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都說,剪去什麼的時候,會感到肉身與精神的巨大剝離感,疼痛得幾乎氣絕於世;對於她們的感觸,我可一點感覺都沒有。或許有過,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我還年幼的時候,光是「眼前」的不合心意,我便會暴怒──「那些」是我的分靈,可經營店家的他們不知道;總隨他們心意變化、縮短,最後成了我不曾想要的長度、形狀。
直到上了中學,這一切被迫改變。為了不讓學校先行動作,我們要比學校更快下手──
在有著鏡子的地方,我看著它們如何集合、那些分靈彼此相依;還未與它們道別多久的時間,也沒機會如何細膩的觸摸、順撫,它們就永遠離開我、藉由他者之手,離開了我。
「給妳。」
他者粗魯的用橡皮筋捆好它們,將它們交給我;我只是靜靜地看著,湊近一瞧,芬芳自它們不完整的身軀散發出來,那是他者剛給我用過的清潔劑……我將它們放在鏡前安穩的等待店家結束動作,它們就攤在那無法動彈,生命或許正急速消逝,可沒人發覺。
奇異的是,直到它們離開我,我都未曾難過,甚至還感到了久違的輕鬆;一個漫長的積蓄過程,存了一大筆的錢,最終散財般地花光了,前所未有的舒暢提昇我。被束縛的都給掙開、我是自由的,可卻又不是自由的──
我在那裡,雖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卻又緊附著現實社會。即便矛盾,卻也欣喜於改變、驚愕於異類;我察覺到,我與她們不是同類。我不因分靈之死而哭泣嗚咽。我想收藏它們,而不去想那是否真已死亡──我與它們沒有濃烈的羈絆。
不久後,我獲得了新生般三十年前的造型。我帶著兩者回家。讓那些安穩躺在開放式變化著的世界,未曾察覺的腐朽便於一兩週的時間快速將它們佔滿……
它們就放在客廳一個矮櫃上,有時我經過還將之舉到鼻子旁悄悄嗅聞;不要又想要的情感是矛盾而使人羞愧的,因此,這一切必須悄悄地來……
香氣還給殘留在那上頭,相比下它們身上的橡皮筋簡直醜惡、它粗暴地絞扭著斷開的根部──這時我驚訝地發覺,從視覺與手指的撫觸我竟能體驗那給遺棄的苦楚,比起斷裂與緊縛還要來得疼、來得痛……
「我那時候狂哭耶!完全不敢相信我媽是認真的!」
「她為什麼要妳……」
幾些對話浮出,我想她們哭得合理、痛得合情。便只是這樣望著一天比一天更為黯淡的它們,哀傷才真正找我共飲一杯回憶……洗著身子,總感覺後頸缺了一片生命;讀著書,下意識也朝腦後撥開那不存在的部份──它們竟是離了我就不存在的部份,無名的部份;像給丟棄的可燃垃圾一樣的,這些掉落的、給剪去的分靈,永遠會是身體的主宰最為無關而無用的部份……
一兩週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當它們已處在客廳安全的位置、逐漸失去存在感而真的失去存在的時候,我才恐慌地問──
「我放這邊的頭髮呢?怎麼不見了?」
「什麼?」
「我說我放在這邊那搓剪下來的馬尾呢?」
「喔。妳爸說它們長蟲了,我就丟了。他還說很可惜,那時讓人拿去做假髮或許還能賺滿多錢的,真是……」
那後頭說了什麼,我全都無法聽見;他們在意的不是我剝去身體的分靈,而是鈔票與銅板;無染燙的可以做成假髮讓患者使用……最原始的,是最有價值。
「你們知道胎毛筆嗎?」
「不知道。」
「老師,你有胎毛筆喔?」
「差點有,哈哈!我小孩出生的時候也想給他做,被你們師母阻止了,哈哈!」
「不過你們知道為什麼有人想做胎毛筆嗎?」
「不知道!」
「因為人出生的毛髮、新生的毛髮尾部是尖的,跟我們的頭髮不一樣。你和他的頭髮都剪過了,我們大家的頭髮都剪過好幾次,頭髮的尾部不會是原本尖的樣子,被剪刀剪過後都是平整的。這就是為什麼要做胎毛筆的原因……」
上書法課的時候,體驗了另一種與生命賽跑的方式。錯過就不再回來的,它們存在的初始樣貌、你我生命曾有的唯一叛逆;那份尖毛的尾若未曾給剪過,也是抗拒現代社會化的一種象徵吧?
可惜有些東西不那麼容易找回……一些男子無法抗拒的拼命掉落,一些女子也是;邁進四十來歲,一些也開始變得灰白,而就算不到那個年紀也可能給貼上「少年白」的標籤;人。裸體猿類的獸毛。那是如此神祕而具社會化、社交用途的存在……而我的,就只是分靈而已。
曾經存有的天真爛漫,也在利剪與單手地握斷後,脫離了我,逐步等死。身為它們唯一的母親與父親、無性生殖前的我,只是冷眼與厭棄地看著那些,絲毫未覺嚴重而順服體制就作為──
它們說:「妳不愛嗎?」
我說:「我曾愛過吧。」
多年後,當它們只經我的手赴死,抗拒之聲或許就小得多了,九年後,我也忘了當時自己的無情。
「妳留長髮的樣子應該滿好看的。」
「真的嗎?哈哈,可以留看看。」
真為了誰延續了它們的生命,卻又因著超過適當長度札著後頸的搔癢而煎熬。幾欲剪去,卻又想著一句沒有誰應允的話而堅持;存蓄的時間越長,原先只想讓誰開懷的心思也編織成網,它們不是我的煩惱、還給成了膚淺的一員!
我開始理解,我不該要它們不自然的增長,該是給予這分靈聚合的迷惘一條生路。
於是,在與話語的擁有者、幾次短暫而珍惜的會面,給不斷閃避而拒絕的情狀反覆惹惱後,為著話語者而行已是不合時宜的法。
我便如此緊握住後端的一切分靈──
一刀剪下!
再剪下!
它們說:「好痛!」、「好痛!」、「不要!好痛!」
我說:「該死!」、「去死!」、「別活!去死!」
過程並不那麼俐落,分靈痛苦欲淚,幾次下來才好好除去後頸多餘的……身體部件;我卻也筋疲力盡……只得喃喃……「我不愛你。」
落在地上的靈,它們聲音顫著而微弱,不斷重述……「我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
「……」
End.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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