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夢見孩子半個巴掌大的手在空中輕輕舞動，沉浮在黑夜裡的薄霧中。孩子的臉色蒼白沒什麼血色，臉上則戴著管路，朝著她露出微笑。剛出生一陣子的小寶寶也懂得笑，但那只是反射性的笑容，不具意義；而夢中的孩子已經足三歲大，頭髮是媽媽前陣子幫他理的，如今長短不一地和著汗水黏在皮膚上。
那孩子臉上的笑容代表什麼意義，她來不及細想，當他滿身濕淋地和她道別後，她立刻醒了過來，躺在自己租的小套房中喘著大氣。鬧鐘還沒響，短針直指著凌晨一點。
她還來不及抹乾身上的冷汗，淚水就已先滑了下來，接著她發出不成聲的斷續啜泣，抓緊胸口戴著的護身符，悲鳴的泣聲持續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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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怎麼死的？」病房主任紅著眼框，完全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她坐在小會議室裡瞪著眼前的三名醫師，以及兒童加護病房的護理長。「一個孩子不可能毫無預兆地突然走掉，我要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主任壓抑著心底的激動情緒，試圖讓自己理性地主持這場檢討會議，眼前的人們互相交換了眼神，表情像是極欲解釋，又像是不想解釋。主任望著他們的眼神，只覺得更氣惱。
「他、他……」資歷最淺的女醫師結巴說著，「他的肺突然就破了，前幾分鐘機器還顯示數值沒問題……」
這不是廢話麼？主任忍著沒破口朝她大罵，她就是想知道肺是怎麼破的呀！兩名值班醫師就都在旁邊，小孩的情況今天好不容易稍穩定下來，她還正煩惱要如何和家屬解釋病情──怎麼就突然惡化了，連急救都來不及呢？
這就是她半夜輾轉難眠，一直握著PHS手機到半夜的結果？一想到這裡主任簡直聽不下去，兩行熱淚就這麼撲簌流下，她再也顧不得形象，在會議室裡痛哭失聲。
「為什麼啊──！為什麼會沒顧好呢！本來不是還沒有問題的嗎！」主任歇斯底里的哭吼起來，「我本來就擔心他突然病情失控，還特別交待鄭醫師急救時還有LMA（硬彎式喉頭罩氣管Laryngeal Mask Airway）可以用……結果才說完！我才交待完沒多有啊！本來──本來也都顧得好好的呀，為什麼會這樣子！」
「陳主任，狀況真的太突然，我們都覺得他好一點了，可是他發作時真的……」護理長試著想安撫主任的情緒，只見陳主任嬌小的身軀終於逐漸停止顫抖，但她疲憊的臉龐抬起頭來，充滿埋怨。
「叫小雨來。」陳主任顫抖的聲音帶著堅定。「她今天有上班吧？」
「小雨？可是她不是主照顧的護士──」護理長不讚同地皺起了眉。
「那我自己去找她！」陳主任不再多說，站起身來衝出了會議室，用力地將門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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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本名並不叫小雨，而是叫劉明霠。每次大家都問她的名字到底怎麼寫，她都回答「不就雨立今嘛」，結果久了反而被人叫作小雨，連她自己都覺得這綽號省略得好笑。
但她的體質可讓她笑不出來。
第一次夢見病逝孩子的臉是在四年前，她的同事照護一名雙胞胎的早產兒，出生時不過六百多公克，為了抽血才扎了一針，就將她右手臂扎到缺氧發黑，甚至不得不找小兒外科替孩子截肢。
她在清晨四點時夢見這個巴掌女娃的身影，夢中的女娃形體模糊不清，身形有如白色輕煙緩緩飄向黑暗，隔天上班時就得知孩子手術預後不良而死亡的消息。
一開始她將這件巧合告訴了她的同事，但接下來陸續又碰上幾次類似的情況，她才驚覺這或許並不是只有巧合如此簡單。
仔細想想，以前的她總是會遇到奇怪的經歷，例如騎車時看見大雨中一名老人沒撐傘，彎腰凝神細看某輛車牌的模糊人影；或是在小孩子的喪禮行列中，看見衣著鮮豔的小女孩在隊伍中悄悄穿梭，而她所見到的身影總是沒有朋友看得見。
她忘記主任知道自己有奇特體質的事是什麼時候了，說不定是從陳主任的好友小孩在加護病房死去，或是一對從小看到大的兄弟死去的時候……某個護士同事說溜了嘴，才讓陳主任只要知道小孩狀況一不好，就會跑來抓著小雨問：「妳看見什麼了沒？看見什麼了？」
這一次也是，急促的腳步聲比她想像的還要晚到，但小雨仍然知道這是預期中的事。她抓起交班本想要避開，但陳主任搶先一步來到她面前，用強作笑顏的紅眼框凝視著她。
「小雨，妳知道我要來問什麼吧？」陳主任還在微笑著，或許她以為這樣能讓眼前的人安心下來。
「我不知道耶，妳是指……？」
「就是19床的那個孩子啊。」主任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了，她的眼睛又開始濕潤起來。「妳這次有夢到吧？妳夢到他了嗎？」
小雨的背脊一涼，她知道主任向來也迷信，如果小雨說有，那主任是一定信的。以前的話她還會回答，但接觸這麼多次生死以後，這次她決定搖頭不語。
「妳真的沒夢見嗎？」主任緊逼著她不放，她看見小雨在自己的逼問下眼框也逐漸泛紅，她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對的。小雨肯定夢見了。只要她「夢」到的孩子，隔天都幾乎是要走的。別的醫師或許不信，但如果陳主任自己不信，她更沒辦法說服孩子是「沒來由」地突然惡化而死。
「主任，妳這樣讓我很難回答，妳知道嗎？」小雨咬著唇，雙手拼命扭絞著手中的病歷紙。「我真的沒有夢見，真的沒有！」她忍著不讓自己的淚水掉下來，昨夜的夢境在陳主任的逼問下越發清晰，她回想起孩子在病房裡不曾露出的笑容，雙腿跟著不自主地顫抖起來，幾乎撐不住身子的沉重。
這時護理長才從後頭追了上來，連忙將主任與小雨兩人拉開，擋在小雨的身前。「陳醫師，請妳不要再問她了！」護理長拉高了分貝，讓陳醫師有些驚訝地望著她，然後表情立即轉為哀求，夾帶些許不平的怨憤。
「我為什麼不問？小雨，我真的拜託妳，下次如果再夢到這些孩子，拜託妳跟我說一聲，好嗎？」陳主任一股腦地將堆積的情緒拋了出來，壓上眼前的護士。「如果妳早點跟我說，我可以試著預防啊！如果妳讓我知道，我或許能試著不讓這種事發生啊！」
小雨的淚水終於再也抑制不住，她「嘩」地哭了出來，或許是生氣陳主任的責怪，或許是感傷孩子夢中的最後告別，或許是疲累於自己的特殊感應。護理長立刻抱住了她，將她帶進護士更衣室裡休息。
護理長氣惱地想著。如果小雨承認自己夢見了，難道陳主任就可以因此對家長解釋：「孩子的死純粹陽壽已盡，註定無法回天，請你們不要掛心」嗎？憑什麼將孩子的死因丟給小雨承擔呢？
護理長越想越憤慨不平，她安置完小雨後，衝向陳主任面前，杏圓的雙眼朝主任露出不怒而威的氣勢。
「主任，以後孩子的事，妳不能再問小雨了。」護理長大聲地說著。
「這……」陳主任猶豫著，彷彿還心有不甘。「可是……」
「沒有可是！」護理長堅定地下了結論。「只有小雨，妳再也不能對她問這個問題！」她等著陳主任的反應，只見那白袍醫師的眼神裡沒有屈服，但仍然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護理長點頭大步離去，而陳主任則擦去臉上的淚痕，接著便一言不發地拎起自己的包包，大步走下樓梯準備到門診看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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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妳知道樓上有個小孩expired嗎？」學姐在門診開始前悄悄問我，表情有些複雜。「剛剛樓上助理跟我說，陳醫師在加護病房發超大的脾氣，還崩潰大哭咧。」
「真的嗎？」我不知道該訝異病童的病逝，還是陳主任如此易感傷的情緒。
「待病房不就這樣嗎？上一秒病人好好的，下一秒就出事了！有的時候就算我們再怎麼挽救，真要走的病人終究會走的。」她聳聳肩，而我則陷入了沉思。「算她可憐，既是主治又是主任，唉……」
我思索幾秒，決定趁陳主任還沒進診間時趕緊到樓下便利商店買杯咖啡，不是平常廠商送的難喝即溶三合一，而是用高級咖啡豆粹取出來的香濃咖啡。我還特意多倒了些砂糖下去，猜想她肯定不會吃早餐，然後再來跟我們喊她血糖不足吧。
等到我回了診間不久後，陳主任也很快進了診間，她的表情雖然看似平靜，還是帶著些許疲態。「好！我們趕快開始吧！」她高昂的聲音說著，表現出十分精神的模樣。等她換好袍子後，才注意起桌子旁的咖啡香。
「這是廠商請我的嗎？」她詫異著桌上竟會冒出一杯昂貴的高級咖啡。
「我請的啦。」我聳聳肩，「希望這杯咖啡能讓妳打起精神。」
不知道這句話是哪裡讓她斷了線，她呆愣地望了我兩秒，突然雙手一癱，肩上的包包頓時掉落在地，而我和學姐睜眼望著她開始嚎啕大哭的模樣，驚嚇得不知該如何反應。
「妳──妳這是幹什麼啦！唉唷！」陳主任只大聲說了這句話，接下來便泣不成聲，用盡全身力氣將淚水擠了出來，她的語氣好像眼淚是被我揍出來的，我頓時紅了臉，轉頭才發現學姐似乎也被陳醫師的情緒感染，也側身抹去眼角的淚水。
這下不止是她們，就連我都懷疑自己做錯了事……我這咖啡到底是買來招誰惹誰呀？等陳醫師終於冷靜多了之後，才捧起我買的咖啡緩緩喝了一口。「我好氣、我真的好氣啊。」陳醫師不甘願地說著，聽起來像氣我又像在氣著自己。
「妳氣什麼？」我無辜地問著。
「如果她肯說出來，我一定可以更努力守住的……」她聲音低低的說著，彷彿在和自己的內心對質。「我一定會想辦法守住的，我……」
她的聲音逐漸消失在飲盡的咖啡中，接下來沒了聲音，等她將杯子放下後，她的淚水也跟著被吞入了咽喉。然後陳主任露出了微笑，像是這些話從未說出口過。「好！我們休息太久了，開始吧開始吧！」她伸手催促我們，急著要叫病人進來看診。
我咀嚼著她說的話，忍不住一陣疑惑。如果陳主任不將迷信當作孩子救不回來的藉口，她該怎麼面對自己的挫折呢？如果孩子註定要走，我們又有什麼能力阻撓得了呢？
突然間，其他主治醫師的嘴臉浮現在腦中，他們總笑著說：「我們永遠搞不懂陳主任為什麼可以哭成這樣，都幹醫生十幾年了，生生死死誰沒見過？唉，只要盡好本份，生死有命早麻痺啦……」
生死有命？唉。
我將視線挪回電腦螢幕前，感覺胸口浮起些什麼不鮮明的情緒，像咖啡杯口殘餘的一縷蒸氣，像黑夜中凝成雲霧的一片白霧，像陳主任貼在眼角的最後一抹淚痕，懸掛在心頭飄忽，最後散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