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
一回到村子，兩人先跑到人潮最多的市集中心，蕾貝卡便對著來來往往的村民們大喊：「狼來了！」
賣蘋果的小販、從王城前來貿易的商人、背著一筐青菜的農婦、正在購物的村民、差一點轉職成小偷的流浪武士，相繼停下手邊的工作，一致把視線望向蕾貝卡，而承受了眾多猜疑視線的蕾貝卡卻昂然而立，眉宇間流露了不由分說的霸氣。
「真的假的？」
「狼來了？狼？」
「十年了，該來的躲不掉。」
「上帝救我！」
「小姑娘妳說的是真是假？不要亂說大話啊。」
「狼！」
害怕的、懷疑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好奇的民眾通通聚集到蕾貝卡面前，東一句西一句的把市集吵得沸沸揚揚，哀叫聲此起彼落。
而傑克，卻完全遭到無視，被擠出圍觀的人群，甚至還被狠狠撞倒在地。且完全沒有人出手相助或說聲對不起，完全沒有。
這些反應實在令傑克無語，也著實令他想笑。等著看，還有更糟糕的。
眼前排山倒海的問題接踵而至，幾乎快被其淹沒的蕾貝卡根本來不及好好解釋。為了解決眾人疑惑，她決定請另一名證人出面援救。
然而蕾貝卡卻不知道，她這種行為只是適得其反。
「不只我有聽到！傑克也有！他可以作證！」
接著傑克便感受到生平第一次，同時被幾十雙鄙視的眼神盯著的不快，這種感覺無法習慣，傑克也不想習慣。
此刻的他，第一次後悔跟蕾貝卡一起跑回村子，這分明是找死。
「他？作證？」
「就憑那個『替村子帶來災厄的男孩』？」
「不要忘了他對我們做了什麼！」
「魔王之子！」
「燒死他！把他凌遲處死！」
「說謊！欺騙！他想再一次消滅我們！」
「魔王派來的該死奸細！」
「滾開！羅格村不歡迎你這種人！」
「雜碎！」
「不要玷汙村長大人的千金！不想活了？」
「去死！」
數以千計，數以萬計，甚至多不勝數的譏嘲辱罵通通傾巢而出，像砲彈一般狠狠砸在傑克的自尊心上，不斷傷害他的內心。
所幸傑克的內心早已傷痕累累，此時的他也不多說什麼，就是默默扛下這些幾乎莫須有的難聽罪名，只求矛頭不要對準蕾貝卡即可。
他不要村民的寬恕，更不奢求眾人的憐憫。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悲劇，都已經發生了。木已成舟，再怎麼道歉也於事無補。
「……誰快來一刀砍了我。」
傑克閉上雙眼，假裝什麼也不知道。
彷彿眼不見為淨便能獲得救贖，誰知道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夠了！你們這群人！以羅格村村長大流士之女的名義，我命令你們通通安靜！」
辱罵在一瞬間寂靜無聲，激憤的民心也全數冷卻，只因蕾貝卡的一句話。
中氣十足，餘韻無窮，且話鋒間已流露些許傲氣。此等狂霸之氣，將來肯定不同凡響，必為女中豪傑之輩。
「……蕾貝卡？」不知為何，傑克竟有些感動。
「放心，傑克，我不會讓大家繼續傷害你的。」蕾貝卡微笑。
安靜下來的村民突然向兩側聚攏，讓出一條路，一名高壯男人從中闊步走出。
「爸爸？」蕾貝卡方才的霸氣蕩然無存。「你怎麼……？」
「我只是看到疑似紛爭的現場，覺得置之不理的話會益趨嚴重，所以才趕過來的。」
村長大流士表情嚴肅，但難掩幾分讚許之意。
「不過妳做得非常好，我的女兒。」
傑克注意到，蕾貝卡的臉突然紅了。
「村民們，相信大家也聽到了，我的女兒所提出的警告。就算認為是小孩子的玩笑話，也不能怠慢以對。雖然村子享受了十年的寧靜，也不代表這份和平不會有被打破的一天，諸位。」
大流士有著天生就能壓制別人的威嚴，更遑論那銳不可擋的氣魄。只一句話，便讓眾人心服口服，不敢再罵。
「而我剛才也親自去巡視了邊境，並沒有看到疑似魔狼的蹤跡，請大家切勿驚慌。好了，既然沒事了，大家就早點回家吧。」
眾村民立刻一哄而散，市集又恢復往常，只剩下傑克、蕾貝卡，以及村長大流士三人停留原地。
最後的夕陽餘暉照在三人身上，傑克卻渾身不停顫抖。
遇到強者，人的本能一定是害怕，並求饒，沒有人不怕死。
但大流士只是帶著蕾貝卡走過傑克身邊，留下一句話：
「我知道你們沒有騙人，只是，屬於你的時機尚未成熟。記住，等待，並不會讓你成長。我女兒，就交給你了。」
任憑大流士把蕾貝卡帶走，傑克一頭霧水，卻慶幸自己又一次脫離危機。
──果然，失去力量，變得跟凡人一樣有七情六慾的你，真是無能呢。
閉嘴。傑克說。
＊
當晚，傑克獨身臥在草地上，看著無垠的星空。
他認不出所有的星座，只是仰望群星閃爍，心中卻有無數鬱悶無處宣洩。
傑克，並沒有做錯什麼。他只不過，在十年前的那一天，恰巧引來了來自魔界的怪物，然後不小心害死了自己的雙親和羅格村接近四成的村民罷了，沒什麼大不了。
但那只是旁觀者的不負責任看法。事實上，傑克何嘗不以此自責？只是他不願意，不願去提起那段回憶。
傑克心裡非常清楚，一旦他去觸碰那段過去，那麼他十之八九會因為內疚而崩潰。
因此，他選擇將其塵封在心底，任眾人如何譏嘲辱罵，他也不能在意。
如果打我，罵我可以消去你心中對於失去家人或失去一切的怨氣的話，那麼你儘管動手，最好是殺了我。
所有的罪孽由我扛下，全部的過錯我來承擔。只要大家能夠幸福，那麼犧牲一個罪人也是無可厚非的吧？對吧？
想到這裡，傑克發現，自己似乎也踏上了母親的後塵。
「真是無能。是，你說的沒錯。」
傑克大笑，卻掩蓋不了眼淚落下的事實。
既然逝者無法復生，那為什麼要留下回憶讓人傷心？
如果時間的流逝能帶走傷口上的痛楚，那為什麼還要留下疤痕讓人後悔自己的無能？
為什麼神到現在還是不願放過傑克？是因為傑克的罪尚未償完嗎？
帶著滿腹不解和委屈，傑克選擇墜入夢鄉。
畢竟虛假而美好的幻夢，是人類麻痺自己，逃避現狀的本能呢。
＊
命運總是事與願違，連夢境也不例外。
在夢中，傑克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個目睹自己的母親被活生生撕成兩半卻無能為力的六歲小男孩。
那個狼人在眼前殺害自己母親，卻面不改色的小男孩。
「現在的我，沒有殺死你的權力。但是，如果魔王找回了百分之百的力量，那麼我會毫不猶豫的除掉你，取你項上人頭去獻祭魔王。」
狼人低沉的嗓音如同警告，在傑克的腦海中不斷迴響……
「記住，勇者，這只是開始。」
「傑克！」
傑克猛然驚醒，卻發現身旁站滿了人。
十位彪形大漢，每個都穿著鋼甲，佩帶武器，看似做好戰鬥準備，卻個個虎目含淚。
「……發生，什麼事了？」
大漢們低頭不語，彼此對看幾眼後，便分別架起傑克的左右手，把傑克抬著走，連個理由也沒有。
而且前進的方向，竟然是村長家。
難道，蕾貝卡出了什麼意外？
抱著如此不吉利的猜測，傑克也不打算反抗或追問，反正一切眼見為憑。
＊
至少落地的時候是雙腳著地，不是胡亂拋出。
可是眼前的景象，卻讓傑克笑不出來。
「村長大人，傑克少年已經過來了。」一名背著大砍刀的巨漢躬身。
村長大流士沒有多作回應，只是點點頭。事實上，以他現在的狀況，能撐到傑克趕到還留有最後一口氣已經非常令人匪夷所思。
不為了什麼，只因斜倚在牆上的村長，腰部以下通通消失無蹤。
腰、大腿、小腿、雙腳，所有可以被稱作下半身的東西，全部消失，只留下鮮血淋漓的切口，血跡斑斑如潑墨山水畫的命案現場，以及氣若游絲的大流士。
屋子裡頭翻箱倒櫃，凌亂不堪，地上散落著鮮紅色的不明物體，跟莎拉女士死不瞑目的斷頭。
蕾貝卡，卻不見蹤影。
傑克的思緒一度斷線，他無法理解眼前所發生的一切，身體卻不由自主的走到村長身邊跪下。
大流士抬起頭，應該連說話也很吃力才對。似乎，是想對傑克交代些什麼。
「……我女兒，被狼人……，蕾貝卡……交給你……答應……」
「我知道，我答應你。」
傑克低聲承諾，大流士聞言，便掛著滿足的微笑，就此與世長辭。
其實傑克根本做不到，但是寧願等待也不願嚥氣，只為將蕾貝卡託付給傑克，那傑克豈能辜負大流士的心意？『做不到』這等卑劣怯懦之語又豈能輕易出口？就算為此犧牲也在所不惜。
留下因村長之死而哀慟不已的村民們，傑克逕自走出人群，踏著堅定步伐往前邁進。這種目標明確的感覺前所未有，一種莫名的覺悟正驅動著傑克。
一種就算喪命，也要救出蕾貝卡的覺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