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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神|【魈熒】《鎏金花開》(上)

白薔薇 | 2023-02-27 11:06:48 | 巴幣 3122 | 人氣 576


*海燈節紀念文,全文2w4字,上篇1w字
*強烈建議先閱讀過《逐月瑩宵》《鴿子》
*已交往設定,感情歷程請參照合集
*有少許旅行者過去的私設
*又名幕前幕後、夾縫中塞糖吃(?)

01
在流動,又好像平靜而停滯不前。
冬日的暖陽倒映在指尖的石珀裡,熒眨眨眼睛,蜜色的明眸與金色的結晶相映,透過這扇晶瑩的窗觀察行人與升騰的灶火。
「妳好像很喜歡它。」
派蒙從碗裡抬起視線,看著熒撐著臉仔細端詳手中的玩意——內裏包裹著一瓣清心、將尖銳稜角打磨成橢圓形的石珀結晶。
那是她們方才在碼頭替商人搬運貨物後,對方出於感謝而贈送的工藝樣品,雖說熱情的商人似乎希望熒收下價值更甚、封入琉璃百合花瓣的夜泊石結晶,但熒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從眾多樣品中選擇了現在她手中的這一個。
「原來妳那麼中意這種精緻的小東西嗎?」小精靈夜色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著,結晶的光在她的眼裡留下流星般的光輝。「也是,在晶透的礦物中封入花瓣的確很漂亮呢...」
「倒也說不上是喜歡...」
「欸?那...?」
「嗯...其實我曾經在其他世界看過類似的東西,就連顏色和名稱都很相似,叫做琥珀。」熒將目光挪向夥伴。「那是一種由樹脂形成的化石——樹脂淌落土地,經過快速的地層掩埋、擠壓與地熱變化,千萬年後就可能化為清澈透明的化石,那裡的人們稱之為『琥珀』。」
「所以,『琥珀』裡也會封入花瓣嗎?」
「嗯,樹脂有時在機緣巧合下會封進植物或生物,而它們的時間也將永遠靜止在那一刻...因此除去珍貴美麗這點以外,琥珀對於學者們也有著豐富的研究價值,他們得以從琥珀裡發現千萬年前的物種,進而窺見那個時代的生態。」
「哇!聽起來好厲害,簡直就像是將時間定格了!」
將時間定格...
熒喃喃道。
是啊,無論四季如何映照在那深邃而透明的鎏金上,凝結的時光也將止步於此,保留那一瞬的永恆。
就像是——...
「唷,今早看這天清海闊,我就知道肯——定會有好事發生!瞧,這不就碰上了我的好朋友嗎?果然是個歡喜日子啊!」
熒的思緒倏然被高亢的聲音給打散,甫一回頭,紅梅似的眼睛便迎面撲閃而來。
「胡桃?」
「好久不見啦,摯友們!」梳著雙馬尾的少女一如往常充滿朝氣的打著招呼。「這都過了午時,妳倆怎麼現在才吃飯?」
「早上我們接了個搬運貨物的委託,一直忙到剛剛才結束。」熒露出微笑,瞥見胡桃手上揣著一疊大概是往生堂促銷海報的紙。「堂主今天也在為拓展業務而四處奔走嗎?」
「嘛,雖然拓展業務也很重要,但今天出來是為了一個比那更重要的任務,說來也是與妳們有關的。」
「與我們有關?」
「哼哼,沒錯!」胡桃向後跳了一步,驕傲地挺起身板。「本堂主決定在三日後招待朋友們到新月軒聚餐!當然,這些朋友裡面包含妳和派蒙喔,嘻嘻。」
「新月軒!是那個要提前好————久預約的新月軒嗎!」一聽到請客,派蒙的眼睛瞬間亮得像特大顆的鰍鰍寶玉。「怎麼那麼好!...等等,難道背後有什麼隱情?」
「哦?派蒙聽到美食竟然還有心思猜想隱情嗎?甚好甚好,看來妳這一年有所成長啊!」
「這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誇獎!」
「哎呀,總之沒什麼複雜的理由,妳們只管準時來赴約就好!」胡桃嘻笑著敷衍直對空氣跺腳的小精靈,轉向看著兩人拌嘴的熒。「會來吧?會來吧?妳們會來的吧?本堂主組的局肯定不會冷場,妳們要是不來就太可惜了!」
「當然了,堂主的盛情邀約怎麼能不捧場呢?況且要是拒絕的話,派蒙恐怕會哭倒整個璃月港吧,她可饞新月軒的菜了。」熒笑著戳戳旅伴的臉頰。
「那就太好啦!對了,不如妳來幫忙看看這份菜單吧!」
「菜單?」
熒接過胡桃遞來的那疊紙,仔細一看,原來那不是往生堂的促銷海報,而是新月軒海燈節期間的菜單目錄,上頭已經被胡桃塗塗畫畫出許多痕跡。
「我剛剛去找香菱,討論了一下當天飯局應該點些什麼菜,這些畫上梅花圖案的就是最後選定的菜色。」胡桃趴在熒的頭上說著。「妳到處旅行、見多識廣,肯定看過不少次類似的宴席吧?快替我們瞧瞧這些菜合不合適,或是還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老實說,我也不是那麼懂得璃月的宴席文化,但既然妳那麼說了...」
熒低頭看著菜單認真思考起來,無視於橫跨自己頭頂「怎麼不也問問我的意見」「貪吃鬼的參考價值太低啦」的激烈拌嘴,喃喃自語起胡桃挑選的菜色。
「黃金蟹、涼拌薄荷、扣三絲、水晶蝦、冷肉拼盤、金絲蝦球...嗯?我記得胡桃妳討厭涼拌薄荷和扣三絲的不是嗎?」
「哎,香菱喜歡嘛,平日都是她做菜給大家,難得聚餐,就偷偷點了些她喜歡的東西——噓,這我可沒告訴她,妳別說溜嘴呀。」
「說的也是,偶爾也該讓大廚休息一會。」熒心領神會的揚起嘴角。「不過這樣看下來,餐點似乎大多口味偏重,我覺得可以再來一盤清爽解膩的涼菜。」
「涼菜?嗚哇啊...我對涼菜還真沒有什麼研究...」
「來碗滿足沙拉怎麼樣?」她翻至冷盤分類的那一頁遞給胡桃看。「沙拉的口感鮮爽,在蒙德和須彌的宴席上也經常當作用來解膩的配菜。」
「有道理,得嘞,就聽妳的!」
幾乎沒多作考慮,胡桃直接從口袋掏出筆來,在滿足沙拉前面畫上一個大大的梅花圖案。
「果然還是熒的心思細膩,我和香菱的口味都偏重,一時沒留心到這去油解膩的問題,現在有了妳這道滿足沙拉,定是錦上添花!」
她轉著指尖的筆、重新檢閱了一次菜單,似乎很滿意的頻頻點頭,接著像是想到什麼東西似的輕輕「啊」了一聲。
「哎呀!和妳聊得太高興,差點忘了等會與辛焱和雲先生還有約呢。」她連忙整理好那一疊菜單,轉身跳下台階。「謝謝妳的意見,那我就先走啦,預祝兩位海燈節快樂!」
「海燈節快樂,胡桃。」
「海燈節快樂!」
派蒙的語尾還沒落,雙馬尾少女已經在轉眼間不見蹤跡,只留下幽幽的梅香淡在空氣裡。
「明明是海燈節期間,胡桃卻看起來很忙碌的樣子呢。」派蒙把頭了轉回來,往嘴裡又送進幾片爆炒肉片,扒了一大口米飯。「如果是我...嘻嘻,過節肯定是要盡情吃好睡好的!」
「即使是節日期間,也有許多人在忙碌著呢,像是七星還有千岩軍。」
「說的也是,甘雨她們這幾天肯定還忙著籌備海燈節活動,還有夜蘭,昨天分開後,她肯定又去執行其他任務了吧?大家都很努力呢!」小精靈點點頭。「不過說到海燈節期間忙碌的人...熒,妳今年也有去邀請魈一起過節嗎?」
「嗯,老樣子,他抽不開身。」
已經吃飽的熒拿起杯子晃了晃,灌下一口涼水沖沖嘴裡殘留的炒肉辣意。
「這樣啊,好可惜,明明海燈節紀念的英雄裡也有他...」
「派蒙。」看著垂下肩膀的旅伴,熒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蛋。「妳還記得魈曾經對我們說過:夜叉的意志從不與同情和淚水為伴嗎?我想...對他而言,這些努力全都有著重要的意義,所以我們應該做的是為他祈求一切平安,而不是感到惋惜唷。」
「嗯...這麼說好像也有道理!對了,明晚放宵燈的時候,我們也連同他的份一起替璃月祈福吧!幸好今年甘雨也替我們準備了幾盞宵燈...」
一說到宵燈,小精靈忍不住又碎碎念起前年海燈節製作宵燈的往事,熒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躺在掌心的石珀結晶。
海燈節前夕向來是妖魔侵擾最甚之時,因此她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那抹青色身影了,雖然偶爾在清晨的半夢半醒間,似乎能感覺到有什麼輕輕柔柔的觸感落在自己的額前...

此刻的你,也在某處戰鬥著嗎?

十指交疊,熒將石珀握在掌心,將話語悄悄藏在風裡。

***

02
四肢沉重,像是埋沒在幽暗的海面之下,即便迎來一瞬清明,也於瞬息間再次沉溺。
什麼都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徘徊於虛實的縫隙,不曉得自己究竟在何處、本來又應該去往哪裡,只有強烈得足以麻痺意識的睏意。
反反覆覆、似無止盡。
應該要醒過來的,
應該要醒過來的。
...可此處究竟是現實、抑或夢境——
五感再一次的遠去,他闔上眼睛。

他看見五彩的風。
流動著年月,彷彿在前進,卻從未踏開半晌。
春雨落在他金色的眼底,而擁花的綠潭並未泛起一絲漣漪,如同荻花搖盪成歌,悠長而沒有回應。
從來都是這樣的平靜,在期盼著未來的笑顏遠去以後。
於是他沉默的記錄那些消逝的過往所到達不了的四季。

接著雪飄落。
也許是潔白的花瓣,又或者是腐爛的灰濁的月,而他只是旋身刺出槍尖。
悲泣與怒號將堆積的雪凝結成惹眼的墨色,於是戮槍未曾停下,翠青與赤赭交疊狂化成銳爪,無止盡的倒映在金色的眼瞳裏,一次又一次的,繫著無法取代的意義在鮮紅間躍著冠以名義的舞。
然後穿透、然後飛濺、然後滴落。

然後是月影。
搖曳再搖曳,遊生般地唱著獻給誰人的歌。
盛開的歌、腐爛的歌、歲月的歌,又或者——
他看見妖邪的倒影,猛然提起槍,貫穿的卻是自己的身體。
濃墨從胸口流淌再流淌,淹沒了月色、淹沒了歌。

在一切被吞噬以前,他聽見熟悉的聲音。
是那晚少年自歲月歸來,填滿指間、填滿四季、填滿湖潭的花開。
溫柔而堅定,捧起他淌滿濃墨的不堪。
於是少年步出塵埃,向著花海而行,在微微熒光的指引下前進。

——願你與璃月一切平安。

風攜來的話語如是說道。

***

03
他睜開眼睛。
這一次沒有幽暗的海、沒有灰濁的月、也沒有流淌的濃墨,只有暖黃的燈光,以及空氣間瀰漫的藥草清香。
終於清醒了麼...
魈望著天花板,意識隨著逐漸清晰起來的視野而明朗,他透過慢慢恢復的五感意識到自己正躺在柔軟的被鋪上,被料隨著身體的挪動發出沙沙聲響。
「你已經昏睡了一整天。」儒雅的男聲自一邊傳來。「不過好在你現在醒了過來,不然就要錯過今年的海燈節了。」
少年仙人撐起身子,頭部還感到有些昏沉,四肢也略顯乏力,他扶著額,試圖以混沌的思緒釐清現況。
眼角瞥見一個矮小的身影,一顆黛色的腦袋瓜從床邊探出頭來看著他,眨著如平靜湖面般的眼睛緩緩開口。
「...我把你,背回來的。」
魈瞧了對方一眼,他認得這個叫作七七的小姑娘,在那遙遠的、被凡人所忘卻的時代,是這個慘遭殃及而殞命的女孩促成了仙魔大戰的終結。
「我去給你,拿藥。」
留下這句話,七七的小腦袋瓜又縮了回去,身影隨輕巧的腳步聲邁向一旁的矮櫃。
魈揉了揉額角,抬臉朝著邊旁的書案望去,方才出聲的白朮此刻正在逗弄環在頸上的長生,察覺他的目光後僅是揚起嘴角致意,便低頭繼續手上的工作。
魈朦朧著目光,思緒仍然混沌不已,卻被已知的資訊刺激起本能的戒慎。
七七...白朮...藥草香...
這裡是不卜廬,是璃月港內...?
在理解到自己身在何處後,他的掌心當即凝聚起仙法。

——此前的戰鬥已積累過多業障,不能...影響到他們...

下一秒,魈 的身影化為青色的碎光,靜靜落在走過來的七七眼裡。

***

一抹孤影無聲無息的出現在北碼頭無人的角落。
魈倚著身後的牆壁,手腳依然使不上太多力,眼前的燈火不斷搖曳著破碎又模糊的光影,耳邊也傳來宵市此起彼落的熱鬧聲音。
疲倦的身軀讓他無法集中精神思考應該前往的地點,只能暫時以離開不卜廬為首要目的而移動到靠近城門、行人較少的北碼頭一隅。

——得趕緊...遠離人群...

雖然這個念頭無比清晰,但方才施展風輪兩立的過程已經明顯感受到力不從心,讓魈瞭解到此刻的自己對於仙力的控制並不穩定。
七七和白朮是神之眼的持有者,就算剛才離開時的仙法留下了些許餘波,他們也尚有幾分能力抵禦,但此刻周遭皆是無法承受濃厚仙家氣運的凡人,稍有不慎,就會帶來莫大的影響,比起再一次的使用仙法,盡快步行離開或許才是合適的決定。
思緒及此,魈靜下心、幾次調勻呼吸後走出了陰影。
他的步伐蹣跚,眼前的道路也交疊成斑駁的影子難以辨清,僅憑著游絲般的意志一次又一次地踏出腳步,途中一名行經的遊客見他神態不佳,欲上前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少年也只是抬手婉拒、快步離去。
面對如此疲態,千年來魈早已習以為常,且在此之前他已經進行了連續數日的高強度戰鬥,這般前提下,此刻的身體狀態能夠說是比預想中好上許多。
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因為疲憊而失去意識、被七七帶回璃月港。
對夜叉而言,在凶險的戰鬥後因疲憊而失去意識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積累千年的業障可能因此趁隙襲擊毫無防備的心智、掌控這具軀體,讓他在瞬間化為可怖的禍患。
幸好,方才七七看起來並無異狀,看來身上的業障應是沒有傷到那孩子與白朮。
只不過...
虛夢與現實頻頻於思緒中交錯,說實話,魈並不清楚此刻朦朧的記憶是昏睡時的夢境亦或失去意識前的情景,他的腦海裡尚殘留幾分與魔物交手的片段,可在那之後的畫面卻零碎不已,只依稀記得有一股清麗的笛聲隨風而來...
然而就在他拼湊這些片段的瞬間,眼角猛然瞥見街邊的一抹暗影。
那影子與他身形相仿,戴著青鬼般的儺面,詭異的目光彷彿要攫緊靈魂似地穿透他的身體——
「...!」
少年倒吸一口氣,全身神經在瞬間緊繃成尖銳的針,直朝著心臟狠狠扎下冰冷的刺。
是妖魔?業障?抑或...終究墮為鬼神的自己?
無數慘烈的預想在他的腦海中飛掠而過,眼見下一秒就要反手喚出武器迎擊,臉龐卻不合時宜的感受到一個輕輕柔柔的觸感。
左耳墜飾上原屬於金髮旅者的柔軟羽毛隨著風輕輕揚起,搔弄著他的面頰。
那一刻,思緒突然變得清明、視野也隨之清晰,眼前的暗影在溫暖的燈火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拿著儺面對他微笑的小女孩。
「嚇到你了嗎,大哥哥?」別著花朵髮夾的小女孩天真無邪的笑著。「沒事的,儺面是用來震懾妖魔鬼怪的,可厲害了,你不用那麼害怕它。」
她舉起手中的儺面要讓魈看個仔細,嘴角帶著驕傲的弧度,像是手裡拿的是什麼值得她這般挺胸炫耀的寶物。

——方才...是業障引起的錯覺麼?

少年茫然的觸碰耳邊的羽毛,但他逸散的目光很快地被儺面吸引而匯聚。
他想起去年逐月節那個擺著儺面的玩具攤前鬧騰的孩子們,當時送給自己的那些童稚話語他一個字都沒有忘記,而此刻它們正匯聚成金色的暖流,一點一點的替他撫平業障帶來的躁動、平靜他的心神。
大概是見少年沒有任何回應,小女孩露出擔心的眼神,傾身觀察著魈的表情。
「大哥哥,你是不是累了...?」她看出對方眉眼間的疲態、小心翼翼地出聲問道,可對方仍然沒有說話,於是她皺起眉,努力轉動起小腦袋瓜兒,接著靈機一動的轉向後方的攤位。「爺爺!給大哥哥來一份酒釀圓子吧!」
「呃...?」
這句話將魈從回憶中拉回現實,可他還來不及任何做出反應,小女孩已經率先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角直直往攤位的方向前進。
「我爺爺做的酒釀圓子又甜又軟、可好吃了,雖然不曉得大哥哥你怎麼了,但吃點熱熱甜甜的東西,精神肯定會好起來!」
她說話的尾音上揚,絲毫沒注意到身後少年仙人眼裡瞬閃而過的慌張,魈看著孩童扯著自己衣角的小手,既害怕身上業障會傷及對方,又不曉得該如何推拒這番好意,更遑論使力拉開,一時之間竟手足無措,再回過神時已經被拉著坐到位置上,面前也被送上一碗熱騰騰的酒釀圓子,軟糯飽滿的圓子裹在散發清香的酒釀甜湯裏,撒上幾瓣桂花點綴,很是素雅。
「大哥哥,嚐嚐看吧。」小女孩笑吟吟地將碗推向他。

『凡事均有度,如有餘裕,便去看看這琉璃明月之間吧。』

沉穩的聲音在記憶中響起,少年的腦海裡又浮現去年逐月之夜的畫面,當時岩之神注視自己的溫柔目光,至今仍讓他無法忘懷。
他是理解的,關於鍾離贈予這段話的用意,可他千年來行走在這漫長的歲月裡與苦行為伴、無常為伍,人世是絢爛一瞬的浮光掠影,四季也同樣沈默而靜止,那些時光在鎏金色的眼裡定了格,無論如何流淌都未曾前進過。
因此即便他懂得,也仍然只是平靜的見證世界,做那時間的過客。
但是那天看著戀人琥珀色的眼睛時,他的胸口確實泛起了漣漪,對瞭解這琉璃明月之間產生了一絲渴望。
或許嘗試一次,也未嘗不可。
過往的記憶讓思緒平靜許多,業障也不再鼓譟,雖然不清楚其中原因,但魈能感覺到自己恢復了不少底氣,若只是吃上一碗甜品的時間,應是不會帶來影響。
如此下定決心後,他抬手拿起勺匙,雖動作仍略顯遲疑,但確實舀起了一顆晶瑩的圓子,他看了眼依然對著自己微笑的小女孩,輕輕地咬下一口。
咬下的瞬間,糯而不黏的彈牙口感自齒間傳來,接著裹上溫順酒釀的薄皮流出甜滋滋的芝麻餡兒,和著桂花帶來的淡淡清香一起溫暖了唇舌。
他曾經在仙家的聚會中嚐過那麼一道人間的點心。仙人們在烹飪上向來講究,用的食材自是極好的,味道當然也無可挑剔,可魈卻覺得當時那碗佳餚遠不如現在嘴裡難以言喻的滋味。
他不曉得該如何說明心頭的這些感受,只覺四肢緩緩恢復了更多氣力,思緒也漸漸清明起來,方才還在耳邊隱約躁動的那些低鳴隨著升騰的熱氣遠去,留下微醺的淡淡酒味甜著心房。
還想...再吃一些。
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後,他又咬上了一口、再一口,伴著甜釀一聲不響地舀著碗裡的點心,小女孩見他似是喜歡這碗甜品,桌下的小腳高興地晃啊晃的。
「我爺爺曾經說過...」她輕聲開口,像是擔心打擾到對方。「點心雖然不是必要的東西,吃多了還會牙疼、對身體不好,但偶爾吃上一些些,就可以讓心靈健康起來。」
她抬起臉,對魈勾起嘴角。
「就像現在,大哥哥的表情看起來放鬆了許多一樣。」
少年仙人沈默的嚼著嘴裡的軟糯,沒有多作回應,一旁的小女孩同樣沒有再說些什麼,彷彿想為他保留這段靜謐的小憩時光似的安靜,身後行人來來往往,喧鬧聲此起彼落,僅有這一桌小小的天地自成方圓,以漫天燈火守護這短暫的休憩。
一碗酒釀圓子並不是太多,魈很快便將最後一口甘醇飲盡,他放下勺匙,斟酌著此刻是否該說些什麼,也同時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
「這碗酒釀圓子,滋味很好。只是關於摩拉...」
話還沒說完,小女孩已經向他搖了搖頭。
「這是我請大哥哥吃的,所以摩拉就不用了。不過,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大哥哥。」
只見小女孩左顧右盼了會,接著湊近魈,稍稍壓低了聲音。
「大哥哥,你...是降魔大聖,對不對?」
雖然是疑問句,可她的語氣卻很是篤定,彷彿對自己的答案相當有自信。
——如此慎重,大抵是有什麼願望吧。
聞言的魈如此想道,他向來不擅長應對求仙的凡人,但如果只是一個孩子的小小心願,於他而言尚可一聽。
因此他的神情並無掩飾之意,只是平靜的交叉起雙臂問道。
「妳是如何察覺的?」
「去年逐月節,大哥哥和那位金髮的旅行者姐姐一起去過阿山婆的玩具攤對吧。」小女孩笑著說,一邊拿起手上的儺面放到臉旁。「曾經有一個叫做王平安的叔叔跟我形容過降魔大聖的模樣,所以那天在攤位上遇見你們時,我一眼就認出了大哥哥你的身分,但大哥哥你一直側著身子背對大家,似乎是不想被認出來,我便沒有說出口。」
原來如此。
魈一下子想起當時在玩具攤前的孩子裡確實有個別著花朵髮夾的女孩,他還記得她當時看了自己一眼、隨即就被熒手中的面具吸引去目光,而沒想到僅僅是那一眼,這孩子就透過轉述而來的形容推想出了自己的身份。
「不過,我很高興能夠再次見到降魔大聖哥哥,雖然當時你應該都聽見了,但我一直很想要親口和你再說一次。」
「...?」
在魈感到困惑的同時,小女孩突然端正起坐姿,她將手放在大腿上,表情倏然變得認真而誠懇。

「降魔大聖哥哥,謝謝你一直守護著璃月。」

這句真摯的感謝滴在宵市的喧鬧裏,彷彿暈染開了時間與空間,只留下靜謐的心意在其中流淌。魈先是愣了一會,接著不擅應對此般場合的他挪了挪目光。
「...不必這般慎重。」少年仙人有些侷促的說。「除魔是我的強項,戰鬥...只是我唯一還能為人們做的事罷了。」
「但我認為這是一件很偉大的事情。」小女孩直視著魈的眼睛。「我聽平安叔叔說,古時候的人們非常害怕夜叉,認為夜叉生性凶悍、愛好殺戮,但實際上夜叉的戰鬥全都是為了保護璃月的人民。他還告訴我,每除去一隻魔物,夜叉就必須背負魔物的『業障』,他說那是一種帶來苦難的東西,因為無法被根除,所以夜叉需要以自己的身心來抑制住它們,直到有一天再也承受不了更多,便會在『業障』的折磨下陷入瘋狂、失去理智。而夜叉們明明知道這樣的結果,卻仍然為了守護璃月而不惜殺生、無怨無悔的背負『業障』,將璃月的平安視為一族最驕傲的使命——我認為,這是非常偉大的事情。」
偉大...嗎?
魈咀嚼著兩個字,理解小女孩的言下之意是在表達對他們的感謝,過去熒也曾帶著他看見璃月對夜叉們的敬仰與感激,雖說他從未追求過這些,但仍然切實地感受到了來自人們的溫情。
可此身積累千年業障,旦夕不慎,便有墮為鬼神之患,即使這萬家燈火的景象是夜叉一族千年來的努力,但作為善戰的守護者的同時,更說明夜叉亦為可佈之敵。
例如應達,被魔神的遺恨所污染,狂怒與恐懼無時無刻折磨著她的心神,而那些苦痛最後終於化為滔天的惡火,將整片天空染成了血一般的紅色。魈永遠記得那一天,他的眼睛被炙熱的高溫燙得又乾又疼,卻無法將視線自那個火海間慟哭的同伴身上移開。
例如伐難,她是他們之中最嫻靜的一個,總是像水一樣包容著一切無常、哼唱著輕輕柔柔的曲調。還有彌怒,擅長設計衣飾的他有著儒雅的性子,也有著藝術家的倔強與堅持,千百年來誰都放棄了讓浮舍穿上衣服,就只有他始終不肯退讓。
而魈也永遠記得那一天,平靜的流水翻湧、沈穩的大地怒吼,魔神的殘渣徹底將他們的理智泯滅,造就了瘋狂又荒唐的自相殘殺。
魈不曉得究竟是誰先挑起那齣悲劇,也清楚那並不重要,因為他明白自己再也聽不見伐難微笑著哼唱,也不可能再聽到彌怒追著浮舍要他穿上衣服的嘮叨。
——罷了。
魈停下回想,抬起目光。
「...妳可知道,夜叉陷入瘋狂、失去理智意味著什麼?」
明知對方只是個孩子,自己沒有必要與她繼續探究下去,可鬼使神差的,魈仍然提出了問題。
「夜叉善戰、又積累著千年業障,一旦失控,妳可明白那將是何等的威脅?即使如此,妳也依舊認為我們配得上『偉大』二字麼?」
而面對他的提問,小女孩並無退縮之意,神色仍是那樣的明亮。
「在回答這個問題以前,我想知道,如果哥哥真的變成了那個樣子,你會怎麼做?」
「......」
魈並沒有預料到對方的反問,但關於這個問句,他已經在漫長的歲月間向自己回答了無數次。
如同翠青與赤赭的交疊、如同貫穿胸口淌出的濃墨...

「我會殺了自己。」

無需猶豫、無需遲疑,這千年來無人見證的戰鬥間,他早已殺死了無數個自己。若真的迎來入魔的那一日,他會堅定地將和璞鳶刺進自己的胸口,以身為桎、以魂為梏,帶著千年業障一併永眠。
聽見這個答案,小女孩並無回應,只是沈默地低下頭。
或許這個答案太沉重了吧。
魈收回目光,明白與一個年幼的孩子談論這些的確是自己過於深究了,說不準這些話語已經嚇著了對方。
是時候離開了。
他如此想著一邊準備起身,小女孩的聲音卻在此時再次傳來。
「...有這樣的決心,難道還配不上『偉大』一詞嗎?」
魈愣然地停下動作,與那雙澄澈的眼睛四目相對。
「...或許我還小,很多事情都還不懂,可是我並不想只因為一個結果而去否定所有的過程。」澄澈的眼睛捧著琉璃明月,字句認真而誠懇。「爺爺說過,每件事情都有很多種看法,就連善良與邪惡也從來不是絕對的,那些第一眼看不到的東西同樣很重要——所以我相信,降魔大聖哥哥至今的『守護』有著無論什麼結果都無法取代的價值和意義。」
無法取代的價值和意義...
魈聽著那些話語,一股特別的情感在胸口緩緩升起,就像方才那碗熱騰騰的酒釀圓子帶給他的感受,難以說清、卻有什麼溫暖的東西確實地在注入。
眼前的這個孩子並非只基於表面的功績而感謝自己,雖然她知曉的尚稱不上深入,但卻是在理解事情的另一個面向後仍然選擇道出感激。
「其實,我一直不曉得自己長大後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小女孩拿起剛剛放在桌子上的儺面,小小的手指珍惜的撫過上頭的紋樣。「朋友們有的想成為千岩軍、有的想成為商人、也有人說想成為冒險家,但我想了很久還是找不到自己的夢想。可是自從平安叔叔告訴我夜叉們的故事後,我去看了很多書、問了爺爺許多璃月的歷史,雖然現在還找不到很明確的答案,不過...」

「我希望自己長大後也能成為像夜叉們一樣溫柔的人。」

自兩人談話以來一直平靜的金眸泛起一絲波瀾。
古人皆說夜叉生性凶悍、愛好殺戮,即便如今的璃月人已不再有這樣的誤解,但「溫柔」二字也從未出現在對夜叉一族的形容上,魈也無法想像手染鮮血的他們竟然能夠受得起那麼一個美好的詞彙。
「即使有能力,也不代表一定要站出來,但夜叉們不僅回應了岩王帝君的召喚,還不求回報的站在璃月的最前線,替人們承擔殺業、默默背負一切——只有內心溫柔的人,才能如此無私的奉獻吧。當然了...我知道身為普通人的自己可能永遠沒辦法做到那麼偉大的事,但我仍然由衷的希望自己能夠在做得到的範圍內盡力,溫柔的對待所有人。」
小女孩露出一個很靦腆的笑容,她的五官尚帶著稚嫩,可在走過千年的少年仙人的眼裡,已然能夠預見這塊璞玉藏匿著怎樣的光采。

『對於這個時代的璃月,你又有何看法?』

恩君所留下的、當時沒能給出回答的提問,魈或許隱約有了答案。
璃月夜空下的萬家燈火、璃月人民堅韌樂觀的前行並不是這漫長苦行的唯一意義。
千岩牢固,重嶂不移。
薪火相傳,美德不滅。
這些脆弱卻也堅強的血脈不僅在努力開拓下一個時代,也在替遠去的上一個時代延續信念——夜叉們在這片土地流下的血與淚,將會滋養更多守護的意志。
「能有個目標,是好事。」
魈微微揚起嘴角,語氣也放柔了許多,雖然僅僅只說了那麼一句話,但少年表情的變化於小女孩而言已是最好的回應,她綻開笑顏,指了指桌上的空碗。
「大哥哥還要再來一碗嗎?」
「這圓子滋味雖好,但不宜過量,而且...我也是時候離開了。」
魈望向夜空中的明月,他已經逗留了超過所預期的時間,雖說此趟並非沒有收穫,疲倦的身心也已然恢復,可偶有的小憩本就如駒光過隙,不可期冀。
「...謝謝妳的這份心意,若我的同袍們聽見了方才那些話語,相信都會感到欣慰。」少年仙人一邊說著一邊起身,接著輕輕抬手,純淨的風元素自他的掌心揚起,緩緩地匯集成點點翠色光芒向小女孩飄去。「『三眼五顯仙人』——『魈』,以後若是遇到危險,便呼喊這個名字吧。」
「『魈』...」
「——那麼,再見了。」
再次抬眼,那抹身影已經化為一縷清風,消失在四起的宵燈之間,小女孩捧著光點,它們逐漸消散,化為仙人贈予孩童的護佑。
「就連名字唸起來都很溫柔呢。」小女孩看著風消散的方向微笑說道。

【接《鎏金花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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