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83.內觀之駭
視線被濃厚又嗆鼻的黑煙遮擋，可見光源幾乎無法穿透眼前有生命般流動的黑煙，畫面被徹底阻斷，更要命的是新鮮空氣難以進到肺腔，置身此處的男子幾乎就快窒息。
那是隨內部房間火舌不停竄出的濃煙，周遭火勢越來越大，一直與男子朝夕相處的各種聲音亦一股腦兒灌入他的雙耳，有哀號、有慘叫、有求救，也有疾呼疏散的叫喊。
寺院已付之一炬，這是無庸置疑的結果，絕大多數人會因這場大火死去，而且無法如自己生前修行的夙願進入西方樂土，只能被業火啃蝕掉肉身，墮入三惡道中。
男子也深知自己將如此。
不過使他做出這番極端作為的緣由，正是今天這場業火中的犧牲者們，他們也是男子的師父、師兄、同修和師弟。
──原因無他，因為這群人罪該萬死。
到這場大火完全蔓延開來之前，陳玄造是這麼想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無疑就是在指這群與他所熟悉的佛家子弟。
貪愛五欲、嗔恚無忍、愚痴無明，傲慢、懷疑等各種邪見腐穢之物早已充滿這座神聖院所，早已與當初走投無路懷著大澈大悟悔欲淨身惡的他所見全然不同；末法景象的縮影充斥各處，經文與佛尊積塵，再也無人有心功俸神靈，鑽研古老智慧，頓悟世道真理。
因此陳玄造帶來了這場業火，這場足以將自己與所有人都徹底淨化，提前引渡業障的怒火，在此之前，他亦已親手奪去一名同修、一名師兄，還有一位恩師的性命。
原本雙手沾滿汙血自以為替天行道、張揚佛法的他，直到最後才得知，原來這座寺院的最高地位者正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意即這裡已徹底墮入無法回頭的腐敗，過往那一張張記憶中的和藹慈祥神態，如今卻成一張張形貌恐怖的邪魔面龐。
如今跨過無數屍骸的陳玄造來到住持房前，他捨棄視覺憑著身體記憶來到這裡，忍受著高溫和嗆鼻濃煙，自知自己也不可能走出寺院的他心懷覺悟。
他很確定身為這座寺院最高尊者的他還在此處深空沒有逃脫，自一開始守在大門觀望、開口詢問出逃的弟兄後，他便如此確信。
因而陳玄造逕自走過面目全非的佛廳，經過穿廊，最後來到被黑龍完全吞噬的房間前。
裡頭持續傳來高溫並竄出濃煙，可是陳玄造的強烈預感依舊告訴自己，他欲見之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那個人還在裡面。
或許也可以說，對方正等著他的到來。
「玄虛，你在那裡對吧？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窺看著這一切……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呢。」
蒼老乾澀的嗓音自業火焚燒的狹小空間中傳來，建築物崩塌、火紅薰染以及黑龍飛梭，於渺小又以萬物之靈為傲的生靈堡壘中肆無忌憚的橫行，然而，在如此混亂吵雜的環境中，老住持的虛弱呼喚卻彷彿自陳玄造耳邊傳來般清晰。
陳玄造先是驚詫、接著不解，隨後感到諷刺，因為他以為這座富麗堂皇的寺院中已不會再出現任何不可思議的事，此刻卻認為自己所見現象不該於現實中出現。
待他回過神時，已經深入火烤的地獄之中。
置身因焰火壓縮下僅剩些許站立空間的陳玄造未感受到被熱氣蒸騰的不適與疼痛，另一方面也對肺部能吸取到空氣感到意外，然而，他更沒想到眼前景象竟會讓他瞬間回想起那早就支離破碎的信仰。
也許就與體感及呼吸相同，他的視覺亦已出現迴光返照的幻覺；陳玄造沒有見到什麼房間和住持被大火吞噬的駭人畫面，反而是房間正發出耀眼光芒，整個金碧輝煌，當初如同拾獲野狗收留他的恩人則正背對著他盤腿坐在床褥上，身體周遭散發著一股灼熱又耀眼的金光。
「你終於來了，我一直都在等你呢……如今生死交關，就免去那些繁文縟節吧。」
老僧人未轉過身卻猶瞧見身後下意識欠身的陳玄造，儘管對方的舉動實因眼前不可思議景象所致。
與此同時，一聲屋頂被火燒穿而崩塌的聲響乍現，令陳玄造自幻象中轉醒，不待他反應過來，一根尖銳的木質碎片劃過其首，下一秒劇痛襲來、鮮血淋漓。
窒息、灼熱、疼痛，以及精神上的刺激魚貫回歸至肉身，陳玄造被拉回到現實的火坑獄中，不過幻象並未完全解除，被鮮血覆蓋的那隻眼中，老僧人依舊顯現著墮入惡道之形象，與另一隻眼所見金尊形象呈現強烈對比。
鮮血與疼痛不僅將陳玄造拉回現實，同時也總算一口氣釋放出他對眼前之人過往至今的種種矛盾情感；不同於方才下意識的表現出敬姿，此刻他伸出那隻沾滿鮮血皮膚被高溫掀捲而起的可佈手臂。
──眼前已不是他所崇敬的那名上座，更不是他的恩人，而是他必須代替神佛剿滅之人，貫徹教法大義。
只是沒想到當他接觸到對方肩膀剎那，老僧人的頭顱竟陡然而墜，滾過艷橘火湯還有散落一地的障礙物，有意識般地來到陳玄造眼前。
可是，即使如此，那顆光禿腦袋卻依舊背向自己，就好像……住持他本來就沒有一張真正的臉一樣。
「貪婪、謊言、欺騙、殺戮、自詡、傲慢；玄虛，你跟我們又有什麼不同呢？即使頓悟佛法、熟記佛經，你我依舊是依循本能活下去的凡人，不……是這個世道讓我們不得不成為人，各種人上人與尊者，大多穿掛著華而不實的外衣，吞嚥沉重又惡毒的果實，事實上，為了活下去，每個人都用盡了力氣。
然而，這個世界的公平才是最為人所畏懼的，因為公平無法讓人找到不努力、怠惰、沉溺在私慾中的理由，所以不公才能使這些事物顯得理所當然，最終區分出各種身分的人。公平在現世是一種枷鎖，它卻是樂土所講求的圭臬；你，陳玄造由於想要獲得公平，因而步入此院，只不過，那種東西事實上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玄虛，淡看世俗、拋下六慾，人實因情關難為，也始終為情所困，正是這樣才難以修成正果。老衲已領悟一切，卻也為時已晚，死後你我都會墮入地獄償還；可笑的是你的極端作為並沒有錯，錯得是我們身而為人。」
如尋常的釋法說道，臨終頓悟卻又似替自己的罪惡找藉口的老僧人不改長篇大論，只是在陳玄造聽來盡是巧言，儘管對方確實道穿當初他所謂放下一切渴望入門的說詞。
原來不只他從頭到尾在旁觀、窺看著這裡的一切，他自己也始終被觀察著，甚至是看透。
遺憾的是，住持依舊沒有窺探到眼前門下弟子的深沉面向，最終將親嚐惡果業火。
早就做好覺悟，全身逐漸被火舌爬竄的陳玄造此刻也終於在劇痛，以及諸多的情感中丟失理智，豈料，身下的老僧頭顱卻突然開始扭動，轉瞬之間形塑成一名全身被鮮血染紅，長髮交纏的恐怖女人。
女人瞪大雙眼爬上陳玄造的身軀，後者見自己被頭髮纏上的肉身以及在火灼燒的傷害加乘下骨肉分離，四肢盡斷的他被女人騰空支撐在半空中，接著與下方抬頭仰望自己的對方驚駭對視。
「陳玄造……你……又有什麼資格……來……付諸自己的公平……無私呢？」
──我們又有什麼不一樣？
可怖至極的光景與竄入腦中的女魔質問，在一陣加重語氣的經咒念誦與吆喝尾音下先是變得支離破碎，接著被烈火燒成灰燼。
玄虛法師從深層記憶還有女魔的折磨中脫離，但這也不是他進入林庚呈內部的精神世界後所面對到的首門關卡。
隨著不斷深入那些碎不成張，夾雜著各種記憶、體驗、情感等抽象碎片，玄虛法師也必須面對對方窺探自己相同層面中的各種事物，隨著過往一切的一一再現，進而影響到他的精神力。
精神力假如不斷被突破將會傷及靈魂，屆時或許就不光是無法從林庚呈的「內宇宙」中逃離了，說不定反會被女魔所滅。
玄虛法師即便早就有女魔會在內部設下陷阱的心理準備，然而，以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去作為抵禦的武器著實效果顯著。
沒有什麼比那些不堪與後悔的過往會帶來更多的痛苦了，也正因如此，女魔才會誕生。
只不過，過程中玄虛亦發現與其說林庚呈體內存有女魔的阻饒之力，更應該像是絕大部分力量是來自林庚呈的妻子──王美鈴。
──所以不想要讓林庚呈一家之事公開到檯面上的根本源頭果然是這位女士嗎？不過，這方面假如張警官那裡如預判中有所突破的話……
玄虛心中話音剛落，內部宛如無底深淵的破碎世界再度出現震動，對此他立即雙手結出手印並緊擰念珠，在被一張有著蒼白臉孔的女性巨臉張嘴將自己吞噬後回過神來，頓時已發現置身不同場景。
他的視線正面對著一面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幾盞老舊泛黃的日光燈，同時他也留意到身處空間相當狹窄，兩側各有一塊長形木質物將自己圍繞住。
豈料此時方才的恐怖女人臉孔竟再次出現，他視線的左上方探出。
不過與女鬼模樣截然不同，儘管膚色略為蒼白，眼前這位王美鈴明顯有著活人臉色，玄虛見到她正俯視著自己哭泣，很快的，他察覺原來正躺在一具棺木中。
──總算進到核心了嗎？
玄虛感覺到這次確實已經進入林庚呈精神世界的其中一塊主要碎片，毋庸置疑眼前場景正是某段記憶。
自己此刻正扮演一名死者，可是這個人到底又是誰呢？
緊接著，玄虛看到一個人同樣自左上方探出臉來，此人身分讓他有些吃驚，因為在一旁安慰著王美鈴的不是別人，正是林庚呈。
既然決定要探究林庚呈的精神世界，驚愕與疑惑自然是不會少的，雖然是這樣想，不過年輕法師還是有些意外，在聽聞接下來傳入他耳中的那句話後。
「大嫂，別這樣，大哥他不會想看到妳這樣的。」
這時候的林庚呈，還是個相貌堂堂，為人正直的……有為青年？
----------------
未來或許會有玄虛法師的獨立故事，是關於宗教、恐怖與推理的題材喔～σ ﾟ∀ ﾟ)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