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一個禮拜並不好過,生活像缺一塊的拼圖,大致完整,可缺口讓人看清了背面的陰影。劉治穎只能想,眼下的狀態至少比兩個人假裝若無其事來得強,少去尷尬的掩飾,壓力存在、但沒有變得更沉重。
游慧君傳了訊息給他,問到他們後來談的結果。他考慮過,最後仍只是簡單地告訴她沒事、並謝謝她的關心。游慧君不是個適合深聊這些事情的對象,即便她表現得相當親切。
「所以,你現在才想到你有個姊姊啦?」
治穎在周四傍晚下了課後,騎車去到劉芷熙現在住的地方附近,她是目前唯一一個他能放心商量的人。此時他們坐在速食店的座位區,時間仍早,店裡幾乎只有他們兩個。
「我有看妳發的動態。」
「噗,那不算啦。」
芷熙正用薯條沾著冰淇淋,自己吃的空檔還想往弟弟嘴裡塞幾根,被劉治穎歪過身體躲掉了。
「對了,妳有收到轉帳嗎?」
「什麼轉帳?」
「媽拿了六千塊讓我給妳,我轉到妳的戶頭了。」
劉芷熙愣了下,不小心把手指連著薯條一起戳進冰淇淋中。她舔了舔自己的指頭,沉默一會兒,才「哦」了聲,神色變得有點怪怪的。但那種表現只持續了片刻,她忽然笑出來:
「這幾天我偶爾會產生一種感覺,好像當時在家裡的衝突也沒什麼大不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衝動、或者小題大作了。」
「妳會這樣想嗎?」
「會啊。但又馬上轉念,要是那時沒有跑出來,以後同樣的情況肯定還有第二次、第三次。那我到時候又會後悔,想著應該在第一次就要認真抵抗的。」
她用面紙擦了擦手。劉治穎看著她面前的托盤,劉芷熙就像紙杯裡的冰淇淋,灑脫地決定融化。他卻像把自己留在冰箱裡,慢慢地被忘記、慢慢地凍僵。
「我不後悔,不是因為我選了長遠來看最好的作法,而是我當下沒有違背心裡的意願。我能做的──也只有在那短短一秒對得起自己而已。」
果然芷熙還是芷熙,劉治穎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那麼思考。然而就他自身而言,假使某天有那麼一刻、能夠什麼都不考慮,他希望所有日子的顧慮都是為了成全那一刻。
「哎,不說這個了。你剛剛在講你那個學姊吧?她後來又說了什麼嗎?」
「沒有了。」
「那她人還真不錯,要是我,就接著罵你了。」
剛剛講到的是游慧君傳訊息關心他們的部分,治穎呆了呆,沒明白自己哪裡又做錯。
「認真的嗎?」
「廢話,你是該罵啊。」
劉芷熙大笑了起來,手越過桌面、敲在他額上。
「你不知道你會讓其他人有多急──好吧,其實也不能那麼說。既然我弟弟已經鼓起勇氣嘗試了,我就得鼓勵他對吧?他勇敢到連跟人交往都不告訴我呢。」
「姊!」
治穎抓住她的手,劉芷熙還想跟他鬧,掙脫的時候差點打翻桌上的東西。劉治穎及時抓住托盤,結果額頭又挨了一下。
「所以,現在你們在交往,但你還是掛慮很多其它的事,對吧?」
「對──別弄我了。」
劉芷熙不甘願地把手收回去,想了一會兒,她說道:
「老實說……通常啦,如果是別的朋友這樣,我就勸他們分手了,因為你看起來完全沒準備好。兩個人對一段關係的預想落差太大的話,磨合起來會很辛苦。」
沒準備好。那幾個字讓劉治穎想到了謝孟聲說過的話,他不禁脫口而出:
「會有準備好的時候嗎?」
似乎未曾想過他會反問,劉芷熙停住幾秒,笑了。
「不會。至少沒有人能說他準備好談一場完美的戀愛。但你可以準備好,對一段感情全力以赴吧?」
劉治穎苦笑,全力以赴──仍是他沒能做到的事情。芷熙看著他暗下來的眼神,口氣忽然放軟了:
「但因為是你,我總會希望你再努力試一試。」
「……我太擔心了。一直在想,不知道會不會以後都是這樣。像妳說的,我沒有勇氣。雖然也想改變,但要是我動作太慢呢?」
「哈哈,你那種什麼都不爭的個性,我還會不知道嗎?你能跟你喜歡的人在一起、想著要變化,我已經很驚訝了,那就是你的勇敢。別想那麼多,你要考慮的是,你希望你們以後怎麼樣?」
劉治穎靜默了很久。若他說他不知道,是否應證他沒有能力將他的情感轉化為行動呢?芷熙從他臉上的神情看懂了什麼,突然頓了一下。
「……反正,你可以告訴他,讓他知道你的步調。你需要時間、可能也需要一點契機。本來談戀愛都有要配合彼此的地方,重點是你們有沒有在溝通?能不能討論出雙方都接受的方案。」
她有點在意剛剛閃過腦海的想法,但仍決定先把原本的話說完。
「我覺得你確實該跟他好好約個會,把話說清楚啦。如果兩個人能累積一些甜蜜的回憶,那些經驗在往後碰上困難時,都會成為支撐你們的養分。」
劉治穎仍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他很迷惘,想不清楚關於以後的問題。應當要考慮到的未來,他竟然從來沒有餘裕思考。是否還是該放棄了?總有無數個瞬間他會這麼想……
「治穎!」
二姊叫了他一聲,彷彿把他從漩渦裡拉了出來。他眨了眨眼,回過神,發現劉芷熙的神態少有得凝重。
「你剛剛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很糟糕了?」
「可能吧。」
芷熙從桌子底下拉住了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不知道為何,她接下來說的話讓劉治穎想到了謝孟聲的弟弟──
「你知道嗎?我有幾個朋友,都說他們覺得環境在變好,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仍過得很痛苦,即便有些束縛被解除後他們也不覺得自由。那都是很正常的。」
「那正常嗎?」
「是的。所謂的壓迫不止是別人用奇怪的眼光看你,它是更抽象、更潛移默化的東西。它養成了我們下意識的思考習慣,讓我們內建在腦袋裡的觀念無法描繪一對同性戀人幸福的樣子。」
劉治穎不確定這是不是正確答案,但他看見了二姊的微笑,她笑的方式讓人覺得她不可能說錯。
「──所以就算一時間說不出你想要的未來,那也不是你的問題。你隨時都可以從零開始想像它,而且你更應該跟你喜歡的人一起討論它。」
即便從在台下看著對方歌唱的願望開始想,也可以嗎?劉治穎感覺到姊姊放在他手上的力道,好像模糊地抓住了一點概念,他還需要再想一想,或許便能把握住。
「我試過送禮物給他。」
「是哦。你送什麼?」
「金莎巧克力。」
劉芷熙的臉頰抽動了幾下,忍著笑,拿回來的手卻無法控制地拍腿。她努力保持嚴肅,語重心長地說道:
「我覺得、那個人搞不好非常喜歡你喔。」
說完她仍沒忍住,「噗哧」地笑出聲。她弟弟怎麼會這麼傻──雖然很可愛,但她還是得教教他。
「哈、哈哈……你們後天要碰面,也買個禮物給他吧?別買金莎了,我帶你去逛百貨公司,你好歹得知道專櫃賣的那種巧克力。」
「他會喜歡嗎?」
「他喜不喜歡我不知道,反正你姊喜歡。事不宜遲,我們馬上出發吧?」
劉芷熙站起身,桌上的薯條和冰淇淋不知哪時候被她吃完了。看她飛快地收拾托盤,風風火火地往外跑,剛才心裡若還有一絲的陰霾,也會因她的笑聲而忘記。
「等等我。」
呼吸變輕了,治穎無奈地追出門。他姊姊站在騎樓外,笑咪咪地看著他。
2.
電視中的這部劇不知道重播了第幾次,范乃倫每次看都覺得相當精彩。她很容易受劇情的氛圍影響,常常看得太投入、心情也隨著故事跌宕起伏。然而今天她想著別的事,螢幕上演到女主角復仇的段落,她都沒有像以往那樣緊張得坐立難安。
稍早的時候,她在看前一集的回播,不過是感嘆了句「以前的女人真可憐」,就被劉壬宗念了一番。
「男人就不可憐嗎?那個時候都一樣啦。」
劉壬宗講得也沒什麼不對。雖說她內心深處仍覺得那時的女人更可憐些,但和丈夫爭論沒有任何好處,還不如假裝認同他的話。她自覺認命──自古以來男尊女卑,這種事也沒辦法。
壬宗早早上樓去了,她想到劉芷熙,以前她偶爾會陪她一起看電視。芷熙老是說她討厭那種俗套的劇情,有時范乃倫想,在她的二女兒眼裡,自己也是「俗套」的母親嗎?
那孩子的想法那麼特別,以後要怎麼辦?還有治穎,平時都表現得很正常,但她總感覺他有事情沒讓他們知道……
「媽。」
「哎?回來了?」
范乃倫想得太入神,連兒子走進來都沒發現,她嚇了一跳。通常劉治穎來打過招呼後、會直接回自己的房間,但今天他站在那兒沒走,范乃倫察覺他的表情和平常不太一樣。
「怎麼了嗎?」
她立刻慌了起來,正想站起,劉治穎先一步走來她身旁坐下,從背包裡拿出了一個盒子。
「我今天跟二姊碰面了,她說這個要給妳。」
范乃倫看著精緻包裝的歌帝梵禮盒呆住幾秒,反應過來,連忙揮了揮手。
「真是的,怎麼不留著自己吃?拿去給住在一起的朋友也好呀。這個不便宜吧?」
「姊姊她們有了,這盒是妳的。」
劉治穎沒說,給范乃倫的巧克力二姊堅持由她出錢。至於她帶回去給朋友的兩盒,便由他付帳了──而他另外準備了給謝孟聲的東西。
范乃倫看上去有點不知所措,嘆了好幾聲氣,把巧克力放在腿上左看右看、有一陣子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劉治穎望著母親深鎖眉頭的側臉,深呼吸了幾次,才確保自己可以穩住聲音。
「其實……姊姊在外面住,感覺比較開心一點。」
范乃倫整個人僵了一下,巧克力盒從她膝上滑落,劉治穎及時接住、放到了茶几上。
「她那麼說嗎?」
「不,是我這樣覺得。」
在失去底氣以前,劉治穎一口氣把話接了下去:
「我相信姊姊找得到她喜歡的生活方式。上次你們說的,即使她是同性戀,我也會支持她……妳記得公投聯署的那時候嗎?妳跟爸沒有給她說服你們的機會。你們預想孩子沒辦法承擔後果,但也許我們本來就打算抗爭到底呢?」
像謝孟聲教他的那樣,他認真地呼吸、發聲。聲音從肚子逼上來,眼眶都發脹發痛。
「如果今天這是我們個人的願望,妳一樣會反對嗎?」
「治穎,你──」
說到一半范乃倫便說不下去了,她似乎發覺了什麼,神態頓時有些驚恐。劉治穎直直地看著她,握成拳的手指幾乎要摳破掌心,他強迫自己不要避開家人的視線,他想練習去面對目光。
范乃倫急著想再開口,又怕聽見他說出來的話坐實她可怕的猜想。她的嘴巴不斷張闔,極力避開質問。
「……可能爸媽沒有給你們一個好的示範,但不能因為這樣就否定自己啊。」
「就是因為肯定了自己,才想認真面對那些感情。」
劉治穎始終望著她,可以的話,他希望得到她的支持。但這種期待恐怕仍太過勉強,范乃倫不斷地猛搖頭,當他想向她靠近一步,她下意識地伸手擋住了他。
「你快去洗澡吧,太晚了。你媽媽需要冷靜一會兒……」
心口有種絕望的刺痛感,劉治穎咬了咬牙,轉過身後便低下頭。
「對不起。但我不會後悔講了這些話。」
他說出來了。那些他本來絕對不會說的話。上樓時劉治穎想著剛才與二姊道別前,他告訴了她今晚他想出的結果。
──他想存錢、想獨立。只有那樣才能沒有顧慮地和謝孟聲在一起。
或許是普通到會被他人嘲笑的想法,可也是他真心想為之努力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