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街區人聲鼎沸，肅然莊嚴的廟宇被檀香味圍繞，此時的信徒並不多，寥寥幾人參拜後便離去。林先朝坐在放置於廟裡的木桌前，上頭擺放茶具以及幾張黃紙、毛筆、紅色的墨水，他將手上一張黃紙寫上熟記的符咒後放至一旁，端起茶壺打算斟一杯茶時，動作忽地停住，臉色也變得略為難看。
他的目光牢牢定在廟裡的一處，那是深紅色牆上特別做出來的一格格小方形空間，目測至少有百來個，有些空著，有些則放了小小的黃光燈泡，用玻璃片封起來，外頭還貼著不同人的姓名，而現在林先朝看的那裡，有一盞燈忽閃忽滅，彷彿下一秒就會熄滅。
上頭寫的名字就是林安石。
「林阿公！」
著急的呼喊剛傳來，就有一張放大的臉出現在林先朝面前，他直接面無表情地將那張臉撥開說：「什麼林阿公？是在罵我嗎？上次不是跟你說叫我阿公就好了？」
來人正是楊一侯，自上次和林安石跑遍廟宇想解決陰陽眼後，身上就突然多了一些自家父親交付的任務，導致他已經有好段時間沒再來廟宇。
「啊，阿公對不起啦，一時情急順口叫出來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爸他……」
「我知道。」林先朝不疾不徐的打斷他的話，隨後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你爸不是刻意不想讓你接近安石的嗎？」
楊一侯愣了愣，搔著腦袋道：「唔，我老爸是說不想讓我打擾林安石的修行，他比我有天賦也有機緣，我如果與他太親近就會貿然打斷他的修行之路。」
原本要放回原位的茶壺頓了頓，林先朝喃喃說著：「修行之路嗎……」
「阿公？」
「沒事。你爸不只是要你來說這些的吧？」
「對。」提到這個，楊一侯的臉色又凝重了幾分，他道：「大聖爺說林安石有危險，目前我是最有可能可以去救他的人。」
「你？怎麼會是你？你父親怎麼會同意？」
楊一侯苦笑了下說：「如果我家神明闖地府鐵定會雞犬不寧的，而且聽說大天后宮的神明都在解決那個大樓的事，不僅暫時抽不出空去救林安石，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身份不適合。」
林先朝沉默一瞬，目光不自覺放到媽祖神像上，白煙繚繞在神像前，暫時遮蔽面目。林先朝沒有停頓多久，只是向在一旁整理金紙的蔡月娥交接了工作後，便對楊一侯說：「走吧。」
「走？走去哪裡？」楊一侯不明所以地跟上，嘴上沒停的連珠砲似發問：「阿公你現在要去哪裡？阿石現在狀況應該不太好？我們不用馬上劃法陣下地府嗎？」
林先朝沒有回應，只是步伐穩健地走到不遠處的家裡，楊一侯一頭霧水的也跟了進來，正想開口再問些什麼時，林先朝卻直接朝他的天靈蓋打去，力道還不小，震得楊一侯腦袋裡嗡嗡叫，頭有些昏的看著林先朝遲疑地問：「阿公……你這是？」
「抱歉，需要讓你短暫的離開一下身體。」語畢，林先朝又朝著楊一侯的下顎襲去，本來楊一侯下意識想提防，不成想自己的手居然無法控制的停滯片刻，最後的印象只剩林先朝一臉歉意，拳頭卻兇狠的打了過來。
＊
「這就是事情經過了。」
楊一侯現在人正在地府，旁邊跟著的就是他一直想找的林安石。
「那她為什麼在這裡？」林安石一臉錯亂，指著現在根本不太可能會出現在這的彤彤。
這次楊一侯還沒回答，彤彤就先翻了一個大白眼說：「我又不是地縛靈，想去哪還是可以的好嗎？再說如果我沒帶路，你這個朋友就會困在地府了。」
「什麼意思？」
「蛤，我怎麼不知道？」
林安石和楊一侯異口同聲的開口，一個疑惑一個震驚，這時的默契倒特別明顯。
「剛剛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這裡可是地府，有四凶在外呢，生魂對他們和惡鬼來說可是好吃的食物。」安靜舀湯的孟婆突然插了一句，還朝著林安石搖了搖頭，像是在看一個不好好認真上課的學生。
自打剛剛林安石差點鬼使神差答應孟婆，而彤彤及時出現阻饒後，孟婆就一直呈現安靜的狀態，黑白無常也僅僅是看了他們一眼，最後是白無常淡然的開口說：「既然凡間有讓人下來帶你回去，我們就先回去跟東嶽大帝報告了，也讓那隻潑猴趕緊回去，不要再發瘋。」
「潑猴？難不成是說大聖爺？他怎麼下來了！我爸明明千交代萬交代了啊！」楊一侯的腳步沒彤彤快，當到現場聽到的就只有最後一句話。
不過好在彤彤直接用力踩著楊一侯的腳，讓他安靜下來不再出聲，接著她滿臉敬畏的彎腰點頭，連連道謝，直到黑白無常的離開，但換到孟婆這裡卻整個不一樣了。
「那就謝謝孟婆的指教了。」彤彤皮笑肉不笑的點了點頭，身形有意無意的擋在林安石兩人面前。
「行了，用不著把我當敵人看，至少我比忘川河裡的惡鬼還有四凶好多了吧？」孟婆笑了兩聲，眼神淡淡的看著彤彤，手上的動作也沒停，一勺一勺的撈，排隊的靈體也有變少的趨向。
「雖然是這樣說沒錯。」彤彤點頭稱是，卻話鋒一轉說：「不過就算這樣，想騙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生魂，待他死後來接你的位置是不是不太好？」
孟婆瞬間瞇起眼，兩個年齡落差極大的女人就這麼相互看著，誰的氣勢都沒矮一分，明明帶著微笑卻像是有一場無形的戰爭開打。
「喂，現在是屬於女人的戰爭嗎？」
楊一侯用手肘撞了下林安石的腰腹，對方毫不客氣的撞了回去道：「你少說一點，除非你想成為這場戰爭的犧牲品。」
「……」
良久，也不知道誰贏了，總之孟婆收回目光，口氣明顯冷淡不少的說：「我不過是欣賞他……罷了，有些事沒看透，凡人也不要妄想能改變他人的命運。」
這句話說得林安石兩人一頭霧水，彤彤卻臉色一變，不過因為位置關係，他們並沒有看見。
「不要浪費時間了吧，我看大聖也撐不了多久。」
孟婆淡淡的說完最後一句話後，霧就變得濃厚，彤彤連忙抓住林安石、楊一侯的手，耳提面命他們不要隨意走動，也千萬不要放開手。
林安石看了孟婆最後一眼，對方只回以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接著再看時他們所待的位置就不同了。
忘川河、奈何橋、孟婆湯這些代表著投胎轉世的東西都不見了，現在他們三人站的地方反而是一塊光禿禿的空地，周遭還傳來一些似是而非的細碎聲響。
「有什麼事等我們回去再說吧，這裡不能久待。」
彤彤隨時注意著周遭，低聲念了幾句話，他們三人的身影就逐漸變淡，直至消失。
「啊！」
在剛剛身影完全消失後，林安石便覺得渾身彷彿被撕裂般，痛得他禁不住喊叫，可是或許是因為魂魄的關係，竟也無法暈過去，而是挨了這頓疼痛好一陣子，醒來更是冷汗沁滿全身，嘴唇發白的直打哆嗦。
「快把這個喝下去。」溫和平淡的嗓音說著，林安石感覺有人將手放在他身後一下一下的拍打，從那個位置漸漸傳來溫暖，眼前是一碗透明的水，他沒有任何懷疑的著碗喝了下去。
「喝慢點，不要噎到。」
說話的人像是怕他喝太急，還時不時將碗擺正，拍打的動作都未停。
等到將一碗水都喝個精光，林安石才感覺自己好多了，緩緩呼出一口氣，邊道謝邊看向對方：「謝謝你，我現在好多——月老？」
月老這次的衣著乾淨整潔，不過穿的裝扮倒是比較樸素，簡單的黑白搭配，一頭長髮束在腦後。見林安石的氣色明顯好了不少才露出笑意說：「辛苦你了，林安石。」
「其實我什麼都沒有做⋯⋯」林安石不好意思垂下頭，他總覺得自己總是拖後腿的那一個。
月老沒有多說什麼，他最不會的就是安慰人，僅僅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等回廟裡去吧，讓你阿公幫你收個驚，畢竟魂魄離體跑去地府不是小事。」
「等等，那大樓⋯⋯」林安石話還沒說完就已知道答案。
他們現在還在廢棄大樓旁，只是林安石因為昏過去暫時被移到旁邊躺著，而本來從外觀看是灰黑色、彌散不詳氣息的大樓，現在卻由上往下被淨化，變回原先的灰色建築，太陽光也終於能向裡頭照射。
附近漂浮在半空的是釋迦牟尼佛與觀世音佛祖，祂們二人閉著雙眼，喃喃唸著佛語，當念完一層黑氣便消失，就這樣一路向下的淨化。
「那些⋯⋯靈體會怎麼樣？」林安石遲疑地詢問。
聞言月老不禁輕嘆，望著大樓道：「當初因天災而死亡的人們的確有被好好地度化投胎，雖然留有怨氣也不會害人，卻沒想到後來的火災導致死亡人數重疊，當初同樣也有念咒度化，甚至帶去地府，沒想到地府似乎有漏洞還是被人算計，那些靈體重新回到這個大樓裡，加上還有其他因兇殺而死的魂魄，導致怨氣沖天，現在即使唸咒普渡，祂們仍需要去償還犯下來的罪孽。」
「他們⋯⋯難不成有殺其他的人？」林安石驚訝的詢問。
月老低頭，指向林安石的褲腳處，那裡缺了一塊還有著焦黑的痕跡，他道：「你也差點被燒死了不是嗎？只要沒有被人保護而進來的人類無不慘死，最近的失蹤也有不少人死亡，只有少部分是三魂七魄中有幾魂幾魄被攝走，再重新找回來便行，不過那些靈體都殺生了，甚至人數比我們想像的多。」
林安石沉默了會，突然想起那兩個孩子，不由開口：「那在江塗家的那兩個小孩鬼⋯⋯靈體呢？」
他想起對方瀕死的保護，仍希望有那麼點機會，是他們平安無事。
「魂飛魄散了。」
月老的口氣很淡，令林安石背後升起一片涼意，整個胸口也逐漸泛起疼，那不久前的崩潰似乎又要重回到他身上，他愣愣地問：「為什麼？為什麼是他們？他們又為什麼好像跟其他鬼不一樣？」
「安石，冷靜下來。」月老緊緊抓住他的肩膀，目光中是他從未看過的擔憂。
「你在裡面經歷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那不是你的錯，絕對不是。」月老極其認真的一字一句說著，林安石現在的狀況不太對，目光變得無神，全身微微發顫的同時，竟讓他感覺到不該出現的怨。
「那到底是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林安石又問了一次，他看著月老。
月老卻迴避了他的目光，良久才開口說：「我們都跟隨上天的意思，然而就是這樣被算計了，對方的目標不只是你，他們將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就算那兩個靈體沒有因為你而死，也會在最後被處理掉，倘若在臨水夫人那裡的孩子沒有跟著你們回來，現在說不定也⋯⋯」
月老沒有繼續說下去，林安石卻深知意思，他喃喃說著：「為什麼這些事中都有我？」
「也許，你一直都在其中。」月老輕聲說著，隨後輕輕地擁抱他。
然而林安石內心只有一片不安，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