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深深的黑、寂寂的幽。
呼吸。
什麼也沒有入夢來的沉眠是完全的無。
但這個「無」卻是「黑」的。
那麼是否，「有」「無」遮罩了入夢人的眼前？
看不見的黑水從法貝路希的身上退潮，他感覺自己從冥冥之中浮起，取回現實的身體與認知，從睡眠中醒來，感覺還離睡前的前世不遠，如往常一樣重新想起過去的一切，以又一個舊的新生找回新的自己。
本來這個甦醒不會與往常有什麼不一樣，但法貝路希很快就發現今天特別不一樣……痛！太痛了！什麼？是什麼？怎麼了？為什麼？好痛好痛好痛！
好像每一根骨頭都被打碎拼合，每個內臟都挨了一拳噴光內容物，渾身的肌肉被桿麵棍桿到變成泥再像個麵包麵糰被捏回原型。
法貝路希想發出的慘叫沒成功，聲帶與肺部彷彿罷工。他扭動劇痛的身體掙扎，像溺水一樣踢腿，因為他真的不能呼吸，直到從口鼻裡噴出了一些阻塞物，他才終於像個嬰兒一樣又哭又喘氣。
「嗚噁……」阻塞物好像源源不絕，法貝路希在窒息與換氣的夾縫間倖存了幾次，才感覺好像有點吐完了，甚至有減了點肥的感覺。
兇手是西街的燉恐龍腳趾還是東街的烤乳酪走路菇？
為什麼痛的不只是肚子是全身？
完蛋，他來得及在去學院之前清完屋子嗎？
不對，去個辮子，應該先叫救護雪橇。
他需要……開個窗……
然後也許嚇壞的鄰居就會來幫他。
法貝路希痛得無法給太多身體部位下指令，就著模糊的視線翻動身體，趴伏著往旁邊窗戶的方向摸。最近積雪不深，救護所的雪橇來到家門口應該很快……窗……窗在哪？他的床有這麼大嗎？
法貝路希繼續沿著窗戶的方向摸，也許是還沒完全醒神的關係，他總覺得轉彎前進的只有自己的頭，身體還留在原地沒跟上。
窗戶怎麼這麼遠？
該不會爬錯邊了，因為窗邊的床面堆滿了書，沒摸到可能是錯往下床的方向。為了在床上看書看到爽（也是因為書櫃不夠用了），他才特地選了一個加大床。
房東當時還以為法貝路希違反租約要跟其他人同居……直到他發現這個人很可能只想嫁給圖書館。喔不，是娶。
法貝路希艱難睜眼，忍受陽光的閃耀，努力在睫毛的陰影下看清楚自己在床上的哪個方位……
眼前那是，一顆冰雪大陸不會有的、異常迷你的亞熱帶樹種，插在光禿禿的地面上，不知道為什麼與它後方的密林離群索居。
小樹的前方有一灘紅色的湖泊，裡面被丟滿了垃圾……
不是垃圾，是種類超豐富的屍塊們。
切開的帶肉肋骨、抓向天空的前肢、沉浮的彎曲關節、帶筋膜的一長串內臟、分離的血管與神經網、到處牽絲的肉條……
法貝路希嚇得從嘴裡又擠出一坨嘔吐物，眼前接著有新的屍塊從紅色的湖面上漂……出……去……
那些全是自己吐的？應該不可能吧？
他要死了嗎？看書過多搞壞身體？
他原本以為自己在死於各種原因之前應該先搞壞眼睛。
不對，為什麼他人不在床上？是不是有人入屋偷竊，發現整個屋子竟然只有書，氣得往床鋪紮刀再把沒死乾淨的他拋屍屠宰場？
曉徽教廷那些整天在路邊當花瓶的聖騎士都瞎了嗎？
他、他最後想再見一眼弟弟法恩泰西……
死亡從來沒離他這麼近，法貝路希平靜下來，花了點時間感受到自己的雙手，然後挪動它們完成一個勉強的合掌，虛弱地開始喃喃禱告。
「我們在天上的父、曉徽的深處，我知道我經常翹教會，但請看在我有洗禮的份上，不要讓我死得這麼難看，泰西來認屍會嚇壞他的……啊？」
他的聲音好像鷺鴇。
通俗一點來形容就是個嚴重感冒的怪獸故事配音員，文學一點來形容就是風暴中的雷、急流中的滾滾河水、暴龍氣得張開了嘴……
天啊！為什麼自己還不暈過去？
這種疼痛程度沒達到大腦的保護機制嗎？
他痛到都覺得自己頭身分離了，只有頭能挪動，身體像拋錨，他是痛得都抽筋了吧？一定是啊！
否則他怎麼覺得自己的脖子拐了一百八十度？
法貝路希艱難地把頭轉往另一個方向，打算看看自己的身體傷到什麼程度，結果看見的畫面讓他嘴裡再度擠出一坨血。
本該是自己身體的位置只有巨大的黑色山丘，表面覆蓋硬化成鱗甲般的毛流，不但會跟著自己的呼吸起伏，還有兩片同樣材質的弧形物包裹著一條又黑又壯的大尾巴……
屁股動了動，那條尾巴也被扯了扯。
左手捏了捏，身軀一旁的爪爪也縮了縮？
這麼說，頸子看不到的那後半截似乎就是自己剛才到處亂爬的頭？
法貝路希不痛了，他微笑，雙眼翻上去，如願以償地暈厥，巨大的腦袋轟隆蹦地在血湖中砸出一圈紅浪，壓出一股強風拍在密林邊緣上，掀起幾朵類似蒲公英的植物棉絮。
輕飄飄的絮絮像快樂的水母在空氣中彈跳，悠悠穿過密林縫隙，沿風而上，隨著氣流從殘缺的山谷頂部灌過染血的缺口，被吸入天空。
薩爾塔今天一樣吹著四通八達的氣流，那朵絮草幾次被天空過客擦過，沿著牠們尾巴或尾翼的氣流跑，乘著天空的洋流被送到這個大陸的終點：亥爾拓普山脈。
那是連龍都需要一定的飛行技巧才能爬升的天塹，所以絮草隨著反彈的氣流，落入落山風，曲折地進入一片巨大的高原，穿過一個彷彿畫框的堆砌巨岩洞口，落在一個似乎由不同自然織物所層層堆積而成的龍窩邊。
它輕柔地沾上一個巨大的爪尖。
「他沒有死……」龍的聲音說。
巨大寬闊的洞窟內，陽光被畫框般的洞穴切割，穿過圍繞在這裡的龍群身體，落下細長的金色光線到陰影深處的龍窩上，卻在那裡亮了起來。
——暮光龍王那身永恆留在身上的獨特暮色有時候會隨著某些事情而影響當日的顏色，現在正因為虛弱而黯淡蒼白，像迷霧中的落日餘暉，泡在殷紅的晚霞中……或者說，他自己的血。
暮光龍王太陽般的身體遍布鮮紅傷口，某些較為清晰好分辨的牙印形狀會讓幼龍做惡夢，因為那不像出自一個正常的口腔，既畸形又邪惡，嚴重破壞龍王原本整齊的護棘與滑順的金毛，使他幾乎沒有原本的模樣。
沒有龍對此感到驚訝，他們都知道暮光龍王遭遇了什麼東西，這樣的傷勢雖然恐怖，卻在意料之中。
「王，是誰沒有死？」有龍輕輕地發出聲音。
這個疑問使本來有低聲交談的洞穴內外都陷入寂靜。
他們都知道答案，但又不希望是那個答案。
「這不可能！」一位老得幾乎沒有軟毛只有硬棘的龍終於出聲，「您昏迷前曾說他死了，是您親自下的殺手，他不可能受到照料或救助——」
現在暮光龍王卻改口了。
暮光龍王眨眼的速度慢到像閉眼再睜開，神色慶幸又悲傷，彷彿得知真正的噩耗，「是的，他比我更接近死亡，或者，他其實在更早之前就死了，我殺死的只是幻影。可是……我有強烈的預感。」
暮光龍王並沒有長距離感知的能力，只是剛剛才醒來就若有所感，沒來由地如此直覺，畢竟他與邪龍的彼此糾纏很久了，無論是命運還是……
圍繞的龍群震驚地竊竊私語。
洞窟角落有個痀僂的泰拉，穿戴眾多骨牙與編織的部落飾品，眼珠有刺青，手中拿著以奇怪方式伸展的枯木，幾乎自然地與那個角落融為一體。
她啞聲問道：「那個說不通的魔法沒有效嗎？」
「不，魔法徹底發揮了。我結束了他的命。」
「荒野總是多謎地。」
他們默契地不提邪龍的名。
「不管他是不是又變成什麼，我都已經……」暮光龍王的脖子失去力氣，趴到龍窩邊緣的拱起上，「泰拉果鈍啊，他有得到『守護』嗎？」
「噓。」泰拉枯枝般的手指豎在黑色的唇前，「我們閉口不談。」
暮光龍王知道泰拉的規矩，所以他不再問了。
一位阿克亞飛龍的羽毛身軀從兩位暮光龍中間輕而易舉地澎出來，是飛龍首領大肯特，他來到龍窩前方關切地說道：「大家都來了，很高興看見您熬過危險期。」並多日以來第一次整了整羽毛。
雖然大肯特是飛龍首領，但暮光龍王在龍之地的意義與他並不一樣，即使被稱為龍王，卻不只是暮光龍的王。
通常這時候，龍王和首領會碰碰鼻子完成一個龍的招呼，也許是暮光龍王太累了，他並沒有接受大肯特靠近的鼻子。
但是沒關係，阿克亞飛龍本來就是一些心靈自在的傢伙們，大肯特舉起柔軟的脖子，發出一聲嘹亮而深遠的長鳴，通知圍繞在這座山上的所有生物。
龍窩旁的護衛與老龍也舉起脖子，鼓動龍的複數聲帶，好像在龍之地的空氣中吹響一種只有龍能吹響的號角。
不管是哪種龍，從洞窟中心開始，他們一個個開始長鳴，直到所有的龍都跟上。空氣中除了有龍鳴，還有好多搖尾巴發出的摩擦聲跟風聲。
龍之地的皮瑟逮們集體拍打翅膀飛上天空，往四面八方散開，去傳遞這個好消息了。
洞窟外還有前來表達關切的赫莫使者（根源語／古語中，「人類」被稱為「赫莫」），不同部族的來訪代表為洞窟中的暮光龍王祈禱，或是純粹地待在這裡做自己的事情，找龍交流，等待結果。
泰拉走出來，幾個屬於巫祭方面打扮的部族代表站起來迎接她。他們一起用自己的方式簡單進行完交流儀式，泰拉就宣布道：「我們暫時不用等待暮色停留在下一個暮光龍或『護衛』身上。」
「祝福媻餽神。」
「祝福幽珀之光。」
——就像某些部族會神化恐龍，也有一些文化將暮光龍王視為相似的存在，根據典故、古語、根源語來稱呼暮光龍王。
雖然暮光龍王的相關稱號都很好聽，也好像很厲害，不過有些想得通的人或龍都知道這件事其實沒那麼傳奇與不可捉摸……
話說回來，出於正經或不正經的理由，他們確實為龍王的倖存都鬆了一口氣。龍之地太大了，龍又這麼多，龍所追尋的生命意義與壽命短暫的赫莫不一樣，不會把時間花在他們不想做的事情上，即使他們應該去做……雖然就這點上來說人跟龍應該反過來才對。
暮光龍王還能回到工作中，大家都鬆了口氣。
如今他已經甦醒，代表他好轉很多，這個美麗的金色暮光龍會好起來，不會在史境內睡上很多個史境外的年頭讓赫莫們望穿秋水……然後所有人跟龍就可以繼續用事務淹沒龍王。
暮光龍王開始檢視龍窩前的禮物，感受到許多貼心。
探望的龍群帶來毒莓、鯨魚前腹、甚至還有一塊大糖磚（沒有龍找到那個意圖讓龍王嗑嗨的傢伙），和盛水頭骨（某個倒楣的帕奇賽法羅）等等……
各種吃的喝的用的或是純粹心意的贈禮，彷彿要在龍王的龍窩前堆出另一個龍窩。
當然這之中的某些東西最終會劃入龍窩的一部份，成為龍王書寫自己生命歷程的材料，還有他今天在龍窩中留下的痕跡，將永遠顯眼地標示著「這一天」。
也許是命運眷顧暮光龍王，或是反抗技巧奏效，所以他在那樣的攻擊下也沒有死亡，傷勢只是看起來可怕，最嚴重的損失不過是失血，他的翅膀甚至還能飛行……
「這一天」充滿血跡、倖存、貼心的禮物、還有各種龍群刮來的藥用植物，龍之地有些地方都可憐地禿了，而龍王得到一個有療效的植物被被。
哦，還有一面刮花的石壁。
比起在暮光龍王身上蓋上各種藥泥（直到現在，還有好幾個赫莫在洞外勞動，把龍刮來的草皮磨成藥泥，去掉泥土以及不是藥草的玩意兒），專業的醫療手段可能是更好的選擇。
但合適的龍醫生不好找，所以有一個護衛想用試試看用法術公式治療暮光龍王，不過他寫花了整面石壁還是改不出來公式該怎麼寫才不會把治傷變成整形，到現在還坐在龍王住處的刮花石壁前方面壁，任誰看到他的背影都不忍心打擾，就連暮光龍王的甦醒都無法干擾到他的默算深淵。
暮光龍王把鼻子戳進禮物的帕奇賽法羅頭骨（厚頭龍）喝了點水，躺回龍窩內，終於知道要說點該說的話：「對不起，我私下去找他了……」
然後加了句不太該說的「但我必須那麼做」。
洞窟內響起一片氣憤的噴鼻聲。
當時龍王就那麼平常地出門了，臉色正常得好像是要去磨角，誰知道是跑去荒地單挑邪龍，半天後，飛行速度最快的護衛發現不對，衝去荒地，途中把克茲德瓦特（風神翼龍）擊落的龍王用快遞緊急運回來，並痛扁了那群克茲德瓦特一頓。
——暮光龍王在戰後的返航中被一群仗著數量優勢的克茲德瓦特盯上，畢竟暮光龍的戰鬥力大多體現在搏擊而不是空戰，他差點成為第一個死在恐龍嘴下的龍王。
也因此，這個消息就被快遞們給傳開了，透過薩爾塔地區最興盛的「溫特家的龍急便」，暮光龍王被風神翼龍重傷的傳言（更像謠言）高速發酵，也造就了龍王住處外的盛況。
都這樣了，他差點沒活下來，結果邪龍也沒死。
天知道那傢伙會做出什麼來……
龍群沒有問暮光龍王為什麼瞞著所有龍跑去荒地，反正他現在好很多了，這個問題可以晚點再搞清楚。
暮光龍王雖然醒了，仍然需要休息，一直守在洞內的龍也是，所以接下來他們解散，也是把龍王讓給外頭的其他龍。一個護衛有記得去咬住面壁的護衛後頸，把這個還在沉思的可憐傢伙給拖了出去。
空空的洞穴中，暮光龍王輕輕喚道：「阿古塔斯。」
洞外馬上傳來一聲龍鳴應答，輕柔悠長。先龍如果不敞開喉嚨學恐龍鬼叫，聲線都像笛音一樣清亮悠緩。
「只剩你在那裡嗎？」暮光龍王問。他開始疲憊了。
剛問完，外頭傳來頗憤怒的噴氣聲，除了表達不爽，也證明龍王確實只剩他在洞外了，他同時也是把龍王從克茲德瓦特們嘴下救出來的護衛。
「謝謝你去荒地找我……」暮光龍王回答，聲音虛弱極了。
這次外頭傳來的是某種岩石被砸碎的聲音，龍鳴變成咕嚕吼音，護衛對於龍王的所作所為心有餘悸，而且餘氣未消。
暮光龍王都能想像出來護衛不想跟他說話，可是又不願意無視他，所以才在對自己的住處洩憤的模樣。
暮光龍王的聲音越來越低，像在說夢話：「……我沒想過要殺他，應該是沒想過的，直到我站到他面前。我明明那麼做了，卻還是會困惑發生了什麼。假如他還活著，也許只要不危害龍之地，以後他想做什麼便任他去吧……」
還說了希望把對方帶回來，又請當他沒說過的話。
終於，洞外回答龍王的是一聲清澈的通用語。
「您說的話都失去邏輯了。去找死的事情解釋完再來談這些。」
洞外有展翅的風聲，阿古塔斯離開了。
「好好休息。」他留下話。
不一會兒，暮光龍王聽見一些振翅聲接近——暮光龍的飛行幾乎不拍翅，他猜想是來探望的飛龍或翼龍，他們沒有領受族群中的工作，就像一般閒散住戶，所以會按照順序陪在洞窟最外圍，現在才能靠近。
但龍王已經沒有體力了。
他疲憊地閉上金燦的雙眼，簡短地發出龍鳴的語言：「請離開。」
外頭的龍乖乖地應聲解散。
空曠的洞穴中，龍王輕擺兩下尾巴，腦袋換了一個方向，沉沉睡去，只是在夢中仍然無法忘記那雙深淵般的血色雙眼。
——幾乎要燒毀他的心。
噓，我們閉口不談。
有一則不能說的傳聞。
它扼殺交頭接耳、
熄滅歡聲笑語、
抹去體溫。
噓，我們閉口不談：
不談無光無色的龍、
不談荒地外的苦痛、
不談誰從天際墜落、
更不談：那是誰的錯。
噓，你要閉口不談。
天秤座的那年，
黑龍進了荒地。
金龍所說的愛，
他不屑一顧。
《為龍》  龍年大慶 |
| 灶咖版搶先看 | 第一章 夢落龍身 |
第一節 | 大夢初醒 |
| 第二節 | 醒來的是誰 |
烤乳酪走路菇
可以在隔壁《輓歌》找到一樣的食物喔(?)
烤過後會介於融化起司跟菇肉之間的東西
很明顯就是網路版開頭換了個順序
加了點這個加了點那個
然後就這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