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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語師》之十一:第七章 報復

牧葵 | 2021-02-06 09:39:30 | 巴幣 4 | 人氣 123


第七章 報復
  
  1.
  時間流逝的概念變得模糊,兩腿早發麻失去知覺,卻無法選擇走開或上前。林艾每次閉眼、眼前都會出現黑道們不善的眼神,那幫人在離開時給了他無聲的警告──繼續待在江涵寧身邊,他總有一天會後悔。
 
  可以說所有外界與內在的因素都讓他走,而留下的動機亦差不多消失殆盡。林艾一直想著他該走近江涵寧,告訴他:保重,我先走了。
 
  可天色早已暗下來,佛經在不知不覺間停止念誦。殯儀館內的人漸漸變少,他仍無法說服自己靠近靈堂內的青年。
 
  那人安安靜靜地坐了好幾個小時。
 
  黑色的背影一動也不動,肩膀的輪廓在人造光線的照射下發白、糊開了邊界。他沒有哭,從頭到尾都未在他身上看見類似顫抖的反應,要是他哭了林艾或許還能決定衝上前,努力地安撫對方、告訴他自己不會在這種惡劣的時機離開。
 
  但江涵寧從聲音到肢體語言皆是一貫沉默,他讓林艾無所適從,就像在三合院工作的所有日子一樣。
 
  ──主人,要回去了嗎?
 
  他真正走近他又是半個小時以後的事了。本以為江涵寧盯著葛姨的遺照、這才發現他不過將視線定在空中的某個點。林艾的手勢沒被看清楚,他正想再比一次,江涵寧卻摸著口袋,拿出了助聽器戴上。
 
  林艾震驚的同時忽覺得鼻酸,那其它地方的哭聲、念誦聲,從遙遠處奮力地鑽入他們耳朵。江涵寧要聽見,似乎他自己與聲音本身、都要更加費勁地越過很多的山頭。
 
  自己走掉的話,他該怎麼辦啊?江涵寧戴上助聽器的理由會更少,他將在那座三合院裡一輩子離群索居。
 
  「主人……我們回去吧。」
 
  林艾重複說了一遍,注意著自己的抑揚頓挫,這次說成肯定句。可江涵寧竟然冷冷地勾了下嘴角,林艾腦子裡炸開一片空白,看見他一字一頓地問:
 
  「我們?還是說、我?」
 
  「……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不是用辭職信堆滿桌子了?我媽死了,你不用想怎麼告訴她了、也沒有人會再付你薪水。」
 
  林艾狠狠一僵,原來江涵寧是知道的。他們畢竟生活在同一個屋子中,說完全不曉得怎麼可能呢?只要他曾無意地戴起助聽器,就會聽見紙筆摩擦的聲響,手語師時而振筆疾書、時而猶豫難下筆。
 
  定了定神,惱怒與焦急自然而然地產生。可除此之外,林艾還有另一種比較複雜的感覺──他在想如果江涵寧每次戴上助聽器時,都能聽見好的聲音,那麼便會讓他更願意聆聽世界吧。
 
  但誰能控制他遇上的人說出的每句話呢?越是封閉越招來惡言惡語,如此惡性循環。
 
  「今天我想先陪您回去。」
 
  他迴避了江涵寧的眼神。改變這個人需要很長的時間、說不定一輩子都必須陪著他,林艾自知沒有辦法。
 
  江涵寧用手觸碰耳上的助聽器、但並沒有摘下來。他戴上它彷彿便是為了聽見林艾反駁他的話。會留下來,經歷激烈的衝突或巨大的挫折仍會留下來……林艾沒有說到那種地步。
 
  只有說一起回去,今天。
 
  將手插進口袋中、順道低下了頭。江涵寧逕自走過林艾身邊,往出入口的方向去。聽見手語師追上來,不遠處一輛打著遠光燈的轎車轉過彎、朝他們靠近,兩人抬起手遮擋強烈的光線,站到一旁想讓出道路。
 
  轎車緩緩滑行,卻在他們身邊煞住了。拿開手,那個上次與江涵寧一同「工作」的駕駛男搖下窗戶,他叼著菸碎念著:
 
  「真是,你們怎麼一個都聯絡不到?有大消息呢。」
 
  他挑了挑眉,話對著江涵寧而說。一根菸夾在手指之間,伸出車窗抖了抖,火星有一瞬間突然閃爍了下。
 
  「老黑在夜店裡……看見那個姓李的手語師了。」
 
  他故意頓了片刻,欣賞江涵寧慢慢瞠大眼睛的樣子,後者猛地伸手要開車門。喀!把手重重地彈回去,門卻是鎖上的。駕駛男連忙擺手,臉上的神色冷了下來。
 
  「別了吧。我只是好心來告訴你。就在他最常去的那家店,你知道的。」
 
  他皺起鼻子,隨後蠻不在乎地笑笑,說出在林艾聽來堪稱殘忍的話:
 
  「之後是不是同事都很難說了,自求多福吧。」
 
  他把車窗搖起,猛踩油門倒車,後照鏡差一點點就撞上失神的江涵寧,幸虧林艾即時拉了他一把。車燈很快地消失,留下兩個人,林艾依然抓著另一人的手臂。
 
  「那個,主人……」
 
  他試圖出聲,江涵寧驀然甩開了他。轉過身,陰暗的臉龐因扭曲而顯得猙獰,雙眼彷彿有血絲蔓延,他說:
 
  「我得去把他揪出來。」
 
  這可是天意?在以為一切都要離去時竟找到了李襄儒,他絕不會放過他。
 
  林艾一陣毛骨悚然。江涵寧已經快步跑向殯儀館大門了,他壓下那瞬間的恐怖,忍著嘆氣向背影追過去。追到時江涵寧已把自己摔進了計程車後座,換林艾差點被車門打到。
 
  「您有帶錢嗎?」
 
  「沒有。」
 
  江涵寧快速地和司機報出位於條通區的夜店地址,狐疑的司機從後照鏡打量他們,林艾快速地把千元鈔塞到前座去,他才閉著嘴踩下油門。
 
  「我可以先出著……但是,您跟他談一談,把那些傷心的事情結束掉,以後就好好生活好嗎?千萬別動手,拜託。」
 
  江涵寧無言地看向自己那一側的窗外,彷彿他的聲音成了城市的燈火、被車窗玻璃隔絕,而不屬於他的世界。
 
  拜託。林艾悲傷而驚懼地拉住他,又說了一次,他的手被他甩掉。
 
  
 
  2.
  大概也算想當然爾,江涵寧不會聽他的。他走進夜店一下子便找到在角落調戲小姐的男人,走上前一把揪住對方領子、將人往外邊拖,坐在附近的老黑竟大笑著拍手叫好。
 
  「救命、救命啊!」
 
  從夜店後門將人摔進黑暗的小巷,林艾追在江涵寧後面,心知該阻止卻忍不住多看了這李襄儒一眼。他必須承認,這男人跟他聽故事敘述所想像的形象差太多了。
 
  江涵寧所說的李襄儒年輕、英俊、靈活。但眼前這個男人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髮、滿臉鬍渣,算起年紀來還沒超過四十歲,卻像邋遢了一輩子,身上隱約散發著汗酸的味道。
 
  他胡亂揮舞著手臂,酒精、色情、貧窮……或許還有某種不得志,讓李襄儒變成這副樣子。江涵寧卻仍沒有任何一絲猶豫,拳頭「砰」地揮中他鼻樑。
 
  「啊、啊啊啊啊啊!」
 
  鼻血橫流,江涵寧手上還有自己指節裂開所滲出的血。他未想像過這麼難看的重逢,李襄儒見到他的剎那滿面驚恐,慘叫時的聲音粗啞難聽,令他失望至極。
 
  「別打了──」
 
  勸架的林艾被他反手推開,撞在窄巷的水泥牆上。他反手又是一拳,如同想把自己記憶中仰望愛慕的臉砸爛。耳上助聽器在劇烈的動作中搖搖欲墜,他說的話也是。
 
  「你敢騙我!害我最後一個人留在那座荒涼的院子、害我和母親被冷落,你敢離開我!」
 
  「等、等一下……噗!」
 
  李襄儒看似想辯解,結果話還沒說完又挨了一拳。他被鼻腔倒灌的血嗆著了,瘋狂地咳嗽。江涵寧再度舉起拳頭,腰際卻被人一把抱住,林艾拚了命地將他往後拖。
 
  「讓他說吧,把事情好好解決啊!」
 
  林艾的音量都不自覺地提高了,他閉著眼睛,就怕江涵寧隨時將拳頭轉向自己。這也許是最後的機會,他發抖地想著,他還不知道他們後來的故事,可是江涵寧必須走出來。
 
  李襄儒跌坐在地,巷子的積水沾濕了他的褲檔,就像他嚇得失禁了一樣。江涵寧暫時被控制住,他卻沒有藉機逃跑,用滿是血的臉孔正對著另外兩人,他崩潰地大叫:
 
  「你就是不會想、不會想!我為什麼要走你難道不知道?放過我吧!我有多慘你也見到了……那時、那時候……」
 
  他被血嗆住,又是一陣狂咳。江涵寧掙脫了林艾的牽制,箭步來到他面前,眼神森然。李襄儒從低處勉強抬頭看他,眼前早就不是他最後記得的孩子。他粗喘著乾啞道:
 
  「都那麼多年了!當初你爸媽要我離職,我有什麼辦法──」
 
  「騙子。」
 
  砰!江涵寧一腳將他踢翻,目光又冷了幾度。這個至今依然試圖說謊的男人真是面目可憎,他想直接把他打死在這裡算了。
 
  林艾第三次抓住他,這次將他整個人抱住,死命地鎖緊他的身體。巷子外傳來了警笛聲,想必酒吧裡有人報警。江涵寧壓根不在乎,可是林艾卻用嗚咽的聲音懇求他:
 
  「不要永遠都是這樣,求您了、您要想辦法幫幫自己。」
 
  他看見對方的手在瘋狂顫抖,巨大的荒唐感籠罩心頭。身前身後,兩個手語師都想把他們的聲音往他的世界裡送來。林艾年輕、懦弱卻有副好心腸,江涵寧有很短暫的一瞬想,要是當初他遇到的是林艾,會不會一切都不同?
 
  幫自己?要怎麼幫?他捏緊拳頭卻未將之舉起。警笛聲越來越靠近了,他們在這裡林艾會跟著被抓。
 
  但他不可能放過這傢伙。江涵寧將視線轉回李襄儒身上,後者咳到奄奄一息,無力地趴在他腳邊,眼神已控制不住地渙散。
 
  「放開我。」
 
  「那您別再打他了好不好?他快死了。」
 
  江涵寧不耐煩地掙開林艾的手,彎身粗魯地拉起李襄儒、同時撞開還想再撲上來的林艾。他拖著人往巷子的另一邊走,李襄儒在地上被拖行著,褲子很快磨破了一個洞。
 
  「您這……」
 
  「我們要走了。」
 
  回頭漠然地瞥了林艾一眼,江涵寧見到他驚嚇的樣子,感到滑稽、卻也笑不出來了。這個人太容易被嚇到,手語師的工作不適合他──至少江涵寧身邊的工作不適合。
 
  他們來到馬路上,靠近巷口的紅線上停著一輛車,主人正坐在駕駛座上講電話。江涵寧將李襄儒推向林艾,後者反射地接住。轉眼見到江涵寧上前、不由分說地打開車門,將駕駛拉出車外。
 
  「你幹嘛!」
 
  手機摔到了車底下,駕駛也跌坐在車門邊。林艾完全反應不過來,直到江涵寧衝著他低吼:
 
  「愣什麼?上車!」
 
  林艾嚇到腦袋停止了運作,才會麻木地遵從他的話。他把李襄儒沉重的身體塞進了後座,摺疊起他的腿、自己也坐了進去。江涵寧踩下油門,林艾感覺一股戰慄感由尾椎慢慢往上爬。
 
  這是犯罪,他這已經成了共犯。
 
  然而可以說,他也是被綁在這裡的人。他不知道江涵寧會做出什麼事情,害怕自己一放手事態會往更糟的方向發展。
 
  李襄儒會死、或江涵寧的一生徹底毀掉,他哪個都不願意看見。他卻又是如此無力而絕望,只能緊抓著自己的膝蓋忍受那令他頭暈的血腥味,像針戳在他的每一寸皮膚。
 
  「我們要回去……三合院嗎?」
 
  江涵寧默認了,他繞過了街口、與警車擦肩而過。警察們怕要慢幾分鐘才會意識到,這輛不相干的車上坐著他們要找的人。
 
  「您還想要做什麼?」
 
  林艾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辦法承受住他的回答,但他依然問出口了。許多天之前他想著怎麼離開那座院子,現在他卻仍想知道那個人會怎麼樣。
 
  「就算得蹲牢房、接受一些處罰也好,可不可以改變一點什麼?您的未來不應該繼續這樣子……就像您已經願意戴上助聽器了,能不能再讓自己有更多不同的可能、想清楚您要的是什麼?」
 
  江涵寧闖過了一個剛轉紅的號誌燈,聽見林艾帶著哭腔的聲音,有一剎那的僵硬。他們飛馳著上了交流道,準備從高速公路往三合院的方向開。那裡是他唯一想到要把李襄儒帶回去的地方,早已破敗、荒廢的宅院。
 
  他搞不懂自己的聲音為何跟著林艾一起在打顫,他聽見胸口強烈的跳動聲,那麼無助又孤獨。
 
  「我只想要他、繼續留在那裡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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