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鳴夜鷹
每到三月，在舒爽與繽紛已經消失的春天，夜空中就會開始出現夜鷹高昂的鳴叫聲。而當他們高歌時，那幻境中的一切又會回到我的腦海裏，讓我恨不得與這世界脫離，重溫那被奪走的美好。
大約在去年二月初，我為了能完成在卡夫卡藝術大學的畢業作品而搬到這個只有十坪左右的公寓。要不是租金破天荒的便宜，誰也不會想住在傳出鬧鬼的房間裏，但帶著龐大學貸的我就算打了幾份工也付不起市區公寓的昂貴租金。即使在這個年紀我也能些許感受到社會帶來的無力感了，會聚集在斯科特社區的通常都是無力面對疫情後大環境惡化的平庸之輩；閃爍不定的路燈，泛黃剝落的磁磚，光是路過都能聞到社區所散發的窮騷味，所以會發生什麼搶劫、兇殺、鬧鬼也不足為奇。
說到這個地方，我就不得不提起這個鬧鬼房間的各種傳聞；六年前，一位在市區授課的大學教授搬進了這間702號房。鄰居們對他的印象都是個與這龍蛇混雜地區格格不入的人，雖然沉默寡言，但對人處事都彬彬有禮，而教授對於他搬進這裡的原因也用各種藉口搪塞了過去。根據房東的說法，教授只有在平時授課與補充生活用品時才會從房間內出來。或許是授課的壓力或這地方的不潔所影響，在入住半年後，教授的神情變得疲憊了起來。每當房東遇見他時，都能看得出教授眉頭的皺紋比前一次多了幾道。就在三月十號的夜晚，房東定期的向房客收租，而當他走到702號房時，教授的房門卻緊閉著。無論房東敲了幾次門都沒人回應，他確實看到教授當晚回到了房間中，心想也許是太過疲憊而不想回應，他無可奈何的離開了。然而連續幾日後都沒人看過教授出過房門。同時，學校也開始查覺到教授缺席的情況後也報了警，當晚警方與房東打開了教授的房門。房間內並沒有任何異常，書桌上除了擺著一本筆記本與茶杯之外，其他都與原本出租的狀況一樣，唯一的問題是沒有教授的身影；房間除了房門外只有一個電腦螢幕大小的鐵窗，而公寓唯一的出口也只有一樓的大門，被一台破舊的攝影機監視著。房東在調了教授回來那晚的影像發現，他在那之後完全沒有出過大門；向其他房客詢問教授有沒有待在別人的房間也是毫無頭緒，而警方搜尋了每個房客的房間以及周遭地區後也一無所獲，教授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教授失蹤的事件如同煙火一般，短暫的激起了一陣譁然，但隨後卻又馬上淪為茶餘飯後才會想起的話題。好像這個社會單單只想在沉悶的氛圍中找到一點樂趣，對於斯科特社區來說也是，畢竟大家已經見怪不怪，也沒人想淌任何混水。不到一個禮拜，教授的房間馬上被收拾乾淨，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出租了出去；702號房的鬧鬼傳聞就是從這時開始的。爾後入住的房客紛紛傳出在夜晚看見一隻難以名狀的怪物以及一個男人的身影，尤其是當夜鷹的鳴叫聲迴盪在社區時，那個男人就會非常緩慢的向四周望去，而怪物的樣貌每個房客的說法都迥然不同。有人說那男人的影子是教授的鬼魂，而怪物則是教授召喚的惡靈；也有人說怪物殺死了教授，但教授找到方法封印牠，傳言眾說紛紜。受不了的房客隔天一早就離開了，而膽子大的也會因為光怪陸離的夢境搞得虛弱不堪。隨著入住的房客一個接著一個，各種奇怪傳聞漸漸的瀰漫在社區巷弄中；至於那房間有沒有死過人，房東與鄰居們給的答案都不一樣，但根據現在的租金價格，我的心裡至少有個底。
我自認自己是個想像力豐富的人，但當我第一次在夜晚看見那個怪物時，我對世界的認知彷彿崩解又重新構築一般。鬚，無數像藤蔓一樣的鬚，是現有詞彙最能以形容牠的詞語，但這只是怪物的一部份而已。要不是外頭夜鷹不斷的鳴叫，我還以為自己身處於冥府之中，等著被那怪物吞噬。但什麼事都沒發生，牠就靜靜地處在原地，只有那男人的影子些微移動了一下。我很清楚這並非夢境，也不是幻覺，因為兩者的共同處在於把所有事物合理化，然而當我看著眼前的景象時，一切都不符合邏輯。隔天早晨，我仔細地思考過是否該退租，但放眼望去，能支撐我開銷的也只剩這房間，只要作品能通過畢業畫展，一點怪誕還能勉強忍受；再說，他們的存在不僅沒有傷害到我，反而給了我創作的靈感。對於一個畫家來說，能畫出發人省思、出神入化的作品往往需要超脫凡人的思想與邏輯，而在這充滿異象的房間裏，我看見了許多難以言喻的奇景；或多或少，我將自己在夢中所見的畫進了畢業作品之中。奇怪的是，我所夢見的並非傳聞中的詭譎、怪奇；反倒說在夢境中存在的盡是世界中的美好，甚至到能讓我流連忘返的程度。我就這樣將那些現實中消逝的美好一筆一劃的揮灑在畫布上。在畢業展覽的前三個月，我把作品的背景全數完成了；我的指導教授與同學們在看到半成品後不禁像著魔般盯著眼前如夢似幻的筆觸，貪婪的享受著畫作帶來的驚奇。
「卡洛，這真的是你自己畫的嗎？」
「無須驚訝，教授。連我自己都覺得這一生再也畫不出更優秀的作品了。」
「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這畫面帶給我的感受在任何看過的畫中從未出現過...。彷彿置身於清晨的古典橋墩上，柔和陽光在飄落的橘紅楓葉間隙中透出粼粼波光；亭亭玉立的翠綠竹林中繚繞著金黃霧氣，隨著霧氣緩緩上升，靜謐卻又在逐漸淡去的星辰前嬉鬧。向上延伸，竹蔭下的燈火一盞一盞點亮了通往不夜城的道路，高聳建築的霓虹光彩取代了閃耀群星；這裡的人們享受著造物者賜予的恩澤，像波斯貓般慵懶又奢侈的享受著他們的無所事事。優美的音符讓整個輝煌城市舞動著，甜美芬芳的酒香與卡林巴琴的旋律穿梭於巷弄之間。在匯聚了人類自古以來所有成就的傳奇都市下方，璀璨夕陽照耀著無人的淨土，七彩花朵肆意地綻放著，滔滔不絕的青藍河水在數千萬年間使大地形成了壯麗峽谷，就連琥珀色的雲朵也藏匿於其中，光影在日不落中於川水上追逐。河川的盡頭，漆黑渲染了大地，所有星辰都墜入了海洋，寂靜地令人感到孤獨，卻又在孤獨中體會到萬物的真理。最終，海面上的薄霧漸漸飄浮，回到了清晨的橋墩上。」
「真不愧是教授，光是看著就能成詩了呢！」
「不...是你的畫有這種魔力，而中間呢？卡洛？中間會畫什麼？」
「啊，關於這點我想請教授體諒，直到畢業畫展那天，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他面帶微笑，眼神中滿是驕傲。「嗯，我能理解。想必到時不只是校長，全校都會為你完成的畫作感到五體投地，我期待你的表現，卡洛•史密斯。」
為了能在展覽前完成畫作，除了睡覺以外我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作畫上；老實說，在夜鷹夜曲陪伴的睡夢中我仍然試圖將那幻境的美好一筆不漏的表達於畫紙上。畢竟這會是我此生力作的最後一塊拼圖，整個作品如果少了核心，那一切美好都會化為幻影。
畢業畫展的前一晚我完全睡不著，只是任由怪物與男人的影子陪著我看著這超脫現實的畫作。當星光與夜曲消失於漸藍的天空時，我將畫作用布包了起來，搭了最早的一班公車前往學校。
不出所料，幾乎所有參加展覽的學生都在這時間帶著他們的作品來到禮堂中，等著下午的宣示典禮以及正式開展。我能感受得到自己狂喜的心跳，我知道這件作品將會讓觀眾的內心掀起無盡的波瀾，而能得到傑作獎學金也不是空想，屆時我也不用住在那鬼影幢幢的小房間，也不用再為了學貸或生活開銷煩惱。只屬於我的美好就差這一步了。
「緊張嗎？卡洛。」教授的噓寒問暖讓我再次意識到時間的流動，但仍無法喚醒冰冷的手腳。
「還...還可以，我只是等不急看到眾人盯著這幅畫所露出的表情。」
「毫無疑問，所有人肯定會陶醉在你所創造的世界中。」「走吧，展覽馬上就要開始了。」
-待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