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上的將領拿著賞賜的天竺千里鏡,朝著騷動一望。
觀至鏡中物,隨即寒毛直豎。
將領出生入死千百餘回,征戰沙場數十餘載,他早已視生死於度外。
已經步入修羅,自認邁入大悟的他,此時此刻居然感到莫大的發寒。
乃至於,發覺自己其實,什麼也沒有掌握過。
鏡中光景,那是屠殺。
見過烏鴉分食慘死戰友的身軀,千軍萬馬短兵相接的血里,曾經他也砍下過一百個人的首級。
但饒是如此,現在天竺鏡中的景色,依然是將領生平不敢所想之慘況。
足輕結成的前陣莫約還有四道,人數過千,
而臨敵之人,則寥寥獨一。
其臨敵者。
未戴甲冑,披頭散髮,上著素掛,一身白衣,持長刀,
臉著獨角鬼面。
是屠殺。
那一個連甲冑也不穿上,帶著鬼面具,穿著白短袍,拿著一把粗製長刀的男人,正在血霧之中奔馳。
踩死屍,浴血霧,揮刀,奔馳。
沐在哀嚎與恐懼之中。
如入無人之境者,如羅剎修羅者,如鬼神降世者。
將領身經百戰的軀體,在數十里外冒出冷汗。
那隻鬼,彷彿於數里之外就能隨時取下自己的性命!
「備馬!拿我的槍過來!」將領在頃刻之間有了決斷。
此鬼之殘暴,宛若毫無情緒。
此鬼之神力,宛若無窮無盡。
是以若要敗此鬼,絕非倚眾能取,饒千萬足輕也不能取其性命。
要敗此鬼,端看一擊。
戴頭甲,纏腰掛。
上駿馬,提長槍。
將領咬碎自己的舌頭以提振勇氣,提起為自己贏得至今一切的卜字槍。
沒有帶著任何足輕,鼓起他窮起此生鬥志,握緊他殺伐至今的雙手,看著那位自己拉開的寨門。
門大開。
策馬。
狂奔!
將領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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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馬狂奔。
奔馳不久,將領已經看見那鬼的痕跡。
在自己決斷殺至前線,那短短的頃刻之間,鬼已經推進相當的距離。
莫非,是幾乎是如入無人之境?
馬上的將領氣息一窒。
因為他們對到眼了。
在夜裡,在雪中,在慘叫與恐懼,血花之央。
那紅與白的惡鬼面具上沾著血,一手握著刀,另一手正將一個足輕的脖子徒手扭碎,一雙眼睛注意到了自己。
那是什麼眼神?
那是何方怪物?
看來,是真的,就像進入無人之境。
如此,荒謬。
將領咬牙,抵抗著鬼那如同包裹整個戰局的殺氣。
勒緊馬。
站起身。
夜月花雪。
艷紅邪魅。
足輕之流已經有人四處逃竄,誰也不想與那種惡夢裡頭才會出現的怪物交鋒。
這是正確的決斷。
作為足輕,應當抗戰;可做為人,卻更應當避免無端送命。
但,
自己!可是!
「吾乃大苑真無想流伊藤三郎喜左衛門!鬼面何人!報上名來!」策馬提槍,伊藤三郎喜左衛門邁聲震吼。
狂疾。
舉槍策馬的伊藤三郎喜左衛門,與那踏屍奔走的鬼,距離不停拉近。
這馬是上品的雪蹄馬。
自己有了馬上的高度。
在速度與高度的優勢下,
自己將在那交錯一瞬下揮出自己馳騁戰場的槍術!
要敗此鬼!端看一擊!
要敗此鬼!僅有一擊!
伊藤三郎喜左衛門在天竺鏡下看見其姿的第一眼便知曉,要討伐這頭遠遠超乎他們理解的雪中鬼,絕無可能有第二次機會!
距離一里。
馬蹄踩過一株草。
距離數尺。
鬼面斬下一顆頭。
距離一馬身。
鬼與將的雙眼交錯。
交錯,
鬼與將。
於馬居高的伊藤三郎喜左衛門揮出卜字槍。
於地踩踏奔跑的鬼揮出刀。
電光火石,沉聲震盪。
皓雪明月,血骸紛飛。
槍與刀的交際燦出了火。
鬼微微愣神。
這是鬼今天第一次,讓刀刃接觸到其他人的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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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三郎喜左衛門注意到,這鬼的雙腳踩在雪地上,並沒有穿鞋。
居然能赤足握刀,一路宰殺成千足輕到這裡。
若修羅道有所終點,是否是像閣下一樣?
真希望,能早點遇到閣下。
真希望,能談點事情。
不。
此生匆匆走過,能在死前與閣下對上一刀,足夠了。
可惜,未能得知其尊姓大名。
吾乃伊藤三郎喜。
試問閣下,何許人也?
雪落,時間前行。
所有人呼吸一滯,難以置信。
斷掉的卜字槍落在雪泥。
伊藤三郎喜左衛門的腦袋與雪蹄馬的頭顱同時飛起。
那把粗製濫造的長刀,
毫無阻滯地斬斷名槍,
隨後斬斷馬首,
跟後斬斷騎將,槍術名家伊藤三郎喜左衛門的頭!
鬼收刀,赤著的腳繼續踏雪。
沒了頭的伊藤三郎喜左衛門落馬。
沒了頭的馬還在奔跑,踩踏在雪泥。
狂奔片刻,沒了頭的馬軀倒下。
血,仰天狂濺。
濺在那絲毫不以為意的,鬼身上。
而後。
伊藤三郎喜左衛門與雪蹄馬的頭顱掉落在雪泥之中。
紛飛的大雪降落。
緩緩蓋上那兩顆頭。
鴉雀無聲。
一片死寂。
然後是慘叫。
然後是逃跑。
一千個人。
丟下武器,背對著一個敵人,爭相恐後的逃跑。
「如何,鬼驍。」看著逃跑的人群,鬼面對著空無一人的虛空開口。
『足夠了,伊藤三郎喜左衛門,是個可以記得的人物。』虛空之中,一道嘶啞深邃的聲音狂笑。
「那,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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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將刀插在地上。
而那刀的鋒口,開始冒出血色的霧氣,裊裊而上。
隨後那血色的霧氣抓著持刀的鬼攀爬。
霧氣彷彿有生命一樣,包裹著持刀的鬼面。
雪夜下,逃亡的數千足輕的地方,異象發生了。
那霧氣,將戴著面具,渾身浴血的白衣鬼面包裹在內。
鬼面就像是整個人泡在紅色的霧繭裡頭。
隨後不久,霧氣就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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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拼命逃亡,依然有相當的足輕回過頭,想看看鬼的舉動。
他們看見的是鬼將刀插在地上,地上冒出紅霧包裹住鬼,隨後鬼從紅霧裡破出。
那一刻,『鬼』已經不是『鬼』。
如果要殘存的足輕事後去描述,他發著抖會這麼說。
那姿態,簡直就像不該存在於世間的怪物,從畫軸及異談裡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