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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語師》之十八:第十三章 防空洞

牧葵 | 2021-03-27 19:55:24 | 巴幣 4 | 人氣 157


第十三章 防空洞
  
  1.
  地上躺著的兩個手語師,都讓他的心狠狠緊揪。
 
  黃仁甫以完好的那隻手抬起槍管,壓下扳機前便被江涵寧一拳揮開。誤擊的子彈再次打入牆內,隨之而來是江涵寧的拳頭,砰!黃仁甫側過身、背部結實地挨了一拳。
 
  他丟掉累贅的槍,一個下鉤拳、命中江涵寧的下巴。趁對方反應過來以前,又狠踹向他的肚子。
 
  濕潤的新血重新蓋過了舊的血漬,江涵寧摔坐在地,撞上的幾個玻璃罐向外側滾去。黃仁甫斷掉的那手破壞了他的平衡,他一腳把自己也摔到地上,野獸般的視線交會,他又與江涵寧同時跳起。
 
  「臭小子,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
 
  即便聲音隔絕在江涵寧的耳朵外,他依然看懂了黃仁甫的意思,嘴裡不自覺地冷哼。
 
  兩人同時上前,揮拳!
 
  粗魯的喘氣、心跳聲,混著拳拳到肉的悶響。必要時連頭與牙都用上,真像要把另一人撕碎。他們毫無章法地互毆,一次略嫌卑鄙的偷襲,黃仁甫踢在江涵寧胯下。
 
  「哈!你──」
 
  正以為得逞,臉上仍來不及露出笑容。後者晃了下,立刻一個手刀劈在他的脖頸。黃仁甫錯愕地向旁摔倒,眼中有剎那的驚恐,他瞪著江涵寧不可置信地道:
 
  「女的?」
 
  江涵寧哪知道他在說什麼,邁步向他逼近。黃仁甫情急之下抓了身側的一個玻璃罐,向他用力砸去。
 
  他稍稍一閃,本來已經避過飛來的罐子。眼角餘光卻倏地瞥見倒在後方的李襄儒,那人從剛才開始便一直爬不起來,此刻渾身抽搐著,嘴角已不受控制地泛出白沫。
 
  江涵寧忘記呼吸,這一刻壓根不必思考,他回身飛快地用拳頭把玻璃罐揮落。那罐子砸在腳邊,爆裂成無數細小的碎塊,開心果殼散落滿地,他踩碎了其中一些。
 
  彷彿聽得見有什麼在碎裂。
 
  黃仁甫一個肘擊揮中他的臉,江涵寧反手抓住他的肩膀,向他的腹部痛毆。對方用頭猛撞他腦袋掙脫了他,想拉開距離,江涵寧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拳頭緊逼上來。
 
  黃仁甫倉促地抓住他手腕,江涵寧皺了皺眉,想硬是往他臉上出拳。哪知到另一人把他的腕部扣得死緊,見他難以移動,臉上浮現猙獰的笑容。
 
  當機立斷地換成自由的左手,江涵寧猛擊黃仁甫的胸,擺脫束縛,一連退後了兩三步。
 
  「仁甫、仁甫!」
 
  黃仁甫還想撲上前,上方卻傳來了胖男人的喊聲。他的同伴不知幾時醒來、且找到了樓梯入口,隨著他的叫喚,一個東西滾到了階梯下。
 
  「快走了,他們的人在外面!燒死他們吧,你趕快上來──」
 
  那是個點燃的布團,伴隨躍動的火星,還有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黃仁甫猛然回神,箭步上前,推了江涵寧一把。自己掉頭衝上樓梯,不用幾秒,一張椅子從上面被扔下來。
 
  他們將東西往下丟,試圖堵住出入口、也提供燃燒的材料。「轟」的一聲,火勢一時半刻間雖還不能困住他們,但火舌已舔上了椅腳。
 
  江涵寧倒退幾步、站穩了腳跟。回頭一看,林艾還好,仍可以勉強爬起來,但李襄儒顯然已沒有能力移動自己。
 
  他費力地嚥了口唾沫,滿嘴都是血的腥味。幾分鐘前李襄儒撲倒他時留下的顫慄,眼下重新回到了身上。皮膚底下的血液被煮燙了,就彷彿小時候還沒忘記熱烈的欣喜。
 
  為什麼李襄儒要救他?
 
  他們之間應當只剩下仇恨,當年相處的點滴僅保留互相指責的用途。他以為那人會希望他去死──最少從他眼前完全消失。
 
  難道不是嗎?
 
  他壓下思考,衝向樓梯口,卻被迎面飛來的小茶几砸中。上方黃仁甫將一桶油全部淋了下來,焰頭瞬間竄高,逼得江涵寧退回原位,不過短短的時間,通道已經被堵住大半。
 
  他又倒退了幾步,腳跟碰上了人。低下頭,李襄儒渙散的視線正試著在他臉上聚焦。
 
  他的嘴唇嚅動了下,江涵寧恍若大夢初醒,拿出了助聽器,戴上時他的手不停發抖,好幾次差點把東西弄掉。
 
  他害怕聽見,又不能不渴望聽見。
 
  「……把那些危險的聲音拒絕在你的耳朵外,它們就不存在了嗎?」
 
  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兇猛地淹沒聽覺,可他把李襄儒的每個字聽得清清楚楚。那人的聲音沙啞無力,說的是責備的句子,但口氣中無奈的成分更多一點。江涵寧不記得李襄儒這麼和他說過話。
 
  對了,他一直不肯讓對方用說的和他溝通──他拒絕了李襄儒真正的語言。
 
  「江涵寧?」
 
  一旁的林艾跛著腳靠近,他好似沒聽見他的呼喚。火燒的範圍漸漸擴大,那些木製的家具卡在出入口,上面不再傳來動靜。林艾本來想拉他,一見這狀況,抬起的手絕望地垂下了。
 
  「天吶。」
 
  李襄儒想撐起身體、結果只是讓自己又摔了一次。咚!他看看周圍,「哈」了聲,大約認定自己必死無疑,說出口的話反而顯得目前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你永遠不會聽見世界上最殘酷的聲音。」
 
  江涵寧垂下眼,短短一眨眼的時間,他們回到了當初逃亡的現場。下山路上的追逐、後來多日的煎熬,願意回想便歷歷在目。絕不恰當的時刻,江涵寧倏地才想起,那些在旅館過夜的時候,李襄儒每天無論再怎麼疲倦,也會按捺著暴躁、和他說些睡前故事。
 
  每天不同的情節,但是一樣的美好結局。
 
  他從前覺得李襄儒的手是世界上的最好看的東西,他可以瞧它變化出來的故事瞧一整晚、甚至一輩子。
 
  「……對,我也永遠聽不見、你說那句話。」
 
  江涵寧說了謊。他聽見了時間變化,也聽見了那句相隔久遠、手語師始終沒說出來卻的確傳達過的──
 
  我愛你。
 
  他真切地聽到過了。這句話包含的不只有他想像中的甜蜜,還有種種的矛盾與折磨,把他困在與世隔絕的防空洞、又要他領悟,他這般憎惡它又嚮往它自身。
 
  李襄儒露出不解的臉色,江涵寧別過臉,忽然被人碰了一下。他轉頭看見林艾,那個人正捂著口鼻,因為煙燻而嗆得滿臉淚痕。
 
  「怎麼辦?我們出不去了。」
 
  他差點忘了他。就像沉浸在過去的時光中,而沒能好好把握眼前的事物。江涵寧在心裡回應了一句「不會的」,把這個人深深地看進眼裡,有一秒鐘他依然希望自己過去遇見的是這個人。
 
  林艾注意到他的眼光,茫然地回望。
 
  空氣越來越稀薄,李襄儒率先失去了意識。江涵寧凝視著整張臉被映成橘紅色的手語師,他扭頭扔下話。
 
  「你帶他走。」
 
  「什麼──那你呢?」
 
  林艾驚恐地瞪大了眼,江涵寧上前,如同感覺不到熱度,抓住了正燃燒的桌椅,狠狠掀到一旁。砰!他的手迅速地冒出水泡、被燙得皮開肉綻,空氣裡出現怪異的燒焦味,但他仍上前、試圖搬開第二層障礙物。
 
  「你的手……」
 
  「退開一點。」
 
  嘩!他一口氣把那些家具翻到地上,木頭桌腳砸碎在身旁,差點劃傷林艾。江涵寧回頭瞄了他一眼,他從驚嚇中反應過來,連忙蹲下身,把昏迷過去的李襄儒移動到自己的背上。
 
  防空洞內的溫度越來越高,林艾揹起了李襄儒,抓住江涵寧想往上衝,沒想到邁開步伐、那人竟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
 
  江涵寧偏頭看著包圍自己的火光,燙人的熱浪從四面八方湧來,模糊了臉孔、也化開了聲音。
 
  「我留在這裡就好。」
 
  他猛地掙開林艾,使勁推了他一把。林艾跌跌撞撞地退到樓梯旁,就在這一剎那,天花板上的水管「轟」地塌了下來,隔在兩人之間,徹底堵住了唯一的出入口。
 
  「你──」
 
  「快去吧。」
 
  林艾不能理解,他想朝江涵寧伸手,卻立刻被火牆燙得縮了回來。他簡直沒辦法想像對方怎麼把手放到火焰裡,而又為什麼,在最後一刻選擇站在那兒不走。
 
  「為什麼?為什麼!」
 
  頭頂上隱約傳來了吼聲,好像是老黑他們還沒離開。但林艾的絕望並沒有減少任何一點,他拼命想看穿這片火海、看清楚那個人,可是只有聲音,平穩得彷彿不隨防空洞塌陷。
 
  「因為聽懂了。」
 
  空氣攪動著,扭曲了視網膜上的影像。可林艾分明看見,那道黑色的身影異常安靜。
 
  「去吧。」
 
  已經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刻,江涵寧第二次催促。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林艾眼眶,他哽噎地應了聲「好」,背著李襄儒往樓上衝。
 
  焰光吞是無數個玻璃瓶,那些開心果的碎片也隨之化為灰燼。防空洞中剩下江涵寧一個人,他低下頭,雙手一片焦黑。再望向那兩人離開的地方,他試著用手語比出幾個短短的字,已無法辨認出手勢。
 
  他於是放下手,像是第一次練習陌生的詞彙。閉上眼看見手語師的模樣,用最初的方式和他報上姓名──說他將會陪伴他。
 
  「我愛你。」
 
  他對著手語師輕聲地說。身周的火場成了最溫暖的擁抱,他的頭髮被捲起,和重複呢喃的話一同散開。
 
  「……我愛你。」
 
  原來這就是世界上最殘酷的聲音。偏偏江涵寧一遍一遍地說,把每個字放在口中細細咀嚼,嘗到它含在嘴裡的每一種滋味。
 
  反覆地確認,直到相信下一次,這幾個音節不必出聲他都會知道。
 
  
 
  2.
 
  再也沒人見過江涵寧。
 
  防空洞坍塌,由於地方偏遠救援不及,火勢蔓延到整座三合院。建築在大火中化為灰燼,可其中找不到遺體。
 
  要不是消防員獨獨找到了一枚助聽器,林艾或許會相信那人葬身火海。但助聽器都奇跡似得完好無損,他便不禁想:如果呢?如果江涵寧也用什麼辦法逃出來呢?
 
  他不會知道了。所有不可思議的經歷隨著證據消失,成了他人眼裡頗堪懷疑的虛構故事。世上有沒有江涵寧這個人?他是誰、又抱著什麼樣的想法留在三合院裡,唯有林艾清楚──他害怕以後連他都會懷疑自己的記憶。
 
  再怎麼難以接受,他依然在做完筆錄後恍惚地回到家中。
 
  「林艾!」
 
  翠瑛擔憂的擁抱拉回了他的魂,玄關處,他抱著未婚妻痛哭失聲。斷續地交代了這些日子的事,說得零零散散,翠瑛沒法聽懂,只管一個勁地安慰他。
 
  「過去了、都過去了。」
 
  是的。他回到了正常生活,卻把什麼東西丟失在那個山丘。
 
  他重新找了一份與手語無關的工作,翠瑛和家人都放心許多,以為他漸漸擺脫了那些荒唐事件造成的陰影。但他仍在夜深人靜時興起去找江涵寧的念頭,他就想知道那人現在在哪裡?過得是否更好?
 
  李襄儒一出院便失聯了,林艾只能嘗試找到江文旺打聽江涵寧的下落。可老角頭自始至終都只是冷淡地告訴他「不知道」,後來被問得不耐煩了,甚至出言威嚇。
 
  他被迫放棄,讓時間無聲流逝。所有東西都在淡化,唯有留下豔黃火光裡的一雙手,指節分明、掌中紋理深刻。
 
  日子繼續地過。
 
  他拿上所有作手語師的報酬給翠瑛治病,真正看到那筆錢,他也被嚇了一大跳。未婚妻的療程異常順利,結束後他們很快辦了婚禮,禮堂中他說出那句「我愛你」時,愛人臉上洋溢著純粹幸福的笑。
 
  他也笑了,在所有人的祝福下拉起妻子的手。
 
  再到了後來,他換過幾份工作,同事中有個開朗的女孩子也是耳朵聽不見,知道他會手語,上班第一天便俏皮地和他比了幾句話,林艾驚覺自己已經一個手勢都看不懂。
 
  他回去告訴翠瑛,他想替一位老朋友做一件事。翠瑛依舊不能了解,但她支持他的每個決定,讓他放心地去做了。
 
  ──二十年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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