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穿過雲層後，他才辨認出那是什麼景色。
——綠與黃交雜成弧面，泡在一片波光粼粼的藍墨中，雲朵拱拱的、大地也拱拱的，看起來陌生又莫名熟悉。
難道這是一個被放大的星球儀嗎？
再仔細看，大地上有細小扭曲的虹彩若隱若現，彷彿夏天的熱浪顫動，雖然不曾見過，但那應該是這個星球特有的定點力場，當中的時間流速與外部不一樣，因此被稱作史境，在地面無法用肉眼看見，只有從天空才能窺見勉強的輪廓。
不過明明已經買到星球模型給自己當生日禮物，為什麼還會夢到呢？難道是自己心裡在嫌棄那個星球儀不夠還原，所以決定作夢來抱怨一下？
但那已經是市面上最精緻的星球商品了，自己買下的時候明明很滿意啊？
天空中的過客來了。
這個世界上只有龍還有想不開的研究者（通常是法師）會成為天空中的過客，現在法貝路希看到的是一群溫特加龍，一種體型較小的先龍，大多熱衷投入郵務業。
即使他們的體型已經很小了，對於史境外的生物來說還是很大，坐著可以俯視成年人。
夢見龍真是太酷了，法貝路希想要揮手打招呼，龍群卻狂風般穿過他。法貝路希發現不是郵差們不禮貌，而是自己根本就「不在」。
明明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視野卻很開闊。這個狀態他很熟悉，有時候在夢中，自己是不存在的，靈性感覺可以做到不可思議的視角。
太陽與在陸地上時看到的一樣，依然那麼遙遠又刺眼。滿天的雲層像浮島、一團團遷徙的雁群、流動的星球隕石環，朝風的終點滑去。
大地像放大的無邊無際球面，壁壘般的山谷在表面延伸環繞，好似嚴冬壁爐中的灰燼塵埃，又是一圈又是一堆，灰灰黑黑。
法貝路希依然在緩緩下降，說是下降，更像一個被牽動的氣球，慢到讓他覺得這個夢作得有點太長了。
今天的夢也是一個清醒夢，也許等降落到地面時他就會回到現實，然後發現事實上時間過得並不慢，夢境只是幾個瞬間的幻境。
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法貝路希努力地回想。這是他在夢裡喜歡做的事，嘗試著察覺到自己在作夢並且回憶現實的事情，或者觀察夢境風景的細節並記下，以及主動醒過來。
……對了，他是自己上床的，因為心情不好。
但……是因為什麼原因呢？
在挑戰回憶中，法貝路希逐漸靠近大地上的山谷，山谷連綿蜿蜒在一片蒼翠之中，有一塊無法看清的黑影依偎在一角。
隨著下降，法貝路希看清楚那彷彿立體陰影深淵的是某種巨大生物，因為與遠方的那座湖泊比起來，那個比例實在無法讓人判定它是小東西。
它有壯碩的尾巴與柔軟的脖子，可惜很胖……不對，那些肥肉好像是包覆身體的翅膀？
這個生物以一種看起來不太自然的僵硬姿勢在沉睡。
儘管是夢，法貝路希仍然希望底下那位老兄別發現自己——
一頭黑龍。
口誤，不能用「一頭」。
因為算上前肢與後肢再加上一對翅膀（有時候前肢才是翅膀），這種唯一的六肢脊椎物種是龍中的靈長類「先龍」。
不是那種只會追著保育員跑，或是讓保育員追著跑的恐龍或亞龍，而是會敲敲你家大門道歉說他降落時不小心踩死你家狗的靈長龍。
就像先龍不會用「一隻赫莫／人」來形容一位人類（除了某些不禮貌的傢伙），所以用「一頭」來稱呼「先龍」是不對的，該用「一位」。
話說回來，自己竟然能在夢中想像出一個先龍，難道是在暗示圖書館的先龍區需要被攻陷了嗎？……不行！
桌上椅子上床上地板上還有好多書沒看完呢！
學院的課本、報告也堆得好高！
黑龍離法貝路希越來越近，也逐漸能看清楚許多黑色並不是來自龍毛顏色。一串血跡從一個墜落點延伸到龍躺著的位置，乾涸血跡的黝黑中泛著悽紅的反光。
那個墜落點看起來真慘烈，因為遠處有一個被撞出缺口的山谷頂部，不知道黑龍用什麼速度跟角度撞上去才會落到現在的位置。
而且看起來在龍的心臟停止汞血以前，他經歷了漫長的折磨直到最後一刻，等到口鼻的血剛開始凝結，墜落點的血跡早就乾透了。
法貝路希努力說服自己那個黑龍一定死透了，因為他常在夢境中因為一時的想像而發展出令人不太愉快的回憶……
儘管他很想趕快醒過來，好去看完那些堆積的書，還有去打聽圖書館和書店的新書（可能要再加上先龍書單），卻也捨不得好不容易夢見的龍。
也許下次他就再也夢不到了，醒來說不定也不會記得。
法貝路希深深將目光定格在黑龍身上，專心地想將之印在腦海中。
雄赳赳氣昂昂的龍鬃有軟有硬、過度出完美的護甲硬毛棘、吹風般優美弧度的長角、張開來一定非常寬大的滑翔型龍翼、握拳一定會有肌肉鼓起來的前臂、踩到什麼東西上面一定會出現馬賽克的大勾後爪……
這些組合好眼熟，某本書上好像介紹過這叫做……什麼龍？
黑龍的雙眼沒有完全緊閉，細縫中有一片悲哀又不甘的血色虹膜，永遠地靜止著，法貝路希正朝著它降去。他忽然間有點害怕。
自己已經把龍看夠了，可以安心地醒過來了。
「怎麼還不醒，我不想再下去了。」曾經熟練的擺脫清醒夢並沒有發生，法貝路希只能用無形的手腳掙扎，喊一些自己也聽不清的話，但是下降的速度依然沒有變。
在落入無邊的黑暗、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消失在深淵中之前，法貝路希耳邊響起非人聲音的竭力一喊，彷彿是最後的遺言。
我要醒來！
一頭南方獵龍從蘇鐵茂密的葉片後方探出頭。
星球南部的氣候使牠的羽毛要長不長地，又禿得不夠俐落，總歸整體色彩繽紛，又禿又鮮豔。看看這傢伙嗅聞空氣，東張西望的樣子，又在貫徹盜龍的生活意義了。
——在俗稱傳奇大陸的岡瓦那，南方獵龍被部落語稱為「奧斯爪羅維內托爾」，懶稱「奧斯爪」，並且龍如其名（盜龍），它就是一個搶劫者。
「盜龍」是用來稱呼那些專職搶劫的獵龍，恐龍行為研究學會對此保持樂觀態度，反正只要是恐龍幹的事，他們全都支持……包括恐龍咬人。
沒人知道為什麼有些獵龍最終變成了這副德性，或是為什麼奧斯爪明明在盜龍中卻被叫做南方獵龍，或許只能問高地法師了。
奧斯爪本來是追著屍體氣味前來的，但此時開始懷疑自己那傲視一堆恐龍的嗅覺系統失靈……說好的屍體氣味怎麼沒有了？反而有一股大龍的氣味出現。
可惡，一定是被捷足先登了。
一想到再繼續前進有可能會撞上卡恰歐東東或薩克米門斯，奧斯爪本來想打退堂鼓，但是牠很餓了，去碰碰運氣或許能撿到一點邊角料，好讓牠有力氣埋伏觀光客。
這年頭的觀光客隱隱有反搶奧斯爪的傾向，不是要牠的羽毛就是要更私龍的東西，恐生真是艱難。
奧斯爪決定繼續前進。
牠矯健的身軀穿過巨大的蕨類，消失在密林深處。
這個區域內並沒有荒野部族居住，所以當中一條路也沒有，只有隱而不顯的獸徑。在奧斯爪輕巧的爪墊觸碰在最後一塊密林陰影中時，牠把短短的口鼻伸出草叢外，打量長滿攀岩植物的沙壁山谷。
前方有一塊微微起伏的空地，四周的丘陵分布著高聳稀疏的樹木，沿著坡度邊緣蔓延成密林。
奧斯爪的眼神光亮起來……
空地中央，倒著巨大的黑龍屍體。
屍體下的血跡淹成小湖，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有點新鮮，證實了奧斯爪追蹤的氣味。牠真幸運呀，放了這麼久的屍體竟然還沒被吃完，剩這麼多！
左看看，右看看，上下看看……對面密林的背景中的一塊山谷頂端像被流星砸出一個缺口，周圍有噴射狀的大片血跡，已經發黑多日。
龍從天上墜龍不算什麼稀奇的事情，根據他（牠）們的飛行構造，失速、追尾或單純自撞雷殘以及創意發揮失敗都不時會發生，黑龍大概又是一個肇事罹難者。
奧斯爪謹慎地檢查空氣，屍體的氣味明明很淡，還被大龍的氣味覆蓋，可是這附近不像有其他掠食者造訪……
不管是不是獵物的所有者剛離開，現在是個偷咬一口兩口或好幾口的大好時機，奧斯爪身心都準備好了，就要把腳趾尖尖伸出密林陰影……
黑龍屍體動了一下。
奧斯爪的腳尖戳在陽光下停住。
黑龍又動了一下兩下好多下……
奧斯爪開始在猜是不是哪個天才恐龍鑽進了黑龍肚子用這種墮落的姿勢吃飯，自己惹不惹得起……然後它看見那個死透了的黑龍突然伸直脖子活生生地吐出樹幹般粗的鮮紅血注來。
大量的血肉殘骸隨著洩洪的血淹過發黑的地面，一路往奧斯爪漂來。看著那當中一堆畸形的各種生物屍塊，奧斯爪果斷地把腳趾尖尖收回來。
……時機還沒有大好，死龍在迴光返照，牠再等一下下好了。
法貝路希痛苦地又醒了——是自己醒了，夢沒有醒。
他還是夢裡那個詐屍的黑龍，倒在長滿攀岩植物的沙壁山谷，泡在血中，痛到想一頭撞死自己，而且三不五時就給血湖加料。
夢裡最後那聲「我要醒來」的大吼好像還在耳邊。
「醒、醒錯人……醒錯龍了啦！」
法貝路希痛苦地抽動，痛到噴鼻涕。前一次的昏迷毫無用處，他依舊沒癒合一點，仍然痛得像快死了……不對，黑龍本來就死了！
「你醒過來的姿勢一定不對……」法貝路希顫抖地對身體的前任主人說，雖然對方也不知道算聽不聽得到。
或者姿勢不對的其實是自己……踢棉被的姿勢？
啊好噁心，自己正含著龍舌頭跟龍口水……法貝路希猛然轉頭再吐了一波，新的紅浪沖出去，又是一堆不同生物的殘肢漂過。
殘肢不像消化過，而是被分類的零件，有點像屠體。而且怎麼能有那麼多東西能吐？看看地上的零件量，都能組出好幾隻恐龍了吧？
「好糟糕的消化系統。」法貝路希呻吟道：「我猜你是胃癌死的，或是暴飲暴食撐死自己。」接著又吐了。沒有膽汁或消化物，一樣是零碎的生物和血，活像個廚餘桶。
「別、別吐了，好餓……」
他頭昏眼花的腦袋砸回血水裡。
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啊……
他是不是因為太孤僻才被法師綁架來做實驗，現在其實還在夢境？
或是因為翹的教會活動太多，所以沒有虔誠的信仰能幫曉徽神護住自己……
四周丘陵被高聳稀疏的史境樹木環繞，沿著坡度邊緣蔓延成密林，天上沒有炊煙，附近看起來也沒有城鎮，這裡甚至沒有一點雪！
冰雪大陸就算到了夏天，氣溫較低的地方還是會積雪……而且不會有禿羽毛的半裸恐龍在旁邊閒晃！
我的曉徽神，那是一隻南方獵龍嗎？
那隻恐龍就像書上一樣又禿又毛，大約身長六公尺，只是會動。
法貝路希渾身僵硬，很怕恐龍上來咬自己。在埃德蒙頓洲，恐龍通常無法進入城鎮，發生過的類似事情不過就是有觀光客不聽勸告穿紅的然後被龍抓走……
可是埃德蒙頓洲才沒有南方獵龍！
因為勞拉西亞俗稱冰雪大陸，位在北方，不是南方！
難道這隻恐龍跑來北方成為外來種？
從恐龍臉上，法貝路希有種看到牠扼腕神情的錯覺。
見到迴光返照好幾次的黑龍，奧斯爪哀戚地垂下腦袋，牠確定了，這個死龍是活龍，原來大龍的氣味不是其他掠食者，是黑龍本龍。
雖然沒有卡恰歐東東或薩克米門斯在場真是太好了，不過還是先回去搶劫牧場吧，牠笨成蜥蜴才會去打活著先龍的主意。
而且地上那攤東西好噁心，牠的本能也告訴牠絕對不能吃，那些一定是打先龍主意的倒楣鬼，幸好自己來得晚，看見了敢獵食先龍的下場，也躲過了一起被分屍的下場！
奧斯爪愉快地走了，留下困惑的黑龍繼續被疼痛折磨，過了一會兒，沙壁山谷中又迎來了被血腥味吸引的卡恰歐東東。
法貝路希與那隻鯊齒龍大眼瞪小眼。
鯊齒龍有南方獵龍的兩倍身長，滿嘴鯊魚般的大牙，是南方獵龍的上一個演化基群，往下才是獵龍。感謝史境的神奇，媻極亞世界的人們可以看見一個物種演化前後的模樣同時存在。
法貝路希再次緊張得渾身僵硬，直到他看見這個鯊齒龍也跟南方獵龍一樣扼腕地放棄了自己……幹嘛，瞧不起人……龍喔？
是的，卡恰歐東東才不幹呢。那可是身前噴滿了一堆馬賽克的幹架龍，看看惹火受傷先龍的下場！趕緊閃龍！
掠食者來來去去，全都被馬賽克嚇走了，而且沒有一個恐龍願意拿滿地的屍塊將就一下，即使它們超新鮮。
恐龍們一次次留下不明所以的法貝路希，所以他唯一能開始確定的就是這些「外來種」太豐富，多到可能自己才是外來種，他已經不在埃德蒙頓洲……
但他是能怎樣？
法貝路希繼續躺在地上裝死，逐漸被疼痛感麻痺，時不時吐一口，並開始發現他其實越吐越能減輕身體的不適，可是仍舊處於任由宰割的狀態，對於來朝聖自己的恐龍們也沒有了恐懼感，甚至希望可以來個更大的恐龍把自己給喀擦了。
牠們到底為什麼會怕自己啊？他受著傷動不了欸？
但是如果一直沒有恐龍願意喀擦自己……然後呢？
按照自然界劇本餓死嗎？
可怕的是，當太陽沉下去又升起來三次後，法貝路希發現自己還是活得好好的，疲憊和疼痛根本無法帶給他休息，黑龍卻頑強地死不掉，然後那群恐龍只願意看熱鬧！
他痛得要死，但還是沒死；餓得要命，但命還在；無聊得想哭，哭不出來……
法貝路希如今的心願再也不是殺遍全世界圖書館了，他甚至一點也不好奇睡前那本還沒看完的絕版《讓實踐法師來告訴你動物之間的互毆規則》，他只想好好吃頓飯，然後翻個身。
太陽和月亮又嘻嘻哈哈地在天上追逐一圈後，法貝路希再也受不了了。
忍著疼痛（或者說麻木了），他趴起來（用黑龍的四肢撐地），舒爽地聽見渾身上下關節間的啪啪聲，然後稍微「站」了一會兒來習慣，才生疏地挪動腳步走向附近的山洞。
傷口理所當然地扯破了，血痂像冬天乾涸的嘴唇撕裂開，粉嫩的組織被血淹沒，沿著尾巴滲入它拖出的溝渠，流向洞外，讓馬賽克更加壯觀。
法貝路希在洞口多磨蹭了兩步，享受活動身體的舒爽感，想像如果所有曾經勸過他放下書本出去走走的人都在這裡，他們會感動得把他抬起來……接著就因為失血的頭暈目眩而靠著洞壁滑下去了，還踩到翅膀。
要命咧！這感覺就像踢到一萬個小腳趾！
躺了一會兒，從疼痛中稍微緩過來，法貝路希感受到與外頭不一樣的變化……是氣味。
在外頭一開始就習慣了，換了個位置才發現空氣中的資訊也改變很多。屬於龍的鼻子帶領他分辨出很多氣味，像是血液、泥土、樹汁、甚至是早就離開的恐龍們……
最強烈的氣味讓他忍不住猛然噴氣，發出短暫的響鼻。
這什麼味道，是他自己？他臭成這樣了？
一百八十度轉頭把鼻子戳到背上聞自己確認時，眼前陰暗的洞穴深處景象透過龍眼構造被放亮，法貝路希看見一大坨的閃光——
洞穴深處的微光不是螢光苔鮮，而是滿天滿地的寶藏堆！
無數能反光的物品們層層疊疊組成了一個中央凹陷的小山丘，被毫不憐惜地壓壞，燒灼，彼此扭曲地嵌合在一起，閃爍哀號般的光芒。
燒焦的寶石原礦、奶油般融化的黃金、各種顏色的碎水晶、金屬加工品、銀器、銅雕、武器……曉徽神在上，為什麼還有螢光大便？
法貝路希看得眼睛都直了，嘴邊流出一坨嘔吐物。
泰西！你哥哥我發財啦！
寶山上大多數的財寶都是變形的，看來原主人沒少在上面翻滾過，與其說是寶山，更像是收藏品山，因為某些東西並沒有價值，只是會反光，整個寶山光芒好多、顏色好有錢的感覺！
奢侈的黑龍一定就是因為太有錢才被打成這樣？
有錢還糟蹋錢，被打活該！
法貝路希氣到開始舔自己。他太渴了，這幾天的內心掙扎也夠了，比起把那攤馬賽克資源回收，他寧願舔自己身上的。
他從來沒這麼渴望水過，以前在冰雪大陸要是渴了，只要隨手挖一團位置良好的乾淨雪放進嘴巴就行了！
「如果夢裡看見的大湖是真的……」法貝路希的求生慾望湧上來，黑龍的身體也站起來……「噗嗤！」小噴泉變成水舞表演。
法貝路希趴回地上，進入精神恍惚。
他在失神中聽見有說話聲從遠處傳來，通用語口音濃厚，好像喉嚨中吞了一個下了擴音咒的椰子，與優柔細致的北方口音相差半個星球。
「老大，你真的確定那頭龍死了嗎？」
龍年大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