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100.化人
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正確來說，同時體認到這件事時，腦中還尚未成形叫做「認知」的概念。
一切晦澀不明、渾沌至極，毫不見光，所謂的甦醒跟沉睡又存在哪種區別，遂成形骸亦如無骸。
實際上，這時候的我會無意識的活動身體跟手腳，摸索這將我包裹其中的「小小世界」。大多時間裡，我其實連自己是否做出動作都不知道，僅大致通過觸覺體認到正置身於一個狹小空間中，即便生命本能驅使下會想要破繭而出，但同時也會知道這一天尚未到來，我仍須受到這個溫暖且舒適的空間保護。
然後又不知過了多久，出現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它不只接觸到我，甚至會深入體內。
起初它使我略感難受，我能很明顯感受到它不是跟我有直接關係的外來物。當我張開某處的身體受器時，它會肆無忌憚的觸碰到那些受器，進而帶來辛嗆的不適，隨後它會流入體內，伴隨一股刺激跟苦澀，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感覺即為味覺和嗅覺。
這期間我不停接受到濃烈、酸辣與甘甜，它們常常透過口鼻稍微沖淡那最初的嗆鼻跟苦澀，此時的我只能概括承受，沒有選擇的餘地。
漸漸的，我感覺自己又醒了過來，只是這次與最初的甦醒是截然不同的，而是有一層物體覆蓋在面前那般，而我卻沒辦法去除掉它。
它讓我體認到無光的漆黑，藉由臉部某受器傳導而來，有時亦會使我感覺害怕，基於本能催生出的反饋，這一刻我的身上出現視覺，即便在這處滋養我的狹小空間中它似乎不是那麼重要，我大部分時間也僅是轉動眼珠子沒有任何作為。
最後則是被稱為聽覺的體感出現了，自這一天起，那來自外界不管是震耳欲聾、穩定低沉，又或是輕撫全身的柔美節奏都會圍繞著我。同時，它也常伴一些我無法辨識的不明聲音傳入耳中，那些聲音正是人的交談跟語言。
決大多時候它們吵雜無序，但有時卻又使我安心，其中我發現一道低沉、溫柔又富滿情感的聲音常會出現，當外界那些雜音消逝之際，又或是當我情緒出現波動掙扎身體的時候。
那道聲音總會喚回我的注意，宛如安定心神的魔法，然我卻也理所當然般的從最開始就認知到那道聲音的主人跟我有著密不可分的連結，常如被馴服的小動物般被它安撫入眠。血溶於水的呵護帶我走過一幕幕夢境，當然正常情況下我尚未成熟的小腦袋也不會將它們記下。
但其實從某一刻起，我發現到自己似乎有那麼一點不同。
在我雙眼還未睜開之前，就有數不清的外來物進入我的潛意識。
它們的魚貫而入賦予了我「認知」，使我的醒覺更加具體，藉此敏銳窺探到相隔屏膜空間外的種種，可是也因如此，我認知到最初帶給我「生命」的那略帶血腥與刺鼻味道的東西，並非母胎內的羊水。
我如胎兒遂成形骸的觸、嗅、味、視、聽，是經由某人的身、舌、鼻、耳、眼接受到的東西催生而出的。
乍看之下確實與胎兒化人甦醒的過程無不相同，然而，那些連結了我跟「母體」的滋養物，其實盡是「人性」。
更確切來講，是人性下殘餘的「雜質」。
縱然它不能稱上是完全的雜質，畢竟若要如此視之，所謂的人性下的七情六慾不就成了生命以外不該存有的東西了嗎？這樣人類和天地萬物不過就是一種存在的形式罷了。
然後我隨著這些聚攏而來使我更加具體，濃烈、漆黑、晦澀不明，有如一開始的混沌，更進一步吸收關於這個世界的訊息後，我才終於認知到那些流入體內的滋養物到底是什麼。
是人死後所留下，由記憶、情感、遭遇等種種片段混和靈魄的東西。
也正是這些東西使我成長化形。
只不過待我認知到那些東西是「雜質」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一開始僅具備「求生本能」的我僅曉得它賦予了我一切，讓我降世到這個世界。
而之所以現在我稱它為「雜質」，除了是這段時間來學習探究的結果，也是感同身受後的理解。
接著，我總算經由吸收那群與生死有著密切關係的群體──修行者的殘魂餘魄後，獲得了「靈」。
是的，即所謂的「靈性」，它也使我獲得了實質上的「意識」，進一步認知連結生命體跟外界世界的玄理正是「神性」。
唯獨人，特別是修行者的「神性」是最特殊強大的，才縮短了我產生靈性的時間吧？儘管我知道最初的求生本能就在驅使自己去狩獵它們了。
也正因為認知到人死後本不該在現世留下任何一物，所以我才稱那些跟靈魄混和在一起留下的東西為「雜質」。
「雜質」中無不是關於人的七情六慾，之中人死後所留下最為沉重且難以驅散的產物，就屬慾望、怨念、不甘、渴望與遺憾最多。
其中當然不乏愉悅、祝福這類情感產物，可是它並不常見，也不會留下太多或停留太久，很快就會消散或被帶走。
我是知道的，畢竟那是能帶來靈性昇華的事物，若非不喜歡又感覺痛苦，怎麼會想把它留在這個世界呢？
人死後離體的靈魂並非只會留下漸漸腐化的皮囊，它會為了割除跟這個世界的關聯，拋下會形同枷鎖及負擔的東西，而它亦常於死前瞬間迸發。
所以我從產生靈性的這一刻便察覺了，察覺到原來包裹滋養著我的不是母體子宮，而是一處用殘餘物餵養自己的牢籠。
同時，它也是凌遲著我的狹小箱體，自我有了感覺之後，時時刻刻絞痛著我。
而建構生成出這個地方的人，就是雜質合成一體的那三個女人。
自此，我再也無法擺脫這於最初就滋養我的雜質，本能般的不停索求、不停尋找，從未停止窺看外界的一切。
就如所有生命體必須透過吸收吞噬掉獵物才能壯大，我在這座囚牢中誕生成長，只是隨著時間流逝，我仍基於本能地想要從中逃脫，破繭而出的渴望日益強烈，那也是個體誕化的必要過程。
然後我的渴望與她們的渴望出現了共鳴，對渴望找到作為個體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想法產生共鳴。
即便這期間我不斷接受她們跟外界雜質的供養，依附般的無法脫離箱囚，但隨著我對「自我」認知的意識越來越具體，力量也越來越強大後，我發現自己似乎已經不需要她們了。
是時候該脫離這名為「母體」的囚箱了。
破繭而出的渴望過程中我無法停下吞噬雜質，等到我的意識剝離決意離開並被那幫修行者給救出的詹亭瀅跟王美鈴後，我才發現到──原來真正的我空無一物。
我隨人類捨棄留下的雜質而生，卻無法被賦予也找不到誕生的意義。與其說是她們決意離開，我也渴望脫離她們，其實結果更像是我又被留下了吧？
我莫名其妙的被「生」下來，結果又像是棄子般被捨棄，就像那些雜質一樣被遺留在人間。
過去遵循她們緊抱在懷的「渴望」行動的我，如今就像此刻我所身在的「家」，變成空泛又空蕩，絲毫沒有意義。
不過，經過漫長的掙扎跟壯大，現在我終於化人破繭而出，脫離了最後被我依附的女孩──林函薰。
我在這棟空泛之家裡，看到窗戶外正透出魚肚白的晨光，而這名小女孩則坐在我眼前的客廳桌旁，面對著坐在對面，那漆黑到無法透入一絲光芒，從我體內具現而出的「本能」。
它的剪影猶如林函薰所愛的那頭寵物，只是身吋約有一個成人大小，它靜坐在那、不動如山，我知道它正低頭檢視擺在桌上的那張兒童畫作。
那是林函薰用畫筆描繪出的全家福畫作。
只是與此同時也有一本書冊並列在側，就放在剪影左手邊，那是可以實現我的渴望，從修行者奪來的關鍵媒介，名為《屍替魂解》的秘術之書。
我從背後凝視著林函薰略為偏斜的小腦袋瓜裡，再次看到那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過往景致。
我知道這幅景象如過往那些人們死後想帶走的東西一樣，很快就會消逝，它不會長久留存。
只是每當看到這幅景象，全身就會泛起凌遲般的痛苦。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這種痛苦不同於過往滋養我的雜質所帶來的感覺，彷彿就僅是認為它不屬於我的排斥，基於本能的逃離。
林函薰為什麼如今還留著它著實令我不解。她渴求回到一家和樂的願望早就幻化成極其強烈的歪曲詛咒，影響到周遭事物，從中我也感覺到她想要抹消掉那些醜陋的大人。
這股渴望確實不久前還在驅使著我狩獵活物，可是我也認知到她跟我其實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她的最終願望是渴望回到那溫暖且呵護自己，自己所喜歡的家；如同最初被母體包裹住的感覺，找回祝福跟愛圍繞的親情。
而我的最終願望則是渴望脫離那使我難受的囚箱，逃出被雜質跟拋棄詛咒又不得不依賴它們的迴圈，找出自己誕生下來的意義。
我現在已經能脫離林函薰成為個體的存在，卻也能看得出已經死去的她所渴望的是多麼愚蠢又天真。
難道她不知道就算是現在，她的母親也拋下她了嗎？再一次的為了自己拋棄了她。
──所以妳就和我留在這個最初的家吧！這也算是我遵循妳願望的最後反饋。縱使這處幾經轉手的空屋早成了至陰之地，但已足以用來作為感念你們讓我成長壯大的施捨了。
我離開後，妳會伴隨那過往的美好回憶繼續留在這裡，可能最後會被消滅或是自我消亡，不過扮演能夠吸引強大雜質的「純粹載體」，估計我暫時也不會這麼快放手。
是的……我想我不會這麼快就放手，為了妳、也為了我自己，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媽媽？」
晨曦之光透入這座滿地屍骸與人性雜質的屋子中，目前屬於我們倆人的「家」，在意識到自己做出的舉措之前，我感受到一股寒冷中殘餘的溫暖於心窩處，隨後耳邊傳來妳的輕喃，呼喚出那不屬於我的稱謂。
直到查覺到有人來到了這棟屋子前之後，我才鬆開擁懷著妳的雙手。
而那個人正是即將使我的「神性」更加強大與完整，以至於驅動《屍替魂解》的關鍵人物。
＊
尚未知曉外頭已經早晨的張天師在耳聞敲門聲後站起身來，摘下眼鏡的她似乎不感到意外，應該說早就有了心理準備；這當然也是她所誘導預判，為了實現內心渴望的作為。
然後她打開了門，門外是那熟悉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