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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為樂》第三十六章 用不同的音色告白

牧葵 | 2022-06-27 20:48:21 | 巴幣 1110 | 人氣 140


  1.
  後來有段時間,謝孟聲一直記得林幼芬在畢業音樂會上哭了。
 
  在演奏完畢後的致詞時間她沒忍住哽噎,來不及放下麥克風便哭到失態。賴川息在一旁尷尬地站著,安慰的隻字片語透過音響隱約傳到觀眾席中。
 
  她哭不是因為她拉不好,反而像是因為拉好了才哭。四年來的努力,全部在一場音樂會裡驗收成果。明知道只是一個階段的結束,仍忍不住回顧了這段過程,為其中的種種艱難辛酸而激動。
 
  謝孟聲好像能理解那種感覺,也是在那一時間──當然只有一瞬間──他覺得他可以不計較對方分手後幹的那些蠢事了。這種幼稚的愛與恨,不過是在人情世故上缺乏歷練的傢伙們有的笨拙反應。
 
  在音樂面前,他們都是同樣虔誠的信徒。
 
  感謝的話、埋怨的話混在一起,看她抽抽搭搭地說著自己付出的時間,怎麼在四年裡一直坐著樂團首席的位置,實際付出的心力大概還沒能講出其中一半。
 
  最後她是被賴川息勸下台的,下台前嘴上還不斷重複著一句「謝謝」。那時謝孟聲悄悄地瞥了治穎一眼,身旁的戀人和他恰好對上視線。
 
  劉治穎貌似笑了下,是理解的意味。
 
  他們什麼都沒說,離場後謝孟聲也沒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至少他本以為如此。
 
  直到這天他作了夢。
 
  謝孟聲夢到了自己的畢業音樂會,在相同的舞台上他完成了他最好的呈現。一片掌聲之中,台下坐著評審老師,後頭是治穎、小雯、樂樂,以及他的家人……包括仲昌,他弟弟竟然也在那裡。
 
  永遠停駐在少年時代的親人興奮地為他送上掌聲,掌聲沒有聲音,表演廳裡只有他唱最後一首歌的尾音在迴盪。他也許致詞了、也許沒有,超過了感謝的心情在胸口澎派得幾乎滿出。
 
  他沒像林幼芬那樣痛哭,但也覺得眼眶酸酸的。謝仲昌的臉自從他去世以後從沒有這麼清晰過,他就坐在劉治穎旁邊,看起來很自在、很雀躍。
 
  「好哎!哥!」
 
  他的口型這麼說的。好像藉由生者的聲音,也把當時無法坦誠、如今已不可知的心情傾訴了出來。在某個地方看見兄長把他想要的一切都牢牢地抓進了手中,於是由衷地為孟聲感到高興。
 
  謝孟聲已經察覺到是夢,仍恍惚地丟下麥克風,邁步跑向觀眾席。
 
  他朝仲昌跑去,弟弟一直笑得很開心的樣子看著他。兩公尺、一公尺、半公尺──一眨眼人影卻不見了。謝孟聲頓住腳步,只見仲昌原先所在的位置一片空蕩。
 
  取而代之,有隻手伸到了他眼前,他抬頭,是治穎還在那裡微笑著。
 
  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那隻手,視野有些模糊。
 
  ──他人生的月台邊,疾駛而來列車催著他下墜。卻因為對面那人的笑讓他失了神,於是一步步走回了舞台上。
 
  「唔。」
 
  謝孟聲醒了。從租屋處的床上起身,放在床頭的鬧鐘隨後才響。他把它關掉,坐了一會兒才慢慢回神。
 
  伸展了下身體,狀態還不錯。牆角的電風扇吹動桌曆,今天是期末考的日子。
 
  梳洗完畢後他站在衣櫃前,從裡頭拿出了自己的燕尾服。塑膠套中封著洗衣精的氣味,謝孟聲小心翼翼地拆開,端詳了一會兒,把衣服一絲不苟地收進紙袋。
 
  桌上那張更換主修的申請單終究被揉進垃圾桶,他把止痛藥留在宿舍桌上、出了門。
 
  陽光一早就很曬。
 
  謝孟聲提前來到學校,到琴房想著最後在考前練習一會兒。期末考當日不乏臨時抱佛腳的學生,一早琴房就滿了一半。
 
  還好他那間是空的。林幼芬完成了畢業音樂會,把自己的東西都帶走了。唯獨留下了一盒還沒拆開封膜的喉糖,在琴蓋上壓著一張便條紙。
 
  「……靠。」
 
  把吃的放在鋼琴上可是會被系辦公室登記扣分的,那傢伙都要畢業了怎麼還幹出這種事?謝孟聲在心裡抱怨。手上仍把喉糖收了起來,盒子下的便條紙留著許多立可帶塗過的痕跡,最後只保留了一句:期末考加油。
 
  ──持續努力,未來可期。
 
  ──阿聲,不要輕易放棄。
 
  種種鼓勵與期許終於不再是難以承擔的壓力。他看向琴房的全身鏡,鏡中的男中音似曾相識、好像又很久沒見了。他開始想起他喜歡自己穿襯衫的樣子,加上燕尾服,正式的裝束會讓他更有意識地站直身體。
 
  不過現在穿上外套有點太熱了,再等一等吧。
 
  再等一等,他還有話要和夢裡的人說。
 
  
 
  2.
  那個國樂系的鋼伴在最後一分鐘恰好趕到,謝孟聲倒也訝異於自己沒生氣,跟她匆匆對過曲目順序後便進了教室。評分的教師在大排練教室裡坐成一排,在謝孟聲前面進行期末考的是一個不熟的學妹。
 
  他和她擦肩而過,她臉上是考完試後如釋重負的表情。教室中,蔡緯亮也在評分席上。鋼伴坐下來調整琴椅,謝孟聲趁著這段短短的時間穩住了呼吸。
 
  鋼伴準備好,與獨唱對上目光,他朝她點了點頭示意。
 
  有種正式演出的感覺,他直視著前方,似乎看見的不是評分老師與空蕩的大教室,而是昨晚夢見的觀眾席與音樂廳。餘光瞥見蔡緯亮點了點頭,還不用開口──從他的站姿已經知道他這次會唱得如何了。
 
  鋼琴上的和弦開始滑動,他一手扶住了琴,另一手自然地伸出去。
 
  「你藍色的眼睛如此寧靜──我看進深處,你問我看見了什麼?」
 
  他的左腳站得筆直,如同他過去一直能輕鬆做到的那樣。在歌詞的問句尾端輕巧地換氣,接著用嘆息般的聲調結束第一段:
 
  「我看見自己漸漸癒合。」
 
  手掌隨著旋律推進放上了心口,藝術歌曲中的歌詞總是被拉得很長。為了恰當地詮釋,謝孟聲會弄清楚每一個詞彙的意思。在唱的時候他便不必多作思考,只需要記住歌曲中的情感所帶給他的感受。
 
  鋼伴幫他推進了音量,他用整個身體支撐他的強音,手握緊成拳。
 
  「有雙灼燙的眼曾灼傷我──至今我仍有痛苦。」
 
  蔡緯亮無聲地挑起眉,謝孟聲沒去看他,他全神貫注在自己的氣息上,聲音只是自然而然地發出。天生地歌唱、天生地表達,不用特別費力身體便有所知覺,眼前不止看到了校內的音樂廳,還看到更大的舞台。
 
  「但你的雙眼澄澈如湖泊──」
 
  有點發顫,他閉了下眼,結尾唱得比練習時的每一次都更溫柔。
 
  「亦如水清涼。」
 
  手指張開,鋼伴接住了最後那個音符,穩穩地彈奏到結尾。謝孟聲定定地看著前方,再次調整了呼吸。雖然才唱到第一首歌曲結束,但看老師們的表情,他已經曉得結果了。
 
  和鋼伴交換過眼神,在第二首歌曲的開頭,他露出了微笑。
 
  
 
  3.
  從考場走出來,謝孟聲把預備的紅包交給鋼伴,告別後抬頭一看,教室外只有其他等著考試的學生。
 
  他覺得奇怪,前一天和治穎說過了他的考試時間,那人明明說自己沒課、要過來等他。剛才進考場前最後看了眼訊息,治穎也說他在過來的路上。現在再看,沒有新的留言。
 
  ──你人呢?
 
  他傳去的訊息被秒讀,治穎很快回覆:
 
  ──抱歉,等我一下。
 
  治穎的頭貼仍舊是他大姊的倉鼠,不過換了一張,一根手指壓在牠小小的鼻子上,是謝孟聲的手。前陣子劉宜欣把倉鼠寄放在老家,那時謝孟聲幾乎每次都要上樓去看看牠。
 
  他看著那張頭貼不禁笑出了聲。在排練教室前等了兩三分鐘,劉治穎出現時是跑著過來的,他身上有股菸味,謝孟聲下意識地皺了下眉頭。
 
  對方馬上注意到,急急忙忙地拿出水壺漱口,香菸的味道淡了點,他才道歉:
 
  「對不起……來的時候看你已經進去了,有點緊張、就出去抽了根菸。」
 
  「考試的是我,你緊張什麼?」
 
  謝孟聲插著腰鄙夷道,治穎終於看清楚了他那身燕尾服,一時間愣了愣。謝孟聲把他的反應看在眼裡,臉上忍不住笑,伸手輕推了他一下。
 
  「喂,回神。」
 
  「啊。」
 
  劉治穎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猛力眨了眨眼才反應過來,他看起來有些慌亂,故作平靜的語氣反而欲蓋彌彰。
 
  「考、考得還好嗎?」
 
  「嗯,至少發揮正常吧。」
 
  「……那就好。」
 
  孟聲看見他發自內心的笑,心裡就有些癢癢的。他故意湊近他,壓著聲音說道:
 
  「不過,沒唱過癮啊。」
 
  「咦?」
 
  劉治穎被他神秘兮兮的口氣弄得有些疑惑,謝孟聲垮下臉,隨後向他翻了個白眼。
 
  「我是說,既然期末結束了,之前不是講過……」
 
  這傢伙,提示到這步還聽不出來。謝孟聲說到一半便止住了話,「嘖」了聲。真浪費他在這大熱天還把正裝穿著。他環著手臂正想抱怨,卻忽然注意到劉治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領口上,耳朵似乎是紅的。
 
  換他愣了下──原來如此嗎?
 
  「算了。沒事,我去把衣服換下來。」
 
  他轉身就往系館走,眼角餘光偷偷往後瞥。劉治穎想都沒想地拉住了他,他假裝驚訝地停住腳步,回頭問:
 
  「怎麼?」
 
  「呃、沒事……趕快去換吧。」
 
  那人尷尬地放開手,臉頰好像要燒起來了,謝孟聲承認自己是真的喜歡他這樣的反應。好像大腦跟身體無法保持同一陣線,在嘴上拼命裝作若無其事的同時、又會不小心暴露真正的心思。
 
  交往到現在一直是這樣,治穎不會變的那些地方,原來也讓他安心。
 
  謝孟聲打從心底地笑出來。不行了……還是由他來說吧。
 
  「你也真是──不是說好等期末結束,我們來去試試開個房唱歌?」
 
  治穎低著頭沒說話,顯然早就想到了那些事。他本來可以表現得更鎮定一點,可是謝孟聲今天的穿著讓他腦子裡一片混亂。
 
  他只有最早那時看過孟聲穿這身燕尾服,這個人端正的身影和聲音,是他所有悸動的源頭。
 
  往後那些色情的幻想以此為雛形,把這套衣服變成了一個有著多重涵義符號。他一直想再看謝孟聲穿上它,卻羞於啟齒。只有在沒人會知道的角落偷偷想像,而想像過後又總是充滿愧疚。
 
  其實,在剛才看清謝孟聲的瞬間,他就差點有了羞恥的反應。
 
  「怎麼?你有別的事情?不然算了?」
 
  謝孟聲用手肘戳了戳他,襯衫領口因為被汗浸濕而變成了半透明的。治穎克制著逃跑的衝動,用力地吞了口唾沫。
 
  「──沒有、沒有別的事。」
 
  「那就走吧。先去吃飯,我餓死了。」
 
  這好像是謝孟聲第一次主動說到吃飯,大概今天的考試真的耗掉了不少精力。劉治穎小小聲地回答了句「好」,兩個人往停車場走,治穎刻意走到了謝孟聲前面。
 
  那人看穿他的意圖,戳他的背笑著問道:
 
  「說真的,你對這套衣服到底有什麼執念啊?」
 
  「……就是覺得很適合你。」
 
  這回答根本等於沒有回答,謝孟聲撇了撇嘴。抹掉脖子上的汗,動手解開襯衫的前兩顆釦子。
 
  「不過在這種天氣穿著,是真的能熱死人。」
 
  「那還是──」
 
  「還是快點找個有冷氣的地方吧。」
 
  謝孟聲打斷了他,治穎下意識地回過頭。愛人站在晴朗的天空下,笑得有點狡猾,微笑的弧度卻又好像隨時能唱出讓他心動的歌聲。劉治穎莫名感覺心跳舒緩了些,他跟著笑了:
 
  「孟聲,你以前好像沒有這麼拐彎抹腳。」
 
  「哈,不就是被你害的嗎?」
 
  謝孟聲走上前,拉住了治穎的手。那人頓了一下,隨後回握住了他。
 
  「可能有改變了吧。」
 
  ──所有變化的、與沒變化的都成就了如今的音色,他們扣著對方的手指,謝孟聲哼起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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