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90.柳葉刀下的屍印
──材料顯然還不夠。
如此作想的他，關掉那令人嗤之以鼻的視訊會議畫面，儘管飲吮的咖啡早已涼透，但都比鏡頭下那些人的互動還來得餘韻猶存。
警方與眾位高官的臨時案件會議已然告終。於本次一連串事件中擔任警方所委託合作的主要屍檢人的陳醫師，在歷經凌晨的回收證物檢驗後又參與會議顯然尚未感覺疲憊，咖啡不離手只是他思考與作業時的習慣動作。
而之所以認為會議的最後內容嗤之以鼻，主要在於比起活物他更喜歡與死物相處，另外還有以下原因：
首先他不喜與一群官僚主義者共處一室，就算僅是視訊也屬此範疇。特別是那名位高權重的光頭佬更讓他作嘔。
另一方面，則是他一直以來所信奉的唯物科學在本次事件中不斷遭受挑戰，警方可說幾乎是以鬼怪製造出的幻象在進行推理。
即便自他身任屍檢醫師以來，遭遇過一些無法解釋的現象，然而，像這次就連必須秉持證據跟科學辦案的警方，竟反而以玄理為基礎去拼湊案件，這在他過往的經驗中是很少見的。
陳醫師並非不認同在線索不足時，不得已得投入超自然的懷抱，只是以其當作會議的報告內容是否真的妥當？
的確，女魔在分局屠殺一事中毫不避諱的在媒體鏡頭前露臉，後續不斷秀出花式殺人手法，甚至連新聞局長也在會議中被附身自殘，此類種種勢必都會使警方不能再光憑普世邏輯看待事件謎團，想必周警官等人也曾有過一番掙扎期吧？
倒是那些上級從最初女魔現身時就決意召集全國修行者準備搞驅邪大法會，到底該說他們機警還是愚蠢，又或者不過是為了自身仕途的盤算呢？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當時在陳醫師見到高宇文日記憑空出現時，就該軟化面對超自然現象的態度，至少在這次的事件上。
同時，他也對於周警官、張天師和那群官員的判斷瑕疵有些無法接受。
──組織「特殊任務部隊」讓警方跟修行者一起攻堅一間早已人去樓空的江宅，這群大人到底有什麼自信認為如此就能回收三女的屍體的？
這支部隊難道不會成了張天師口中女魔的養分？正常情況下也應該是由修行者打頭陣，假如裡頭真如他們所言異常凶險的話。
重點是，為何在會議的最後，張天師在提出女魔的「攻克手法」後，會直接採納特殊部隊攻堅江宅的愚蠢安排呢？
此人承諾眾官員以重組後的周家祕法──《屍替魂解》消滅女魔，不可能不知道策略背後，勢必得犧牲多數警方人員的生命。
陳醫師腦袋高速運轉，理性的思考讓他想起會議告終前，張天師所提出的「女魔攻克法」中的矛盾。
其他人也許也和他一樣早察覺到其中古怪，又或者認為只能交由這名修行者擔任操盤手了，只是見到張天師和周警官等人對那群狗官的意見概括承受，著實感到荒唐。
陳醫師雖然特別不喜歡屬活物範疇內的人類，但倒是喜歡觀察人性之間的交鋒，這也讓他敏銳嗅出此時人類方的各懷鬼胎。
不過，他似乎也沒辦法多說什麼，畢竟自己亦是受制於體制與權力下的齒輪，兩天內必須挖出女學生案與林庚呈案的更多證據。
要是平常他絕對不會答應這種十萬火急的差事，儘管他有自信在投入與自身能力下可以辦到。
遺憾的是自己如今手邊沒有什麼材料，也只能見機行事。就像昨晚突然就一台冰箱、一面玻璃搬到自己面前要求檢驗一樣。
當然，陳醫師也希望屆時遵循科研邏輯給出的證據與推理能夠被採納，而非反而被玄理給奪去光彩。
同樣是與「死去的東西」對話，他與修行者間的立場近似也不盡相同。
已經成為定數的事物基本上不會說謊，這點在陳醫師所認知的世界中理所當然也極其重要。
現在既然知道當初裝載三女屍身的棺木扮演能挖出重要證據的角色，那他接下來就更沒打算休息了。
此時陳醫師閉上眼睛重新回想面對這具棺木，預計要重新進行的事項。
半小時後，他已回到證物室，檢視眼前破舊且內部被鮮血浸染的空棺。
它是開啟陳醫師接觸本次事件超脫科學現象的開端，實際上，亦是最先接手的「證物」。
而此物也在檢測出男大生林聖輝的大量血跡後就此擱置。
不諱言，陳醫師也沒料到這具空棺會是接下來須重新著手的材料。
不同於其他證物，光是棺體就佔去本就不大的證物室不少空間，上頭也僅覆蓋著臨時找來的防塵套充當證物袋，掛了個手寫名牌而已，棺木蓋更是隨意擺靠在一旁。
樣式為中國花形棺木，或許多少受到那些超自然事物的影響，此次陳醫師感覺空棺在證物室冷色調燈光照耀下更顯一股陰慘，儘管如此，他仍神情泰然的掀開對方的「遮羞布」。
確實是塊遮羞布，因為在這之下的東西，也是某些人將面對的現實。
正如陳醫師在會議上所言──空棺是不可能憑空出現在山上的，除非那些人口中的玄理又想挑戰他所信奉的科學教義。
此刻他還未收到林庚呈是否醒來的消息，但獲取更多證物的時限告訴他必須立即對空棺重新採證，這也是方才他長考後的結論。
再次噴灑試劑在光源照射下重現魯米諾反應，幾乎是與前次相同，棺內幾乎每個角落都被噴濺上血跡。
不過這次在仔細端詳下，可以發現內部除了早已暗沉與木質融為一體的血漬，還沉積著厚重的黑褐色底垢，以及些許不明碎塊與沙土物質。
──那應該是屍水或人體的皮肉組織。如今已經可以知道那大概是三名女死者所留下來的部分，也就是詹亭瀅、王美鈴還有林函薰。
只是關於三女方面終究是就玄理給出的推斷，這顯然不符陳醫師的行事作風，於是他還是以柳葉刀將其取下，納入送驗名單。
雖然若要因此直接給出與三名女性身分相符確實能省下時間，可是作為科研人員一切都得嚴謹求證，任何鄉愿與順從大多數人的聲音，無非對數百年來的人類啟蒙是一種羞辱。
此處亦能看出科學或玄學在追求「真實」的過程上有著明顯不同。
不同於玄學是經由雙眼所見片段拼湊出真實，科學得從結果反推出真實。
在DNA聚合脢連鎖反應，取得反應後產物分離出DNA，加上進行螢光偵測、電腦分析，資料庫建檔比對，估計最快一天內便能得出結果，樂觀情況下，方可佐證林庚呈妻女一案。
然而，也許在詹亭瀅方面就不會太過順利。
四年前的事件加上眼下根本沒有屍骨及更多材料，恐怕連採樣棺內的沙土行微生物的生物跡證都有困難。
儘管如此，陳醫師手上的刀具依然小心、緩慢的切割下塊狀棺體物質，只希望不要因男大生殘留下來的過多血跡影響了正確判定。
不過，若要說能以更快的時間取得驗證結果，莫過於就屬指紋了。
想到這裡，陳醫師不免緊擰眉心，手套都沒有脫下就抓起咖啡杯就口。
因為這個動作，其實在取得空棺後就有先行進行，可惜當時確實找出了一大堆的指紋，但實際比對出有案在列又與事件有關的人選卻是零；後續取得相關者指紋樣本再行比對亦是如此。
言下之意，就是林庚呈、分局長之子王霖文、員警李景皓，還有可憐的女學生案唯一目擊者許孟謙等人的指紋都沒有找到。
毫無疑問，即便這幾人有接觸到空棺，也不是在徒手情況下。
不過，陳醫師在這裡試著把會議上獲得的新資訊添入其中，得出了一個推論──
既然空棺是因應周家祕法而生，那麼撇除為了不留下證據，事先戴上手套，可能參與協助移屍、抬棺或掩埋的林庚呈等人，剩下最有可能留下指紋的，莫過於就是取得此空棺之人了。而此人也是施予封印三女冤魂的施術者。
「毫無疑問，那個人就是周警官那位失蹤又有玄學專長的母親了吧？」
陳醫師如此推論，這也是棺木遮羞布下所要面對的現實。此刻掠過杯緣直視眼前證物的他，內心沒有多餘的情感，僅有純粹追求真實的理性。
巧妙的是，此處推論亦與玄虛法師內觀林庚呈所見的「埋棺」景象不謀而合。
不過，這推論若為真，也就意味著周母是造成《折骨案》與一連串死亡、屠殺事件的幫兇。而身為周家人又是警官的周孟欣，勢必會面對這股沉重的打擊。
──不，對方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吧？畢竟正如他們所認為的，周家祕法是造成後續事件的主要關鍵，即使周母是被迫參與其中。
被迫做出選擇的人，當時的內心煎熬肯定難以想像，只是陳醫師更好奇參與事件的修行者到底會被判處什麼樣的罪刑。
理性的終點是人類啟蒙下的精粹果實，卻也將徹底失去人性。
正好與女魔的蛻變歷程完全相反；或許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人魔是比起神魔，更加使人寒顫的產物。
陳醫師維持著舉杯動作，任由冷涼的咖啡淹沒自己唇瓣，同時思考著是否有更快的方法能取得追本溯源的證據。
例如追查出棺木從何而來，又或者能更快驗證出周孟欣之母及林庚呈參與其中的關鍵。
如此作想同時，他突然雙眼圓睜差點鬆開手中茶杯。
因為這一瞬間，他看到竟有一名緊閉雙眼、雙手交握放在腹腔上的男子出現在棺木中，只是畫面眨眼後陡然消逝。
他不確定那是否為過度勞累的錯覺，倒是因此發現在噴濺上林聖輝大片血跡的棺木蓋上，隱約有一個不甚明顯的血符被覆蓋在血跡後方。
陳醫師趕緊放下手中杯湊近細瞧那幾乎被當成不重要附屬物的棺蓋裏側，趕緊取來工具鑿下表面結構。
然後，當表層的木質面被取下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人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