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這不是你的錯
我嘆了口氣。害得自己落到這種下場的罪魁禍首之一竟然就這樣出現在我面前，還是在我走到沒力氣又離家好一段距離的時候遇到。我今天的運氣還能再更差嗎？
我扭著臉坐起身說：「怎麼又是妳啊？妳要幹嘛？」
我的表情大概很難看，因為對上我視線的瑞娜不僅連續眨了好幾下眼，纏著繃帶的腳也退後了一點點距離。眼看她就要說出打擾了之類的話落荒而逃之際，她卻深呼吸挺起胸膛說：「我在找你呀。」
「要幹嘛？」我耐著性子再問了一遍。如果說我的表情還沒能趕跑她，那現在怨恨至極的口氣大概也能傳達出一樣的意思：我不想和妳說話，快滾。
「你很厲害，真的。」她皺起被抓痕破壞的眉頭不要臉地坐在我身邊重複早上說過的話，亮起那雙閃著夕陽的寶石黑眼說：「從你在熱身場跟那三個人對打的時候就看出來了。要不是他們作弊的話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那些判斷、出招和高雅的動作讓我很佩服。你肯定花了很多時間在鍛鍊基礎上，而且我從來沒有遇過能不變身就打贏我的人，所以我──」
「妳是來笑我的嗎？妳也看見了，我因為沒有變身被刷掉了，妳到底想要怎樣？」
她縮起肩膀低下頭望著我說：「我我我只是想向你道謝……因為你讓我知道我的技術還不夠厲害，讓我體會到自己有多麼天真。而且你在場上的動作、冷靜的表現還有像是經過千錘百鍊的技巧讓我很感動。我只是……想在離開法希之前和你聊聊……」
真巧，我也剛被用能敲碎靈魂的力道從幻想中打醒，要不要我們乾脆現在手牽手去跳河算了。「妳很閒是不是？是不會看人家的臉色嗎？我看起來像是吃飽撐著等人來打擾我的樣子嗎？」
「我、我不知道……對、對不起，我不確定，因為你看起來沒什麼事，我才想說──」
「妳是哪裡有毛病？在我沒事的時候覺得有事，在有事的時候覺得沒事，住在山裡面的人都這副德行嗎？熱心也要有個限度吧？」
「不是這樣的。請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直說了，沒什麼好謝的，也沒什麼好聊的。我不知道妳是抱著什麼心態來選拔的，但我要跟妳說清楚，」我從她帶有點畏懼的清秀臉龐上轉開，盯著河面壓制著燒上頭頂的怒火說：「那場選拔是我渴望非常非常久的機會，然後我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因為勝利而被刷掉的廢物。妳有聽見我落選的理由嗎？」
「因因因為你……沒有用普拉恩？」
「所以妳看，技術有個屁用！」我咬牙瞪著嚇得喘氣的瑞娜，心一橫把一整天累積的委屈和怨氣全都發洩出來：「苦練出來的精準動作又怎麼樣？花了大把時間反覆雕琢的技藝又怎麼樣？還不是什麼屁都辦不到！有了普拉恩這麼方便、每個人都能使用的魔法誰還需要花時間在磨練戰鬥？有了堅硬的骨頭誰還需要盾牌？有了銳利的爪子誰還需要長劍？要跳到大家頭上根本就不需要鍛鍊雙腿，翅膀一伸還不帶妳到月亮上面去？妳看那些連長矛都拿不穩的流氓只要變身就能大殺四方，我就不懂軍隊為什麼還要準備武器和盔甲，錢太多沒地方花嗎！莫名其妙！」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妳沒有這個意思，那妳不用普拉恩是什麼意思？妳想要證明自己的技巧能贏過變身魔法嗎？那很抱歉，我這個愚蠢的小廢物總算做對了一件事，讓妳徹底明白不管再強再嘆為觀止的技術在魔法面前就是個狗屁！」
「我才沒有這麼說──」
「對啊，對啊，妳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為什麼妳不做點什麼！」我摀著裂開的傷口湊上她的臉高聲大吼：「都是妳不變身我才變成這個樣子！妳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拿出全力用妳『偉大』的戰神魔法摧毀我的戰意？這樣雅翠伊也不會變成那個我必須痛恨的人，我也不會對瑪姿姊的沉默這麼生氣、也不會對老爹大小聲！對，妳的技巧也非常厲害，我也想要證明自己的努力能夠跨越先天的障礙，但很抱歉讓妳失望了，因為妳運氣實在太好了遇到全霍瑪唯一不會普拉恩的怪胎！」
「不是這樣的！我也不會──」
怒火在眨眼間蒸發。我睜大眼瞪著她被自己說的話嚇一跳的表情和準備好迎接挨打的退卻，笨拙地掙扎起身。
響亮尖銳的耳鳴與攀爬上身的寒顫短暫凍住了呼吸，原本對瑞娜還算順眼可愛的外表產生的心動也在轉瞬間消失無蹤。我無視抽搐的眼瞼上下打量跟著我站起來的她，一股反胃的抗拒隨著越發劇烈的喘氣湧上喉頭。
顫抖扯開不聽使喚的嘴後，我以碎開的嗓音低聲說：「妳不會什麼？」
就像明白自己脫口說出了這輩子最丟臉的事情一樣，她脹紅臉掙扎了好一會，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普拉恩。」
河邊的風聲再度填滿沉默。我就如從惡夢中驚醒般迅速轉頭張望，才發覺天邊只剩下最後一點桃色的餘暉。點燈人這時剛好燃起幾步外的橄欖油燈，細小的黃色光芒照亮了冷汗淋漓的我和瑞娜重新凝起決心的神情。
「我在和你交手的時候就猜到了。因為你明明那麼強卻一直不用普拉恩，在熱身場的時候也是，所以我就覺得你可能也和我一樣。」她朝我走近一步，帶著誠摯的表情朝上掌心說：「這也是我想要找你聊聊的原因，我想要……認識你並安慰被刷掉的你。你也是靠著努力克服先天缺陷的人。」
「我才不相信！」見鬼似的恐懼在瑞娜的注視下爬上背頸。我止不住呼出口水的喘氣退了幾步說：「我警告妳絕對、絕對不要拿我的缺陷開玩笑，別以為妳是女生我就會手下留情！妳也看到了那些流氓的下場，如果妳只是想嘲笑我……」喘息化為炎熱的低吼，我矮下搖晃的身體如舉劍般橫起拐杖說：「我會讓妳永遠離不開這座城市。」
然而瑞娜的語氣不僅誠懇、眼中蘊含的清澈希望也強烈得讓我幾乎睜不開眼。「不是這樣的，我沒有在開玩笑！我知道這講出來很難讓人相信，可是我真的不會普拉恩，和你一樣。我能理解你會這麼生氣的原因，在我們身邊的人一直都厭惡著我們、對我們這樣的怪物也都非常惡劣，這不是什麼能隨口帶過或拿來開玩笑的事情。我……」
看我咬著嘴唇擦去汗水的模樣，她的畏縮軟化為帶著暖意的沉穩。「所以我懂你明明勝利卻落選的沮喪。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你的事情，但我覺得……我覺得我應該鼓勵你，畢竟我和你一樣。像你這麼厲害的人也許還能到別的地方尋找其他機會……」
她的話語轉為衝擊胸口的震撼。一股幾乎薰出淚水的熱氣跟著雞皮疙瘩湧上臉頰，逼得我不得不放下拐杖撐著身體才站得住腳。我強迫自己緩下呼吸抖聲問：「為什麼妳會這麼說？」
「因為你剛剛看起來很難過呀。我也經歷過像這樣想放棄一切的時候，加上你說選拔對你很重要，我才會這麼說……而且我也是打算用我的能力流浪到其他地方過生活，說不定你也正在考慮這麼做……」
不可能……這巧合太誇張了，為什麼在這時候會出現一個不會普拉恩的女孩？從來都沒有──難道……真的有神的存在嗎？祂們一直在我們身邊？像我這樣被社會摒棄的畸形也有受到戰神和女神關照的資格？我一連換了好幾口氣才拾回冷靜，並開始思考瑞娜的存在對我會造成什麼影響。
不，我不能接受，我和姊說好了必須回去好好學習當商人，要是被人看到兩個不會普拉恩的可憐蟲湊在一起會發生什麼事？話一傳出去還有人敢跟我做生意嗎？
想到這裡，我站挺起身體緩緩吐了一句：「噁心……」
「什、什麼？」
「不要靠近我，妳這噁心的怪胎！」我不顧在她臉上綻放的驚嚇與挫折用最尖銳的語氣說：「我今天過得還不夠慘嗎？還要妳這種和我一樣可悲的怪物來安慰我？可惡，我多麼希望今天沒有去參加選拔……不要再和我扯上關係了！要是讓其他人看見我們這兩個可憐的廢物走在一起的話我也不用妄想什麼榮耀了！」
聽了這話她看起來氣急敗壞，但我也沒有心力管她怎麼想。直覺告訴無論她是否能感受我曾體會過的絕望，和她在一起絕對不會有好事。
然而就在我帶著痛的緩慢步伐才邁開沒幾步，她就用那種溫柔而耐心的語調僵住我的腳步：「你想要得到大家、尤其是家人的尊敬對不對？」
我瞪著前方搖曳的油燈力圖壓下闖到喉嚨的硬塊，用上全部的意志力阻止自己回頭。
瑞娜一邊跛著腳走到我身後一邊說：「榮耀也是我一直努力想要爭取的目標，這大概也是不會普拉恩的你會花這麼多時間去挑戰戰士之路的唯一原因。我很遺憾你被刷掉了，也能想像這樣的打擊有多大，所以我不會把那些氣話放在心上的。」
「不要說了……我不需要妳一直提醒我這種事……」
「我為你感到難過，丘納，這不是你的錯。」
「夠了，別說了……」我艱難地望向她在路燈的照映下恍若散發著光芒的身形，竭力止住在眼眶打轉的淚水，逼迫自己回憶那段被裁判宣告落選的瞬間。「讓我的夢想硬生生在我眼前蒸發、讓我在升入聖殿的瞬間被打入湮獄的罪人之一，就是妳，瑞娜。不需要為我感到難過，因為我痛恨妳的程度，就如痛恨我自己不會普拉恩。」
這一次我踏出堅定的腳步，打從心裡希望這番夠明確的話能讓她打消糾纏我的念頭；但她粗糙的手卻在這時拉住著我的前臂不放。就在我惱怒地回頭張嘴準備說出更惡毒的話時，眼前突然一亮，這一瞬間我還以為全身著火了。
強烈的光芒照亮了四周。
翻騰而刺眼的金黃光霧從她拉住我的手中湧出。彷彿我們突然掉落到澡堂的大浴池似的，帶著舒服溫度的光流迅速沿著皮表爬上全身，在我還來不及大叫之前就將我們緊緊包圍。
強光如雲霧般輕觸的撫摸和舒緩身心的氣息平復了我的驚慌與恐懼，有那麼一刻，我差點因為這股美妙的感覺而沉沉睡去。肚子的傷口不痛了，不，全身上下的傷都不痛了，發生什麼事情？回神過來的我趕緊從瑞娜冰冷的手中掙脫，奇異而不詳的黃光和吹起她披風的熱流應聲熄滅。
我們張大嘴打量著彼此同時手忙腳亂拆下身上的繃帶，發覺傷口全都復原了。
「妳……對我做了……什麼？」我看著她同樣帶著驚懼的疑惑，可怕的靜默在腦袋裡嗡嗡作響。「這個……是……賈杜嗎？妳……是安庫拉人？」
聽到這裡的瑞娜也慌了手腳，「安庫拉？不是！我我我不知道……我從來沒看過──」
這時地面傳來一聲令人牙齦發酸的巨響。深色的泥土在我抬起腳時挾著強烈的氣勢倏地竄出枯黃的草地、用力撞過來後將我們牢牢壓在地上，以將肺部空氣抽乾的衝擊止住了瑞娜的尖叫和我的大叫。我咬牙忍著從腰部湧上腦袋的劇痛抬起埋進土裡的半邊臉，卻絲毫掙脫不了這團不知為何攻擊我們的可怕泥土。
一個人影帶著金黃的翅膀從天而降，落地時掀起一陣刺得我睜不開眼的強風。當我聽見那道低沉而帶著強烈恨意的女音時，我就明白驅動這團泥土的力量正是最為稀有、能夠操控萬物靈魂的普拉恩魂術。
「逮到你了，丘納。」雅翠伊在我眼角中居高臨下狠瞪著我們，那團在她眼中熊熊燃燒的火焰讓我一時之間完全無法思考她話語中的意義。「逮到你們安庫拉人使用賈杜的瞬間，兩位小惡魔，準備好接受戰神的怒火！」
《Next》
《Prologu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