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勝利之吻
當我們抵達座落於大草原旁的密林峭壁上的時候，眼前的景象令我們三人頓時傻了眼。
比當初來法希觀看處刑的人多好幾倍的士兵聚集在綿延不絕的草地旁，幾十座幾百座軍營構成一幅難以置信的畫面，彷彿霍瑪的邊境突然出現了另一座大城般。儘管我們藏身的地方離軍隊還有好一段距離，但鼎沸的人聲帶來的熱氣還是有如一堵看不見的牆迎面撲來，連雅翠伊小姐都沒有見過如此誇張的陣仗。我們面面相覷了幾次心跳後，雅翠伊小姐拿出望遠鏡仔細觀察軍營，我則緊握著瑞娜的手祈禱能聽到好消息。
只見雅翠伊小姐輕聲嘆了口氣說：「很難，包括天空在內他們封鎖了整個路線，除非我們折回去峽谷區冒著更大的風險穿過被巨鳥怪佔據的谷地，然後花上兩三個月的時間從北方的沙漠繞進草原區才能避開他們。但別說是帶著你們了，只靠我自己的話根本就不可能過得去。」
我注意到了她話中話，「所以硬闖是有機會的吧？」
「我得先弄清楚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她挪動趴著的身體緩緩掃視龐大的營區說：「往安庫拉是不需要經過大草原的，如果要過那條老氾濫的河大可在交叉路口就往南走，把本營放在離前線這麼遠的地方也沒道理。所以只有一個原因，只是……會需要動用這麼多人嗎？」
瑞娜握緊拳頭說：「法希都毀了，他們一定覺得我們很危險，所以才找這麼多人來……」
「不合理，你們很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畢竟法希是邊境之城，就算你們往安庫拉逃也不意外。明明對他來說朝安庫拉進攻才是最先要務……不然就是瓦納卡王的命令……」
我陰鬱地接下去道：「或者他寧願放過進攻的機會也要解決我這唯一從他手中溜走的『安庫拉人』，藉由這個機會，他不僅可以徹底消滅我們，也能透過和我們的戰鬥激起士兵的鬥志。可惡，這個心機的混蛋。」
「是滿合理的，但我想再多觀察看看有沒有什麼──」她帶著呻吟沉默下來。
「怎麼了？妳看到什麼了？」雅翠伊小姐渾身僵硬的模樣給我一種極差的預感。我從她顫抖的手接過望遠鏡往那座位於最大營地中央的高台一看，肚子就像被人刺了一劍般唰地絞痛起來。
那是被綁在柱子上的瑪姿姊。
「為什麼！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我壓低聲音嘶吼著，揉了揉眼睛後再度看向姊姊染上髒污的悲傷表情與帶著困惑的茫然雙眼。從她呆滯的臉龐和頹軟的掙扎動作看來肯定是被下了什麼藥，否則以她的普拉恩早就能輕易逃離高台。「不可能，尤祖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他這麼愛自己的家人怎麼可能會這樣對待瑪姿姊！」
雅翠伊小姐搖搖頭說：「除非他為了復仇而喪失理智了，往下看吧，告訴我他看起來是什麼模樣。」
全然變成禽頭獸身的尤祖挺起粗壯的脖子在營地中徘徊。那雙原本銳利的灰藍眼睛蒙上一層霧似的散發出陣陣瘋狂的氣息，過去沉著穩健的總督、總是輕聲細語的偉大英雄已然墮落成了一位嗜血而徹底感染殘暴的狂人。我放下望遠鏡交給瑞娜，發出和我一樣的驚呼後她見鬼似地看向我，喘著氣的小嘴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雅翠伊小姐示意我們離開樹叢後坐到後方低窪處的樹蔭下，語氣裡滿是憤怒：「看來尤祖大概是知道擁有杜可可娜力量的你們唯有越過大草原往西方前進才有活下去的機會，所以他寧可放棄往南方進攻的機會過來堵你們。該死，我應該要想到的，他絕對也看過那份地圖。」她咬了咬牙說：「然後把因為近距離遭受丁德基的衝擊而失去記憶的小姿抓來當作誘餌逼你們現身……我以為害得你們走上絞刑台已經是他最深重的罪孽了，沒想到……」
「他真的瘋了嗎？還是因為瑪姿姊姊忘記了她應該要記得的仇恨，才被他抓起來的？會不會這是他們演出來的戲呀？」
「不，那個驚慌的神色你們很熟悉對吧？這不可能是裝出來的，就我所知她雖然對一些談生意會用到的情緒瞭若指掌，但她絕對沒辦法把恐懼、慌張、疑惑等會搞砸生意的情緒演得這麼像。我和她也認識超過十年了，從來沒有看過這個樣子的她，儘管沒辦法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性。」
「那我們怎麼辦？不管怎麼樣這都是陷阱，我們要怎麼才能知道尤祖是不是真的會傷害瑪姿姊姊呀？」
「除了聽他們親口說出以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雖然從這裡開始用最快的速度突破或許還有一點點機會，只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轉向不發一語的我。「這個人數絕對足以應付大草原上的怪物，就算你們平安抵達波納的部落，尤祖也肯定能把你們找出來。再加上我不覺得你會放著小姿不管……」
可惡，該怎麼辦，雖然照理來說尤祖不可能傷害姊，但是他瘋了啊……那些睡夢中的呢喃不可能是裝出來的、要是她還記得的話肯定會叫我惡魔，那尤祖讓她想起來的話呢？不，雅翠伊小姐說得有道理，我也不覺得她有這個本事騙過剛從這種激烈情緒掙脫出來的我們。我不能丟下她，絕對不能丟下她！她已經遭遇了太多不該承受的痛苦了，但這樣就要面對尤祖和至少一萬大軍……
我氣惱地抓了抓頭髮，瑞娜見狀拍著我肩膀說：「你會原諒在絞刑台上踢落我們腳下木台的她嗎？」
「問這什麼問題？就算是那位被仇恨沖昏頭的瑪姿姊我也絕對會去救她，更何況是曾經和我們一起吃過晚餐的瑪姿姊。」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看著瑞娜說：「沒什麼好考慮的，我要救她。我失去了很多，不代表我能對還有機會挽回的人視而不見，而她是這個國家唯一值得拯救的人、我渴望珍惜的親人。」
「即使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我仔細打量她那不知何時散發出殺意的冷靜，她和我一樣對眼前的狀況感到憤怒、和我一樣憎恨尤祖這麼對待視她為家人的瑪姿姊。但得確保我們兩人的安全和退路才能採取行動，就這麼貿然闖進去實在太危險了。「我們能找到方法的。」
「帶著她，我們就沒辦法平安橫越大草原了。而且你還得穿過那些士兵、強悍的尤祖再安全地離開，所以只有一個辦法。」她的眼神平靜得令我打了個哆嗦。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沒有星空的黑夜是多麼詭譎，儘管同樣深邃迷人。「把他們全殺了，用我們的力量再次創造一座美麗的森林。不只是為了拯救你的姊姊，也是為了保護我們在西方的家。丘納，你做得到嗎？」
「我做不到。雖然他們看到我們之後一定會想要替他們在法希死去的家人和朋友復仇，但我們的目的是拯救姊、阻止尤祖並逃離這裡，不是像真正的惡魔一樣大開殺戒。」
「和我猜的一樣，因為我也做不到。」恢復眼裡星光的她吐了口氣說：「但我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雅翠伊小姐，您有辦法接近軍營然後把瑪姿姊姊帶出來嗎？」
「不可能的，我們知道尤祖在我把你們抓回去的那天就開始妄想了，一定也能料到從大草原回來的我會站在你們這邊。」
我問：「這麼大的軍隊一定要有非常充足的資源才能運作，如果我們等下去直到他們耗盡糧食回家去呢？」
「你覺得可能嗎？這附近都是巡邏的衛兵，我們也需要食物，比耐久的話我們完全沒有優勢。更何況，他們隨時可以在你面前殺了小姿，那時候你還按捺得住嗎？」
我氣餒地往草地一捶，拚命思考除了背負上萬人的生命以外的解決辦法，為了救一人而殺害所有人這種事太荒唐了，我想要的只不過是帶著姊逃離這裡和瑞娜平安地活下去、靜靜地探索她那美妙的愛情……我不想殺那些士兵，他們都擁有著曾和我一樣的夢想，這次的我有選擇權……
我想殺的人是誰呢？是尤祖。
怎麼殺呢？
那些在課堂上、卷軸中與雅翠伊小姐口中得到的訊息一一閃過腦海。一個曾經讀過此刻卻宛如幻影般縹緲的念頭在驟亂的思緒中若隱若現，我閉上眼緩下翻騰的意識，在放鬆的身心中尋找那個曾被我嗤之以鼻的解答。生命魔法、丁德基、杜可可娜……神……
「不是唯一的辦法，如果說傳說還有一部分的真實的話……」我猛然抬起頭看著雅翠伊小姐說：「丁德基是不是能讓我們得到強大的神力？」
從她一震的眼中，我知道我猜到了，「有這種力量，只是，我不覺得現在的你們能夠駕馭──」
「告訴我細節。」
「但……唉，好吧。基本上就是像你們之前做過的那樣以丁德基吸收生命，再將那些生命投入在自己的身體裡。據說充滿能量的肌肉、骨骼和內臟都能獲得超越極限的能力，就算因為過強的力量受傷也能立刻復原。只是……」她掙扎地轉向我們說：「這不僅難以控制、還會消耗極為大量的意識，沒有經過訓練的你們很可能在短時間就陷入昏迷，當初杜可可娜也是經過深刻的教訓後才掌握到訣竅。」
「什麼訣竅？」我和瑞娜齊聲問道。
望著我們迫切的眼光，她彷彿正在承認自己說謊般緊閉上眼垂下肩說：「意識的強弱以意志決定，而意志的關鍵在於情緒。丘納，你對尤祖的憎恨能夠成為支撐你使用這種力量的意志，但我不曉得瑞娜有沒有像這樣強烈的情感……」
我撫摸她遮住臉龐的瀏海輕笑道：「有的吧？」
「是呀……」她也泛著紅暈望著我說。
看著我們旁若無人的凝視，雅翠伊小姐清了清喉嚨說：「所以計畫是什麼？你想用這個力量救出小姿？」
「不，是妳和瑞娜去救她，我去對付尤祖。」我撥開頭髮說：「吸收所有人的生命是我們的王牌，即使我們用不了、也不想用；但那些士兵絕對會顧忌這樣的力量而不敢隨意行動。唯一不會怕的就是尤祖。我不知道自己能和他戰到什麼程度，一旦我們開打就肯定會鬧得亂七八糟，那時候就算不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我們身上，妳們也有足夠的空檔救走姊。」
「之後呢？」
「我會殺了尤祖。妳們那什麼表情？好歹我的技術都是跟他練的，我很清楚他的戰鬥習慣，而且我還記得怎麼對付普拉恩戰士。更何況我還有丁德基啊，不需要這麼擔心吧？」
瑞娜搖搖頭說：「我很擔心，如果其他人找到機會殺了你或是你的力量用完了怎麼辦？我要不要也用那個神力來幫你？」
雅翠伊小姐說：「不，排除那些士兵，附近唯一能夠提供你們大量生命的就只有這座森林，如果丘納要和尤祖戰鬥的話非得用上整座森林的力量不可。況且……沒有不敬的意思，但相較於你們的愛情，負面情緒對丁德基的影響更為強大。我建議還是讓丘納去面對尤祖。」
「遇上危險的話我的命就交給妳保護了，瑞娜，我相信妳辦得到的。」我重新爬到樹叢邊望著被風吹得頭髮散亂的瑪姿姊說：「如果情況不對，雅翠伊小姐也能用魂術將我和其他人分開，我比較擔心的是載著我們三人會不會拖慢妳太多速度。」
「我的極限是五個人，只要瑞娜能適時用弓箭支援我的話在逃跑方面我還算有自信。」
「那救她的時間點要怎麼抓？」
雅翠伊小姐扶著下巴思考了一段時間，「最好是在你把情況弄得一團亂的時候，我會抓準時機飛上去高台讓瑞娜割斷繩子，然後在你獲勝的時候把你一起帶走。但話說回來，實際上不會這麼順利所以你得隨機應變。」
瑞娜脫口說道：「那我要怎麼在你陷入危險的時候幫你呀？」
「這麼看來我只能盡快把場面鬧大了，至少讓妳們能提早佔領高台，如果事情失控的話就按照妳的想法行動吧。」
她皺著眉點點頭。
「綜合起來的計畫就是，如果霍瑪的英雄當著所有人的面被一個連普拉恩都不會、又沒有使用賈杜的少年殺掉，我想那會是很震撼的事情，震撼到失去戰意。所以只要除掉那個惡魔我們就能得到逃離的空檔。」我盯著遠方那龐然大物緩緩地說：「要是我獨自上場的話他不會拒絕我的單挑，一來是他會警戒那足以殺掉所有人的力量，二來是他不知道瑞娜在哪裡，我們可以用這兩種威脅來逼他和我戰鬥。現在唯二的問題是我沒有武器，還有我要得到瑞娜明確的同意。」
對上我堅定且充滿信心的目光，她猶豫片刻後說：「我相信要是你擁有足以對付普拉恩的速度與力量，靠你的技術一定能打敗尤祖。所以……去吧，我會隨時做好支援你的準備的。」
「那這個給你，」雅翠伊小姐解下腰間的精美長劍說：「這是由火山國度來的金屬打造的罕見武器，比青銅更堅硬、更輕巧。雖然它陪著我快十年了，但如果是為了擊敗尤祖，我願意讓它為你所使用。」
我抽出手臂長的劍望著經常打磨的銀灰色劍身。別於青銅劍的霧面、這把彷彿散發著寒意的武器有如水面般反射著晶亮的光，給予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收劍入鞘後我低聲說道：「我會好好使用它的，感謝妳，雅翠伊小姐。」
「不客氣，這至少是我能做的。」
在我站起身帶著難以擺脫的緊張最後一次掃視眼前的大軍時，瑞娜從後環抱住我說：「我們還要好好分享彼此的愛，所以，請你一定要活下來。」
「我答應妳，我絕對不會被那個混蛋殺掉的。」我轉身迎向她毫無猶豫蹤影的澄澈目光，低頭撥開她散發泥土香味的秀髮輕語道：「瑞娜，妳願意獻給我一個勝利之吻嗎？」
她想也沒想就直接親了上來。
在那柔軟的唇間，我體驗到了這輩子最美好的時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