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妳聽不見嗎？
我失去了一切。
沒有時間、沒有希望、沒有破門而入的救星，只有不斷持續下去的惡夢。在那些拷問的時刻，湯吉亞不斷重複那些我永遠回答不出來的問題，揮舞著摧殘血肉的器具一點一滴剝奪蒸發的理智。只有吊掛在臭氣沖天的牢房時能得到短暫而痛苦不堪的睡眠，吃的也都是從未想像過的可怕餿水。尤祖的話語不斷在乾涸的腦海中掀起風沙，與瑪姿的指控一同吹過萎縮的靈魂。
這就是死亡嗎？在殘忍的騙局、可憎的背叛和無情的虐待當中凋零的感覺。已經連叫都叫不出來了，快點殺了我吧……
吹過地牢的寒風無聲回應，就連跑過角落的老鼠也都安靜得一聲不響，只剩下蒼蠅熱情的陪伴。
全被布勒許說對了，像這麼聰明的人怎麼能死在我這種可悲的廢物手下呢？什麼榮耀、什麼感激、什麼目標和夢想，到頭來只剩下必然的死亡。失去了一切……愛、歸屬，那個曾經散發溫暖的家成了謊言和惡魔的巢穴，為了什麼愛與復仇變成捨去人性的惡魔。尤祖，瑪姿，我恨你們，恨你們把我當作家人對待，恨你們在那些沮喪的夜裡給予我的力量，恨你們當初將我撿回來……
撐著地板的腳趾突然抽筋，緊繃的肌肉拉扯了腿上無數傷口，我呻吟著忍耐直到這陣刺痛化為習以為常的麻木，任其蔓延到徒勞跳動的心口上。
我是個蠢得無可救藥的白痴，有這麼多機會收手，為什麼就想不到最壞的結局呢？只有布勒許說的才是真理，要是早點停下那些可悲的掙扎，只要一個放棄的念頭就能輕易遠離如今的局面。我到底有什麼毛病？我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那些付出、那些努力……只得到這樣的結局……
外頭的門突然被撞開，我轉動僅存的右眼看了過去，遠比折磨的痛更強烈的衝擊直襲無時無刻渴望停止跳動的心臟。和我一樣飽受酷刑摧殘的瑞娜被押送到對面的牢房。在她被掛在監牢內的過程中，我只感受到一股喚醒傷口劇痛的悔恨與在那些開綻皮肉上燃燒的憤怒。
她全身癱軟掛在慘不忍睹的雙臂上，氣若游絲的喘息聽得我心疼不已。尚未乾凝的血從一隻耳朵的殘根、幾顆斷齒和兩根斷指間隨著汗水滑下，流過腿上幾乎見骨的大片割傷匯聚到被拔光的腳趾甲旁。一想到她本應擁有的自由人生就這麼被我一手摧毀，致命的內疚就悄悄擠壓裝滿血液的胃。
又有人進來了。我勉強往門口一瞥，原以為全被我隨著尖叫耗盡的情緒再度掀起驚濤駭浪，只可惜轉眼間就被痛楚給壓制下來。
瑪姿穿著一襲與拷問者相同色調的純黑長袍緩緩走近，先盯著失去意識的瑞娜，好一會後才轉向我。她的臉上沒有憤怒，只有微微扯起淚痕的緊繃和令人無法逼視的炙熱目光。當她開口時，我無法相信曾經甜美而洋溢朝氣的她竟能發出如此低沉、哽咽、充滿恨意的冰冷嗓音。
「說話。我知道你還有力氣，惡魔沒有這麼容易就死掉，別給我裝死。」
我還能說些什麼？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看過小布這麼害怕、從來沒有感受過那種靈魂被奪走的驚悚與恐懼，媽的王八蛋，我不惜打倒我最愛的丈夫、刺穿他的身體之後忍受可怕到讓我昏厥的疼痛，就是為了證明你的清白。我多麼希望當我醒來的時候能看到一切都只是誤會，多麼希望能看見你施展女神的奇蹟治療我驚慌失措的心和小布的生命。結果……」
她握緊那雙溫暖的手、陰沉的表情發白，「你不只傷害了我和老爹還殺了我的愛，究竟是多麼邪惡的生物會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情？我對你付出了這麼多真情、為你掉了這麼多淚，去他媽的，我甚至還告訴過你那件悲劇。哈，真夠諷刺。我真希望當初能聽見你內心大笑的聲音，這樣我也不會浪費那麼多情感在你身上，我也……不會……失去他……」
憋不住的斗大淚水從她眼角流下，但她的眼中只閃著灼熱的憎恨。
悶著聲音用力發洩過後，瑪姿抹去眼淚咬牙切齒道：「雅翠伊真是先知，全法希──不，全霍瑪都欠她一個道歉，要不是她當時果斷把你們兩個帶到老爹面前，他可能直到露出真面目的那刻之前都不會發現你的偽裝。沒人性的怪物，你給了我希望與歡笑，讓我真以為能體會到身為姊姊的幸福。該死，我向你傾訴悲傷、從你身上得到快樂，然後才發現這一切都是騙人的！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她迴盪在牢獄中的大喊宛若巨錘般敲醒昏沉的意識、如敲碎陶罐般破去我對她的恨意，在那之中，則藏著情感的餘溫與越發強烈的同情；彷彿吊在牢中的並非等待死亡的我，而是她無所適從的靈魂。我彎起被烙鐵燙傷的舌頭嘆息般低語：「不是騙人的……」
「那就是惡魔的體貼，還不是一樣腐敗噁心。你們這些邪惡的妖怪到底對我們家有什麼仇？我已經受夠了！我麻痺到……媽的，連眼淚都流不出幾滴，我應該要對小布的死哭個三天三夜、我應該對你的背叛氣得七竅生煙、甚至看見你們即將遭受制裁而大笑不止，但我他媽不管什麼感覺都只剩下一點點，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我吃力地看向逐漸在眼前模糊的她，沙啞地說：「因為……妳不相信……我是惡魔……」
「去你他媽的騙子！你殺了小布！我親眼看見的！」即使語氣急促得近乎歇斯底里，她僵硬的臉上卻可說是毫無表情，只有眼裡的光芒褪了一點。「你們的魔法……造成毀滅的魔法奪去他的生命，殺了那位可憐的新兵，這不是惡魔是什麼？別想用你的花言巧語騙我！他們應該繼續把你嘴巴綁起來才對，滿口謊言的王八蛋！」
我搖搖頭陷回發疼的呼吸中，捻熄好不容易在心裡燃起的希望。他們病得太重，連治癒魔法都無能為力，再怎麼說都沒有任何意義。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我還有話想對瑞娜說……
「別想用沉默來騙我的同情，不，就算你們奪走我的情感也阻止不了我們的復仇。我會殺了你們兩個，我要淨化我自己、用你們的生命洗去施於我身上的詛咒，然後跟著老爹摧毀萬惡的安庫拉。」
隨妳便吧。
「少在那邊裝得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你現在一定是在想盡辦法逃離這裡，休想！別想使用賈杜，從來沒有任何安庫拉人能逃出法希的地牢！」
別說這麼蠢的話，這一點也不像妳。
「你那什麼表情？你在嘲笑我嗎？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才不用你這個該死的東西指指點點！」
妳該喝點酒冷靜一下，至少隔天早上妳還能忘卻這種瘋言瘋語。
「我絕對不會忘！不要叫我冷靜！沒有人可以在我發飆的時候叫我冷靜！」
難以置信的笑意出現在乾澀破裂的唇上，「妳……真的……太了解我了……」
「什──」
「妳畢竟不是尤祖……斬不斷那些深刻的情感。妳的靈魂在哀號，妳聽不見嗎？」
「不，這不是──你不能說這種話……」瑪姿姊的臉色唰地一白，意識到自己還殘存著對惡魔的默契讓她雙腿一軟跪坐在流淌著髒水的地板上。在我頹弱的注視下，她抱著身體劇烈顫抖著。「你們殺了媽媽……弟弟……小布……裝成家人欺騙著我們……我沒有哀號，那些都是假的，都是你的謊言……你背叛我的信任，治癒和毀滅的魔法……你是……」
「我是丘納，妳帥氣又可愛的弟仔。」
「住口！別想用這種方式催眠我！該死，我不能被你騙……你想逃離這裡，我不能……我要把你們踢下絞刑台……」
「只要妳還惦記著那些時刻、在靈魂深處銘記著過去的我……那就足夠了。」
「不！我要毀了你！和那個從聖山來的婊子！」憤怒終於染上瑪姿掙扎的臉龐。她咆哮著起身，猙獰的扭曲怒容上已不復見那稍縱即逝的軟化。「明天，我們會讓你嚐嚐霍瑪的怒火和湮獄的滋味，在阿達哈狄弗塔面前懺悔著死去吧！惡魔！」
我閉上眼聆聽她怒氣沖沖的腳步聲和猛然甩上的關門聲，帶著痛吐了一口長氣。就這樣沒了。最後的希望也被盲目的仇恨一口吞下，本以為能夠撼動山河的情感最終還是屈服於失去至親的悲傷中。丘納啊……該是認命的時候了。
不知是被瑪姿的叫喊吵醒、抑或是被形影不離的疼痛刺醒，一聲微弱的呻吟從瑞娜的牢房中傳出。好不容易分神的悲慟隨著看清她失去血色的破爛身體再度爬上心頭。是啊，我怎麼樣都沒關係，但瑞娜是無辜的。是我害了她……
回想起她挺身保護我的背影、和我交手時專注而致命的咧嘴笑、在河堤上既害怕又好奇的姿態、剛進總督宅邸時的緊張與害羞、夜晚長聊的豐富情感、在布勒許面前的袒護、法希夜色下的含蓄情意以及囚車上的諒解神情……別於傷痛帶來的酥麻從後腦緩緩流下背脊，鑽入積著水的肺，包裹著不規律跳動的心。靠著她的技術，應該能在一個不在乎是否能使用普拉恩的國度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吧。她能找到屬於自己幸福、和正確的人相愛、並將那悲慘的故事埋沒在快樂與美滿當中，如果她沒有遇見我的話。
像她這樣的人不該得到這種下場。我好想為她承擔一切，代替這唯一能夠理解我的女孩承受所有人的怒恨……
我做好迎接疼痛的準備抖著下顎說：「為什麼要原諒我？別說什麼不是我的錯，我帶妳來到惡魔的巢穴、我的急躁毀了一切，害得妳受到同樣的指控、同樣的酷刑和同樣的死亡，妳都不會恨我嗎？妳本該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像這樣……在眾人的唾棄下逐漸腐爛……」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只聽得見瑞娜吸著鼻子的痛苦低喘和彷彿噎住了般的嬌聲哽咽。咳出一口濃稠的血後，她抬起頭透過亂髮的間隙望過來，牽動傷痕累累的臉龐露出一個令我熱淚盈眶的虛弱微笑。
「因為……我想把我最後的時間──」又一陣抽動我心頭的猛咳，鮮血從她嘴角緩緩淌落，在越發溫暖的淺笑下閃動著油燈的光。「──花在愛人上，而不是那些……占滿我大半人生的恨……」
淚水刺痛著空洞的眼窟和臉上的割傷。我咬著牙甩掉那些遮蔽視線的水滴試圖看清楚瑞娜始終輕漾微光的雙眸，卻只能感受到從心口源源不絕湧上的悔恨。「我不值得妳愛，我是個人渣、自私的惡魔……我對不起妳……」
「我不在乎那些過錯……正是因為遭受這些折磨，我才終於明白自己真正的感受。也許在其他時候我不敢這麼草率地……承認自己的感覺。可是如果沒有了明天……」她殘破不堪的露齒笑讓我心碎，她眼裡噙著的諒解與愛意讓我崩潰，但她那依舊柔軟的嗓音止住了潰堤、縫補了碎片。「那為何不全心全意感受喜歡上一個人的美好，並以愛覆蓋那些毫無意義的憎恨呢？」
她的聲音貫穿我的靈魂，將那微弱的酥麻提升到隨著心跳鼓動的巨大力量，並以排山倒海般的勢態猛襲猶如浮葉的愧疚與自責。它帶走悔恨、洗去憤怒、淨化恐懼並沖刷空虛，最後留下一道陌生的澄澈暖光。更勝於魔法帶來的溫度，這道自胸前出現並竄向全身的光填滿了枯萎的靈魂，令我不覺聲淚俱下，用奇蹟般生出的力氣像個孩子般痛哭。
她一直都是那位能夠理解、同情、安慰並愛我的人，這……「這不就是我……一直渴求的嗎？瑞娜……」
「我也希望──咳……我也希望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也愛我……就放下對自己的憎恨吧……」她的聲音將那股力量提升到新的強度，那是只有在接受絕望並且以愛包容後才能發出的美麗嗓音：「儘管我們沒有未來，但此刻我們還擁有彼此……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我……」我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卻一直在糾結那些愚蠢的榮耀和毫無意義的復仇，忽略她給予我的暖意與光芒……她一直試著喚醒我、要我珍惜自己身邊的一切，但是我卻……
「丘納，謝謝你在這短暫的時間給予我的幸福……」她的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遠，「謝謝你讓我明白……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
聽她趨於靜默的話語，恐懼有如黑夜般迅速爬上心頭。我不顧喉間、牙齦與舌頭的疼痛喊道：「不要死！如果奇蹟降臨，瑞娜，我一定會用全部的生命來守護妳、守護這份愛……所以求求妳，不要死在這裡……至少……讓我們一起走向結局……好嗎？」
「我還在……我答應你……我撐得下去……」
「瑞娜……」
「只是，我有點睏了……我不會留下你一個人的……」
「我相信妳……」
直到她保持著淺淺的呼吸睡去時我才閉起看得發酸的眼，用最虔誠的口吻在心裡祈禱：阿達哈狄弗塔，杜可可娜，我請求祢們拯救瑞娜。即使要用我的生命、我的靈魂甚至永世的折磨，我也懇求祢們讓她活下來。如果你們真的存在，求求祢們拯救這位心地善良的女孩……就算必須在湮獄承受永恆的酷刑，我也願意代替她……我懇求祢們……
吹過地牢的寒風無聲回應，連蒼蠅都不再嗡嗡作響。死寂緊緊包圍著我們。
戰神與生死女神啊，請聆聽我的請求，拜託祢們，讓瑞娜活下來……
我懇求祢們……
《Next》
《Prologu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