門,道特馬上就感到熱氣如同洩洪般地灌在他身上。如果天氣沒這麼熱的話,他會抽起另一根菸。汗水浸透了白色的襯衫,柏油路與空氣之間浮動著焦躁的波紋。這讓他難以呼吸,曾幾何時是舒適氣溫的五月,如今只剩下悶熱、煩躁的酷暑。街上能感到生命力的也只有喋喋不休的蟬鳴。道特的步伐隨著溫度的提升而顯得遲鈍,強烈的日照讓他與放大鏡下的螞蟻沒什麼不同。
「好個鬼天氣。」
道特吸完最後一口帶有些許甜味的菸,讓他得以忘卻這種煩悶,慢步地向停車場前去。基於保護設備的考量,荒耶先生總是會在後車廂放置幾個有著特殊雕紋的搬運箱。他看待那些設備的程度幾乎比員工的性命還重要。這也不奇怪,畢竟那台超級電腦以及它的設備攸關到整間公司的營運。起初道特看到那台電腦時,就被它的奇異形狀及散發的光譜產生好奇。與其他超級電腦的多機組不同,它只有單一機台,在多層的架構之內,有個類似儲存液體的圓柱玻璃水箱,而所有管線都環繞著那機台。當道特看著它時,那外觀與螺旋狀的大樓如出一轍。這讓他感到噁心,尤其是當新的零件安裝上去時所發出的聲響,那聽起來並不像是任何機器,甚至是任何生物能發出的聲音。一種不管是誰聽到都會震懾的聲響。
在出發之前,道特再次確認清單上的地址,他不喜歡工作時有突發狀況。所有事情都妥善規劃是他引以為傲的能力,但這次出差完全是意料之外,並不是說他無法臨機應變,單單只是個人偏好罷了。這也是為什麼道特對於他的生活、工作都有種說不出的無力感,過去一年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沒有一件是能預料的,所以至少在工作上要能把一切都準備好。清單中除了地址及所需物品之外,這次還多了荒耶先生的親筆簽名,那比漆黑更黑的油墨讓原本泛黃的清單更顯模糊。
「當你抵達這個地址時,把這張清單給他們看,那邊的人就會為你帶路。這點非常重要,道特先生。」
「荒耶先生那時的表情...還是第一次看到呢。」道特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導航後便發動引擎。
早晨的陽光傾斜的角度從車窗左邊照入,如果是一般的車輛,就算空調開到最強也抵不過光線直射造成的灼熱。道特看著路上寥寥可數的車輛,心中暗自竊喜他開的是荒耶先生的車。這台特製的悍馬H2就算在日正當中的沙漠馳騁,車內的溫度也如同雪地般酷涼。漆黑的車殼以及防彈玻璃讓道特戲稱它為「總統的冰櫃」。每當開著這輛車,都會有種無可言喻的違和感從他腳底竄入腦門,說也不奇怪,畢竟這輛車的性格跟它主人一樣,既神秘又冰冷。
距離目的地約有三百五十公里,他知道清單上的地址位於城市的邊緣,那是個龍蛇混雜的三不管地帶,無論是建築還是街道都塞滿了琳瑯滿目的商家,交錯蔓延的電纜線覆蓋整個地區的天空,城裡的人若走進去可能還以為天暗了下來,裡面屯街塞巷的通道也會讓人迷失方向。在那種地方要找到清單中的地址至少要花上他數個小時,道特不打算浪費任何一點時間。
「...近期來的失蹤事件,警方已經組成專案小組調查。後續的報導...」道特把廣播的聲音調大,雖然這種社會案件對他來說見怪不怪,但每當聽到有人失蹤都不禁讓他懷疑這不是單一事件。
「又有人失蹤了嗎?已經是今年第十起了吧...」他一邊聽著那官腔管調的報導,一邊點起了一根菸。
「現在不只是天氣,連這個社會也開始瘋狂了嗎?」道特吐了口氣,看著眼前高速公路不斷延伸,卻又絲毫無半點改變的景色。
「好個鬼社會。」
* * *
「邊境B區•五公里」「您正遠離城市」
巨型棕色看板彷彿在勸要離開城市的人趕快回頭,那從遠處就看得到的漆黑纜線就像有人在車窗上惡作劇一般。道特並不討厭這種景色,或者說,他已經看膩了被熱氣扭曲的柏油路面。隨著那黑色天際線逐漸擴大,他不禁想起關於邊境的種種傳聞,像是反政府組織集會、黑幫械鬥、毒品交易、非法人體實驗等等。這些傳聞的真實性或多或少能從廣播及新聞中找出些蛛絲馬跡,畢竟,只有追求收視率的瘋狂記者才會自願冒險進入邊境。不過也多虧了這些報導,道特才能對此行有所預期。
「工作怎麼樣呢,道特先生?」
「還過得去啦。」
「我只是每次看到你從外面回來都板著張臉,想說是不是工作上發生了什麼事...」
「我沒事的,安德先生。」
對於安德先生的噓寒問暖,道特總是三言兩語地帶過,他並不喜歡別人問他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就算有心事,他也只會埋在心底而已。隨著消失的刺眼陽光,照映在車窗上的只剩穿透過交錯纜線,如同驟雨一般的磷光。道特的眼神跟著黯淡下來,他知道自己必須完成荒耶先生的任務,不管那有多麼危險,多麼瘋狂。在這兩極化的現今社會中,像他這種普通人只有被夾在中間的份,他並不想抱怨,也沒人能抱怨。在瘟疫肆虐之下,他所剩下的只剩自己與這份工作了。
吵雜、忙碌、髒亂,隨處可見的蒸氣從地底延伸至斑駁牆面的管線排出,在磷光的照耀下形成晚霞般的景色。道特行進在迷濛的道路之中,數個由較大空隙鑽入的陽光形成高塔般的光柱矗立於街道上,兩旁的騎樓、公寓緊緊相連,由裡外延伸至街上充斥著各種攤販。行走的人們使他不得不放慢車速,這台車對於這個地方實在過於顯眼,每前進幾公尺就有人拍打著車窗。
「喂!有沒有興趣做個生意啊?」過於吵雜與擁擠的街道幾乎蓋過了說話者的聲音。
「碰!碰!碰!」
道特並沒有理會,他知道在這開窗簡直是自找麻煩。他長鳴了一聲喇叭,但塞滿街道的人群絲毫無半點反應。
「在第五個光柱通往尖塔的橋下等我。」
「嗯?」在道特還沒反應過來時,後方的路上傳來數聲巨響。街上原本擁擠的人群瞬間落荒而逃,在雞飛狗走中,他看見了一絲空隙。在意識下達命令之前,他的腳就已經把油門一口氣踩到底,瞬間加速的車身隨著閃避過的人群劇烈搖晃,漆黑的輪胎發出一陣嘶吼。
「一、二、三、四。」
道特向前方的扇形通道撇了一眼,在最右邊的通道有座看似通訊台的尖塔,他急忙翻轉著方向盤,向彎曲的橋墩下駛去。這個地方比他剛進來B區時更為陰暗,四周只有為數不多的橘黃路燈像螢火蟲般點亮濃密霧氣所籠罩的空間。道特停在一根路燈下,他想開啟導航,但這鬼地方壓根收不到半點訊號。
「算了吧,上方尖塔散發的電磁波把這裡的通訊都阻斷了。」一個渾厚的中年男子嗓音從車子後方傳來。
「什...什麼人!」道特的手伸進車頂上方藏的一把自動手槍。
「一個外地人獨自來到這個地方可是很危險的喔。不過這輛車...想必你多少有些覺悟了吧。」
那個男人走到窗邊,他頭上的灰色兜帽蓋住了鼻子以上的部位,粗曠的落腮鬍及白色長髮使整張臉更加陰沉。他敲了敲窗,意示道特下車。
「哦!不錯不錯,比我預期的還機警。」面對把槍指著他腦門的道特,那男人沒有絲毫的畏懼。他緩慢地向後退,微微上揚的嘴角嘲諷似的引誘著道特開門。
隔了一段距離,道特才下了車,準星還是死死的指著眉心。「剛才的巨響是你弄出來的對吧?」「你有什麼目的?」道特試著調整他的呼吸,急促的心跳使他的話語及雙手都在顫抖。
「我說過了吧,我只想談個生意。」「你不也是想尋找什麼才會出現在這橋下嗎?」
道特沉默了一會兒。「你想要什麼?」
「跟你一樣,年輕人。」「一條出路。」
「出路?」道特的手穩定了下來。「沒錯,你有事情需要完成,而我也是。這裡可不是單單靠導航就能四處走的地方,就你剛才的情況,崔尼提那幫人早就盯上你了。如果再回去一般道路一定會遇上他們。」
「我可以告訴你一條安全的通道。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你是從哪裡弄這台車的。」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他們的一份子?」
那男人將灰色的兜帽掀開,滿臉的傷疤及皺紋讓道特瞠目結舌,幾乎忘了自己的食指還靠在扳機上。
「那只右眼...你是記者公會的...」
「告訴我,小伙子。那台車是從那裡來的?」道特感到一絲凝重。
「我...這台車是屬於我老闆的。我是受他委託到這裡找零-」
「你的老闆?」他打斷道特的話。他眉頭的皺紋比剛才更深了。「他叫什麼名字?」
道特眼神閃爍,微微的低下頭來「這點我不能說。」
沉默彷彿使周圍的霧氣瞬間凝結。
「這樣啊。」他嘆了口氣,但道特感覺到那不像是失望,反而更像他已經得到他想要的回應。
「你正在玩一場危險的遊戲,年輕人。」他說到。「這個橋墩的盡頭有個三層通道。走第二層,現在崔尼提的成員都聚集在第一層,你至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找到你要去的地方。」
道特回到車上,緊握方向盤的雙手又不由自主的顫抖了起來。不是因為他了解自己的處境,或是他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替我向荒耶先生問好。」在那男人兜帽遮蔽下的右眼飄散著青藍色的光芒,他的身影在後照鏡不斷延伸的橘黃燈光下逐漸消失。
* * *
道特無法靜下心來,老實說,這三個月內他沒有一天能放鬆。不管是那古怪斑駁的螺旋狀大樓;荒耶先生冰冷又詭異的表情;超級電腦發出幾近哀嚎的聲響;各種管線匯集纏繞的脈動;還有這個神秘中年記者所隱藏的真相。在這如迷宮般交錯複雜的通道裡,道特再次看了清單上的地址與著荒耶先生的簽名。「你...我們到底在做什麼?」「我們?」他從自己的話中察覺到一絲異常。自從道特進來這間公司後,就只有他與荒耶先生在處理超級電腦的管線,其餘的十二位同事除了上下班與吃飯,都只是坐在辦公桌前,機械式的處理文件而已。思緒如漩渦般將道特吞噬,「其他同事知道自己為什麼人工作嗎?」「知道他們的老闆被記者公會盯上了嗎?」「記者公會會就這樣罷休嗎?」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在那漩渦底部,他只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上午十一點五十分,道特穿過一個又一個充滿蒸氣的通道,導航雖然能顯示他現在的位置,但距離地面至少有四樓的高度使訊號反應慢了個幾分鐘。現在的他只能靠著路邊那微小、一閃而過的黃色數字牌來判定自己相對於B區地面的位置。上方所傳來的喧囂聲漸漸消失,他猜想自己已經離鬧區有些距離了。第二層的道路相較於第一層少了那些吵雜與髒亂,取而代之的是零星的攤商及路燈,空氣中彌漫著冰冷的濕氣,不禁讓道特打了個哆嗦。突然,數聲槍響劃破這片死寂。
「崔尼提」
三個字如針刺般紮入他全身上下的每個細胞,他最後一眼見到那記者才不到三十分鐘,兩輛赤鏽的道奇衝鋒者從後方逼近,改裝引擎發出高昂的嘶吼,底盤兩側排氣管所噴出的烈焰將整個通道打亮。道特可沒打算死在這裡,本能促使他把油門踩到底,驚慌的雙眼迅速移動,尋找著所有可能的出路。
「啪!啪!啪!」
尖銳的聲響穿透道特的耳膜,幾乎讓他想鬆開雙手捂住耳朵,他從後照鏡撇一眼,雪球般的彈痕憑空出現在玻璃上。
「媽的,該死!」終於忍不住咒罵的他向方向盤揍了一拳。
兩台衝鋒者從兩旁迅速接近,手持步槍的成員從窗戶探出半個身子,但道特的目光並沒有注意在他們身上。轉眼之間,三台車並列在這無盡的通道中,光影在他眼中慢了下來,時間似乎在此刻凝結。
「嘰!!!!」
一陣長嚎伴隨著白煙覆蓋了道特的感官,一剎那,他打轉著方向盤,再次踩下那已經不能再到底的油門,向左邊的通道駛去。巨響及閃光從後照鏡反射的方向傳來,但這不足以使他鬆懈,他知道一定還有其他崔尼提的成員緊追在後。
道特感到自己正向第一層前進,微微高起的路面盡頭閃耀著細雨般的磷光。一出通道,寬闊的路面及稀疏的建築告訴他已經遠離了B區中心。道路上的光柱不只數量,連大小都比他起初看見的都以倍數成長,強烈的光線像是要把窗戶的裂痕撐開,這讓他差點無視導航上所傳來的光點。
「在這附近嗎?」
不遠處,三輛改裝車卷起的沙塵像海浪一樣覆蓋車頂,其中一輛裝甲車硬是比他旁邊的跟班高了一層。他心一沉,知道自己不可能逃過這場追殺,道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找到一個地方躲起來,並祈禱沒人可以找到他。沿著最多陰影的路線,他一面看著導航,一面注意車隊的動向。這些高聳稀疏的建物底層只有少數攤商,而大多也是關著鐵門,像墓碑般了無生氣,但也無限放大了車隊的引擎聲。光點閃爍的頻率越來越高,他離信標不到四十公尺,期待與恐懼幾乎讓道特忘了崔尼提的存在。
他朝著信標的位置拐進一個巷道。
「你他媽的在跟我開玩笑吧。」
一道巨大陰影吞噬了整個道路,深棕色的表面上有著許多幾何圖形的凹槽及突起,與建物貼齊的頂部隱約能看到斑駁的痕跡。「B區22-8號門」
道特的心跳聲蓋住了步步緊逼的引擎聲,他環顧四周,想找個通道躲進去,但這條路除了他剛進來的地方沒有任何出路。「該死。」當他腦袋在做最壞打算時,白黃燈光從裂痕照入車內像碎片般穿透了他的思緒。沒有退路,道特深吸一口氣,用顫抖的雙手點了根煙,他將車尾背對那可恨的大門,這台悍馬惡狠狠的盯著眼前的敵人,引擎憤怒的巨響、後輪吐出炙熱的白煙,每個動作都在掩飾那快窒息的內心。這太瘋狂了,他根本沒做過這種事,也壓根沒想過自己會做這種事,不管怎麼樣,只要煞車一放,這僵局都會結束。
「這是怎麼回事?」一陣長鳴從前方傳來。
「這他媽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看著眼前的景象,連左手的煙灰掉在手背也得不到他的注意。在裝甲車發出那陣長鳴之後,三輛車便轉頭離開了這條巷口。道特的視線死死的盯著那三個漸漸消失的光點,直到眼前只剩路口的光線及身後的巨大陰影。他的呼吸緩和了下來,全身上下原本緊繃的肌肉在一瞬間如土堆崩塌般癱軟,筋疲力盡的他在這被自己稱作「冰櫃」的座駕裡一動也不動。
漆黑佔據了他的雙眼。
「謝謝你,道特先生。」荒耶先生的雙手緊緊地抱著他,雖然表情一樣冰冷,但道特確實能感覺到他的喜悅。「你真的是注定完成這計畫的關鍵人物。」他與荒耶先生一同注視著那台散發著比七彩更炫目的超級電腦,在那層板間背後看得到它的圓柱核心正以奇妙的旋律舞動著。
「來吧,道特先生,你有這個殊榮將最後的零件裝上去。」
「完成它。」
道特捧著那顆赤紅、拳頭大小的殘月形零件,透過手掌還能隱約感受到微微的脈動,當距離不到一公尺時,那零件與圓柱核心開始以相同的頻率脈動,彷彿在互相溝通一樣。道特將零件的尖端插入下方的插槽中,完美契合,毫無縫隙,兩者形成一體。隨後,所有圍繞著超級電腦的管線像受到驚擾般瘋狂地閃耀著一陣又一陣刺眼白光,對著他們纏繞的對象輸入著音符般的訊號,整個樓層被光線及震動吞沒。不論是他還是荒耶,甚至是其他同事都沒有看過這番景象。不,這世界上沒人看過,或是體會這種景象。
所有接著圓柱核心的管線接口從三個微小排氣孔噴出淡紅色的氣體,一個接著一個的脫離超級電腦。
「完成了!」「完成了!」道特看著荒耶先生高舉著雙手,臉上的表情連自己也找不出個形容詞。
在所有人歡呼之時,一陣令道特感到詭譎,伴隨著痛苦及憤怒的尖嘯從圓柱核心爆發開來。
* * *
撕心裂肺的淒厲慘叫迴盪在這個空無一人的巷道,道特抓著自己瘋狂跳動的心臟,乾冷的空氣隨著每次吸氣都撕扯著他的喉嚨。
「是夢。」他咽了口水,試圖忘掉那令人不寒而慄的尖嘯。
經過一段休息後,道特發現自己昏迷了至少一個小時,遠方的光柱早已歪斜,與地面形成不安的弧度。儘管那詭異的夢還纏著他的思緒,他知道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無論任何都得在今天將零件交給荒耶先生。當他再次檢查座標位置,眉頭深鎖,車子與目的地的標示重疊在一起,但往四周看去,沒有一個鐵門是開著的。突然,他察覺到細小、規律的敲擊聲從後方傳來,一道淡橘色微光在巨門與建築的夾縫之間悄悄的探出頭來。他將車子掉頭,心想在連個人影都沒有的街上居然會沒注意到有個窄巷就在他身後,這街道上唯一有氣息的就只剩他與那防火巷所傳來的聲響,清單上的地址一定在那裡。
道特把車停住了,在這寬度不到三公尺的巷子內,他看著眼前的店面,敲擊聲沒有停過,也確實是聲音的來源,但這與他預期的完全不一樣。面前各種細長、塊狀、成串的肉品吊掛或擺放在檯面上,那身形纖瘦的屠夫握著比自己臉還大的剁刀,在櫃檯後手起刀落,不費吹灰之力的將牛腿骨剁成兩半。道特一邊審視著這個比自己矮小的男人,一邊回想起荒耶先生以前派他去過的地方,說實在,現在發生什麼事,遇到什麼人都不再讓他覺得奇怪。他把槍放進口袋,拿起一個在後座內的搬運箱,朝著肉舖走去。
「你來晚了,慘叫先生。」那男人乾扁,毫無生氣的皮膚以及凹陷的眼窩讓他看上去像是一個披著皮囊的骷髏,一舉一動都讓人感到不適。
「上等的部位都賣完了,嘿嘿。」他咧嘴一笑,臭氣從他長歪的牙齒缺口逃了出來。
要不是他還握著那把血漬未乾的剁刀,道特真想把荒耶先生的清單砸在他臉上。「我是來找這些東西的。」他面無表情的遞過那張清單,希望這不是他要找的人。
「嘿嘿嘿,又是一位有趣的客人!」
「跟我來。」他矮小的身子拖著過長的皮革圍裙從櫃檯後竄了出來,連剁刀都沒放下。
道特的手緊緊貼在口袋旁,如果有其他選擇,他絕對不會跟著這個獐頭鼠目的怪人。「難道有其他人找過相同的東西嗎?」「他真的知道我要找什麼嗎?」他有著一堆疑問,但與這男人搭話實在是違反本能。
他們進入一個長方型的冷凍庫,青藍的光線與許多吊掛在天花板的巨大動物屍體讓道特幾乎跟丟了那個男人。「往後退。」他拿著剁刀的手擋者道特,那不祥的笑容還是掛在嘴上。接著,他雙手抓著地板上的一個把手,原本與地面貼平的地方出現一道裂痕,周圍的冰霜被震了起來。一道至少有兩個成人大小的鐵門就被那骨瘦如柴的身軀拉了起來,寒氣像瀑布一樣洩進底下漆黑的空間。「嘿嘿,就快到了。」道特站在入口前,猶豫的神情展露無遺,手不自覺地握住口袋裏的槍。
他盡力打開嗓子。「你知道我要找什麼對吧?」
「當然!一個特殊的零件,對,我聽過主人談過荒耶先生的事。」
「主人?」
「對,主人就在下面。」
道特邁開他凍僵的腳步,踏入陰暗的階梯。在幾步距離之後,他隱約看見前方的轉角散發著淡淡的粉紫色螢光,隨之而來的是一股讓他不能再熟悉的味道。彎過轉角,在他眼前的是個被螢光覆蓋的螺旋狀階梯,道特感到一陣噁心,他彷彿回到了那棟斑駁的大樓,但這味道,準沒錯,跟電梯裡的甜味如出一轍。愉悅與厭惡如音符般在他思緒裡繚繞,甜味幾乎想讓他閉上眼來,忘卻這令人不適的階梯。
「啊!你也聞得到。」他口齒不清的話語使道特眯起的雙眼睜得比平常更開。
道特沒有說話,只是無神的盯著那矮小乾扁的身影。
「主人說我只能到這裡,剩下的你得自己走,尋味者一定找得到主人。」
粉紫螢光像是迷霧遮蔽了大半的階梯,道特一隻手攙扶著刻有奇特雕紋的扶手,往中心看去,螢光的底部散發陰柔的白色磷光,但還是看不清最底層的樣貌。隨著道特漸漸下降,甜味與螢光的濃度越來越高,直到感官完全被覆蓋。他再也看不見下一個階梯,手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唯一剩下的只有那主宰一切的甜味。「前進。」氣味轉化為文字,在這片死寂的迷霧裡,嗅覺指使著他跨出下一步。腦海中,所有疑慮與不安都被甜味所沖淡,過去、未來對現在來說毫無意義,他只想永遠沉靜於這個現實與虛幻的交界。
「您比預期中來的還晚,道特先生。」他分不清楚是聽覺還是嗅覺將這句話傳入他的思緒裡,也沒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名字。「尋味者!」一聲莊嚴響亮的嗓音把道特的感官全都拉了回來,當他回過神來,發現腳下已經沒有階梯,映入眼簾的是由無數立方體所構成的貨架,向四周延伸。螢光霧氣仍在空氣中閃耀著,這些貨架像穿入雲霄般向上延伸至螺旋階梯被螢光覆蓋的高度,視線所及的範圍讓道特感覺置身於一間古老的圖書館。各式各樣的機械零件展示於貨架上,被有著與階梯相同雕紋的玻璃圓罐保存,有些零件的樣貌出奇地眼熟,有些則是過於奇特,以致他完全認不出,也無法判定他們的功用。
「享受這個景象嗎?道特先生。」被周圍景象衝擊的道特,現在才注意到這個喚醒他的聲音。
在階梯口的正對面,烏黑木頭製成的環形圓桌後坐著一個白人身影,黑色圓形墨鏡凸顯了他潔白的頭頂,以及那精緻的金色頭飾。圓桌正中央矗立一座螺旋狀的黑塔,不停轉動著的細長履帶延伸至各層貨架中。
「我...這一切超乎我的想像。」道特眉頭一挑。「你知道我的名子?」
「很抱歉我沒先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特洛斯•維利塔。是這個地方的管理者。」
「荒耶先生是我們非常特別的顧客,作為他信使的道特先生也同樣會是我們尊貴的客人。」
他聽著這異國口音以及古老用詞,不由自主被他的聲音吸引了過去。
「維利塔先生...我...我有許多問題。」道特仍無法從驚嘆的情緒中脫身。「這個地方,這...這道光線,還有荒耶先生...」
維利塔輕笑了一聲。「當然。但在那之前,能否讓我過目荒耶先生的清單呢?」
直到一個桌身的距離,道特才能夠觀察到維利塔的長袍與頭飾都有著鬼斧神工的雕紋,和整個空間形成共鳴。桌上擺飾著一台類似電腦的機器以及許多形狀熟悉的零件,但道特不知為何就是叫不出名來。
「就是這個。」他遞過那張差點要他性命的清單。在維利塔拿到手的瞬間,數個像昆蟲複眼的鏡片從墨鏡左右兩側冒了出來,這讓道特往後退了一步。
「不好意思嚇到您了,道特先生。」「我們商品的訂單都必須經過加密。」
當維利塔敲擊桌面的同時,他身後的黑塔機械式的轉動了起來,履帶伸出倒勾從螺旋處的空隙攀入各個貨架中,沙沙作響的聲音和律動活像是黑色的蜈蚣穿梭在迷霧森林中尋找獵物。
「這需要稍等一下,想必道特先生有著許多疑問吧。」他穩重端莊的語調讓瞪大雙眼的道特安心不少。
「如果不冒犯到你的話。」他咽了口水,按耐不住心中的激昂。「我想知道這個地方與荒耶先生的真相!」
* * *
「正如您所看到的,道特先生。我們所提供的商品與市面不同,所有在貨架上陳列的都是這世上最稀有的元素所製成的零件,有些甚至不屬於這世界。也因如此,我們不希望將這些商品提供給遠見渺小之人,這些零件的功用超越了世俗、科技,唯有少數領悟真理之人才有資格與我們交涉。我相信道特先生一定能理解隱藏這個地方的重要性,肉舖與布朗•詹金先生提供了非常優良的假象,他的氣息為肉脯染上許多傳聞,甚至連崔尼提都畏懼著這個地方與於這裡出入的人,他雖然外表瘋癲,但可別小看詹金先生的能力。」
「啊,那個屠...不,詹金先生。他提過『尋味者』這個名字,不知道維利塔先生有沒有這樣稱呼過我?」
「我只稱呼您的本名而已。」維利塔的嘴角微微上揚。「詹金先生的才能可不包含話語,這點道特先生不必太過在意。」
維利塔的話才剛說完,那些漆黑的履帶慢慢的收回黑塔之中,在他身後,一道閘門在黑塔表面形成並開啟。「已經找到了。」一個五腳圓盤機器人從粉紫色螢光中走了出來,圓盤上方的五根爪子牢牢抓住一個充滿透明液體的玻璃圓罐。
道特的表情僵硬,一陣暈眩竄入腦門,他強忍著自己不因看見的罐中的物體而吐了出來。「您還好嗎?道特先生?」他搖手示意。
「麻煩將搬運箱放在桌上。」維利塔雙手輕柔的接過圓罐。「這就是荒耶先生要的零件,非常艷麗可不是嗎?」
當圓罐接觸箱子的頂端時,四個鏤空柱體伴隨著蒸氣,嘶嘶作響的浮出,道特從來沒看過這種狀況。接著,圓罐如液體般滲入箱內,周圍的螢光像是被吸入一樣與柱體一同收回主體中。
「想必道特先生一定注意到了吧,這箱子的每個構造、刻紋都是由我親手打造,只有這裡的螢光才能保存這些精美的工藝品。切記,道特先生,請將這個箱子直接轉交給荒耶先生,在任何其他情況下絕不允許開啟。我相信您的理智。」
「謝謝你,維利塔先生,我會直接轉交給他的。」
「荒耶先生...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道特看著自己握著箱子的手,心中低語了起來。
「關於這點,我只能說荒耶先生是個背負著命運的人,而我也在道特先生身上看見了相同的特質。」
「嗯?」道特疑惑的盯著那看不透的漆黑鏡片。「我說了什麼嗎?」
維利塔沒有回應,只是單純的微笑著。
「請慢走,道特先生。」
他再次走回那朦朧的階梯,拿著搬運箱的左手隱約感覺得到箱內的物品與四周的螢光以相同的頻率脈動著,道特閉上雙眼,睜大著鼻孔,試圖用甜味掩蓋這不祥的和諧。甜味和螢光如蒸氣般讓人窒息,他緊抓著扶手,每一步的上升都比前一步還要吃力,箱子像磁鐵吸附著閃耀的螢光,每一次的脈動都似乎要與道特的心跳重疊,感官逐漸遲鈍,直到三者形成一體。
「你已經見到主人了,嘿嘿。非常好,非常好。」道特聽到那令人不快的口音立馬睜開了眼。當光線進入他的視覺時,自己已經坐在駕駛座前,清脆的敲擊聲從肉舖傳來,橘色的燈光照映著那渺小身軀,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粉紫色微光在道特側臉鋪上一層光暈,當他往副駕駛座看去,冰冷的空氣挾持了他的喉嚨,無聲的尖叫伴隨著錯愕與恐懼在剎那間爆發。
道特不想確認箱內的物品,也不願回想起那可恨的惡夢。當維利塔拿起那零件時,他就已經向瘋狂屈服,那夢魘般的脈動,鮮血般的赤紅,殘月的形體,現實與夢境醜陋的合而為一。
* * *
回到街上時已經是傍晚了,歪斜的光柱已經被細針般的驟雨取代,冰雹沿著電纜大小不一的缺口時不時的打在車窗上。邊境的傍晚只有凌亂的霓虹燈才得以使街上感到一絲生氣,這也讓道特能喘口氣,身旁不斷閃耀的螢光每分每秒都在吸引著他的注意。
「暴雷、冰雹警報,所有非政府機關需於兩小時後關閉,感謝您的配合。」各台廣播都被國家緊急警報給切換,原本擁擠的大街也因這天氣異象而杳無人煙。在道特的記憶裡,這奇特的現象只有在他小時候發生過一次。那時,他與家人待在一起,電視上的新聞正在報導同樣的瘟疫肆虐全球,人們甚至不清楚感染源是什麼,只知道染病的人會因為不明原因自殺,各國科學家都在推論瘟疫會感染大腦神經,使人做出違背本意的事。而在一年後,瘟疫神秘的消失無蹤,沒有人能得出一個結論。一家人在冰雹劈啪作響中入睡,即使在冰冷的夜晚,小小年紀的他感到無比的溫暖。
聽著窗外逐漸粗暴的冰雹聲,吞聲忍淚的道特看著眼前毫無間斷的黑白光影,如今的他只能感受到無情的冷冽。
「完成它。」
螺旋狀的大樓在閃電與冰雹的交集下增添了一股詭異的氣息,好像它不能令道特更加厭惡一般。他下了車,巨大的雷鳴與暴雨取代了早晨的蟬叫,路上不斷呼嘯而過的汽車及喇叭聲在在顯示了這場風暴有多麼突然。道特知道荒耶先生一定還在等著,搬運箱所發出的螢光在昏暗的夜色中提醒了他,三步並作兩步,不顧危險的跑向大樓,在霧濛濛的玻璃大門前,安德先生正在講著電話,但裡頭的燈光比平常黯淡了不少。
「道特先生?我還以為你直接回去了!」他收起電話,憂心忡忡的看著道特。「快點進來吧!警衛室有毛巾。」
「不用了,謝謝。」道特略過安德,向著電梯奔去。
「慢著,道特先生。電梯不能用,冰雹讓大半城市都停電了。你還是..」安德沒來得及攔下道特,只能看著那濕淋淋的小伙子一個箭步的跨上樓梯。
狹窄樓梯間的緊急燈光只能照亮半個階梯,其餘陰影的部分都被那螢光渲染。轉過一個又一個彎,道特的心跳以及箱內的脈動開始急促了起來,壓抑已久的內心終於能在完成工作的瞬間釋放,那毛骨悚然的夢境與今天的瘋狂遭遇都將在這之後結束。
他拐過五樓的階梯。
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響在這狹小空間迴盪,搬運箱滾落至五樓與六樓之間,螢光像壞掉的燈泡胡亂的閃爍在道特黯淡、憔悴的表情上,頭髮掉落的水珠與冷汗形成更大的水滴,無聲無息的滴在焦黑的地板。在他眼前,凌亂不堪的外漏鋼筋與混凝土石塊被披上一層厚厚的灰燼,碳化的漆黑木頭碎塊散落在各個角落。白色與粉紫色光芒將道特的影子投射於他面前的廢墟,他咽了口水,再次確認自己所在的樓層,試圖理解現在的狀況。
「發生了什麼事?」
道特撿起箱子,不規律的震動讓他感到一股噁心,在他腦海中,只有安德先生知道答案。暈眩的他跌跌撞撞的跑下樓梯。
「你去哪啦?道特先生。所有人都回去了啊!」他雙手伸向前,一把抓住了快摔倒的道特。「你沒事吧?小伙子,臉色怎麼這麼差?」
他單手緊緊抓著安德的衣領。「公...咳咳...公司怎麼了?」
「喂,你先冷靜點!來,毛巾。我們到警衛室裡談。」
安德看著眼前這充滿不安與疑惑的男人,很難想像這跟早晨帶著微笑的年輕人是同一個人。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道特先生?」
「公司...公司變成了一片廢墟...」
「你確定自己在說什麼嗎?」
「公司...六樓怎麼變成了廢墟?」
「六樓?」安德的眉頭皺了起來。「你不是在五樓的生技公司上班嗎?再說,六樓從十五年前就是廢墟了啊!」
道特瞪大著雙眼,他凹陷的眼窩更加凸顯了眼神的空洞。「你...你說什麼!什麼從十五年前...那...那荒耶先生...其他的人...電...電腦...」他從椅子跳起來,周圍的空氣都幾乎被他吸光,抖動的身軀接近眼前男人。「你在說什麼?安德先生?」
安德撐著道特的肩膀。「等等,你剛才說『荒耶先生』?」他的眉頭鎖的更深了。「我已經有好幾年沒聽過這名字了,那個人已經在十五年前就死啦!」
道特跌坐在地,緊握的箱子摔到了一旁,淡淡的螢光漸漸消失。「什...告...告訴我所有事,安德。」
安德攙扶他到椅子上,眼神透露著一絲憐憫。「你說的那個男人,本名叫『普羅多摩•荒耶』是個外地人。十六年前與他的妻子來到這棟大樓,我當時正好在這裡找到保全的工作,他與妻子買下了六樓並開了一間動物醫院。然而過沒多久瘟疫就爆發了,懷著身孕的荒耶太太不幸染疫,在當年冬天去世了,腹中的胎兒也沒能保住。荒耶先生在那之後非常的消沈,幾乎把自己關在六樓,只有幾次從後門出入而已。在那段時間,有個記者常常上門說要找荒耶先生,那個人眼睛散發的青藍光芒總是讓我頭皮發麻。在那不久,警方就拿著搜索票來到這裡...。啊!就是十五年前的那個晚上!那場夜裡的大火,那時也是下著冰雹的詭異天氣。對...在他們正要搜索的當天晚上,六樓突然發生了火災,整整燒了一夜,直到隔天早上消防隊才能把火撲滅。之後真是慘不忍睹啊,道特先生,大樓的外牆都被燒個焦黑,玻璃也全破了。而在消防隊進入六樓搜索後,他們只找到被燒成白骨的三具屍體,兩個成人,一男一女,跟一個差不多九歲的小女孩。當屍體被運出來時我與那個記者也在現場,那具白骨是不是荒耶先生我根本認不出來,但當記者看到那女孩的屍體時崩潰的哭了出來。六樓在那場大火後就被荒廢,不管是管委會還是政府機關都沒人想處理善後,漸漸的,這件事就被遺忘了。之後來這裡租樓層的,大多是看這裡老舊,租金便宜,所以不在乎樓頂是個廢墟。道特先生,我在這工作十六年了,還是頭一遭有人問我荒耶先生的事。」
道特手肘撐在他的膝蓋上,低頭不發一語。安德看不見他的表情,也害怕再說什麼可能會驚動這位年輕人,他靜靜地等著。處在同個空間的兩人彷彿使時間凍結,微弱顫抖的白色燈光使他們模糊的影子微微跳動了起來。在道特的側臉,一道粉紫光芒逐漸的擴散開來,正當安德注意到時,四周的燈突然全亮了。
「啊!電來了!」
道特緩緩的站起身子,視線聚焦在那精雕細琢的搬運箱上。「我不相信。」他握著箱子上的把手,脈動從他的指尖竄入全身,心跳與其躍動、共鳴、最終同步。「我不相信。」
「喂,你要去哪?道特先生。」
「荒耶先生在等著我。」他的話語中沒有帶著一絲情緒,頭也不回的朝著電梯走去。而安德只能看著他蒼白的側臉消失在電梯前。
他按下那潔白無瑕的按鈕,粉色甜味再次擁抱他的思緒,他深吸一口氣,高舉著散發強烈螢光的箱子,撕扯著嗓子高喊。
「吾名利蘭•道特!釋放我!釋放我!」
* * *
安德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道特先生,當晚他在大樓待了一整夜,也去過各個樓層尋找那年輕人的身影。在接近午夜時,一陣比絕望更痛苦的尖嘯劃破了那冰霜的夜晚,大樓周圍的住戶也紛紛被這震懾的聲響從睡夢中喚醒。安德在這件事發生不久後被檢驗出罹患了阿茲海默症,並在一年後退休,回到家中受妻子的照顧。新的大樓保全時不時會收到來自各樓層的抱怨,他們表示自己一直聞到奇怪的味道,而同一時期,警方也上門表示要調查六樓的空間。那是一個震驚世界的新聞,所有新聞媒體都搶著報導;手機、電視、網路,所有人都在討論的話題。當警方與消防隊清除大樓六樓的阻礙物後,腐敗的氣味從厚重的鐵門前傳來,當他們用切割器將門鑿出一個洞後,暗棕色的氣體由內而外噴發,數個沒穿戴防護衣的員警立馬昏了過去。而裡頭,根據消防隊長的描述,是連地獄也無法想像的褻瀆景色。無盡的腐爛腸子鋪面了牆面與地面,一條一條的環繞著中央一座破碎,刻有奇怪雕紋的玻璃圓柱,碎裂的窗戶似乎被某種膜狀物質封閉,只有一扇窗戶是通的。四名進入的人員忍著穿透面罩的臭氣向中央前進。散布在原本該是桌面的焦炭上,個種大小的臟器、屍塊、骨骸,有人類也有動物,有些他們無法辨別。正中央的圓柱底端還殘留著一些類似血液的液體,玻璃破碎的方式像是有什麼東西從裡頭衝了出來。他們沿著圓柱下方的腸子走進建築的最裡面,所有人看著眼前天理淪喪的景象而不禁顫抖了起來,其中一個隊員雙手合十的呢喃著佛經,其餘兩個人緊閉著眼在胸口劃了個十字,面罩已經起不了作用。十三具屍體倒吊在骨骸製成的牢籠中,身上的器官都被摘除,延伸至此的腸子被接在屍體皮開肉綻的各種孔洞中,如果惡魔真的存在,那這肯定是它的工坊。考量到隊員的身心狀況,他命令在採集證物後立刻撤退。
六個月後,驗屍官的檢查報告中指出,十三位遺體死亡的時間相隔了十幾年,最年輕也是最近期死亡的是一名男性,目前還沒有任何家屬前來認屍。其餘的屍塊與臟器被驗證出是來自於世界各地不同種類的動物,有些被胡亂的拼湊在一起。各界學者、法醫、動物學家在經過集體討論以及研究後,得出圓柱中液體的成份並不屬於任何已知人類或動物的基因,有些人甚至推論該液體的來源是來自外星。而這項理論隨後受到人類學家及考古學家的認同,在他們的報告中,玻璃上的雕紋與世上任何文明都沒有相關,是完全獨立的一個系統,其雕塑方式也超越了現有的科技能達到的領域。這些研究隨後被洩露到了媒體手上,各個電視台、廣播、談論節目中都把這個事件與瘟疫聯想在一起,關於外星瘟疫會導致人們發瘋的輿論如雨後春筍般充斥著大街小巷,造成了不少恐慌,末日教派集會以及集體自殺的現象使政府不得不宣布宵禁。然而此事件的報導卻從未停過,許多記者找上安德,詢問有關大樓的各種事情,但大多數都只能從他口中得知破碎的消息,意興闌珊的離開了。面對頻頻上門的記者,安德太太最終忍受不了,在某天晚上切斷了電話線,對任何人的來訪也緊閉著門。她看著身旁熟睡的安德,臉上露出了一股微笑,心中愉悅的竊喜,自從她丈夫退休後,身上散發著一種令人安心的甜味。她的手輕柔的觸摸安德的臉頰,在甜蜜的氛圍中墜入夢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