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這次你要帶我去什麼地方啊?」
「妳喜歡有意境的風景對吧?去了妳就知道了!」
行駛在山路的公車一個急彎令我敲上了透明的玻璃,在上頭留下臉上的油漬,也趕走好不容易來的睡意。
用手摀住額頭那紅紅的睡痕,右側的窗外是粗醜的山壁,稍稍映在上面的也是張醜醜的臉,不堪入目的鼻酸又催促我紅腫的雙眼流淚,公車的司機不會看到,鄰座的陌生人也不會看到,「他」更不會看到,我只能看著它凝成一顆顆珍珠,滑過臉頰,消失不見。
我...失戀了。
無力擦拭眼腳的淚水,也無力去振作受創的內心,爸媽、朋友不了解我,以為只要過一陣子我自己就會好起來,但他們從不知道,放假沒工作的日子裡,我難過得快要窒息,缺乏氧氣的我逃出幽暗的房間到外頭呼吸新鮮空氣。
但不管我怎麼大口呼吸、大力吐氣,充的肺與胃脹氣脹的難過,還是好悶,心頭的悶。
我遊蕩在市區間,卻怎麼都必不開過去的影子,常逛的超市、來往的情侶、路上的轎車,不管我怎麼逃、怎麼逃,都找不到新鮮的空氣。
台北這座城市已經死了,連悠遊在空中的風都開始靜止不動,害怕的我開始嘗試逃亡。
但我到底該如何才能影子的糾纏?胡亂買票、胡亂搭車,在我無意行經的每個角落都有過去的影子,是命中注定的巧合?還是我無意識下的懷念?從火車和公車的打睏間,我想起過去的每一句話語。
『下一站,忘憂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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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醒難得休假的老伴,揹上做好萬全準備的登山包,長達一個半小時的路程終於來到登山口。
從火車站就同車的鄰座小姐一直默默的哭,那紅腫的眼袋和風乾的淚痕實在嚇人,不管怎樣總算下車了。
「小姐,妳是要去忘憂森林對吧?要和我們一起搭接駁車嗎?」老伴主動跑去搭話,這種雞婆的個性還是改不了啊!
「是啊,如果不搭接駁車光這要走三十分鐘的陡坡就夠受了,而且人多好砍價嘛!」到路口前還有毫無遮蔽物的炎炎陡坡,與其流汗、花體力走這段路,不如組團搭接駁車來的划算,為了優惠我試著笑臉勸說。
小姐似乎連話都懶得說,只用點頭表示同意,看來情況真的有些嚴重啊!
剛過午間十二點,酷辣的太陽把霧氣都掃空,枯木林的黑木和寧靜無纹的黑水少了那分浪漫,我和老伴坐在木頭上歇息,那位小姐看著不美的景緻哭了起來,果然,好事的老伴又靠過去了。
「小姐,我看妳一路上都沒喝水,我這裡有乾淨的杯子和茶,補充水分一下吧!」老伴打開水壺倒了一杯熱茶,小姐似乎不擅長推託,只是接下杯子繼續哭。
老伴似乎沒招的不知道說些什麼,只用眼神朝我這邊請求協助,既然這樣當初何必多管閒事呢?
不過當初就是覺得老伴這點可愛才嫁給他,如今只能自做自受的認栽了。
「小姐,我們兩個老人家就是喜歡和人家扯東扯西,今天剛好又沒其他遊客來,纏著妳真抱歉啊!」我的道歉似乎嚇到她了,她終於開口說話。
「啊!沒有,沒有,我很高興你們找我說話...只是因為心情不好才一直不理會你們,我才要跟你們道歉。」女孩的聲音有點啞,可能是喉嚨太乾才會這樣,小姐說到一半趕緊吮一口手中的熱茶,急忙的說完後半段。
潤喉後的聲音相當的清甜,又帶有一點娃娃音的味道,小姐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聲線特殊,有些臉紅的將茶杯拿起擋住自己害羞的臉孔。
意外是個好女孩,頓時增加不少好感,不過老伴那色鬼聽到那小姐嗲一點的聲音後竟然也跟著害臊起來,真是個老不修。
「謝謝你們的茶,我看...你們帶著那麼多的裝備,是要去哪裡啊?」
「我們嗎?我們要在進去更裡面的嶺頭山。」老伴又再替小姐倒一杯茶,一邊回答我們這次真正的目的地。
「對了,我叫澄陽,叫我陳先生就行了。這位我的老婆,筱芸。」老伴興致來了打開話夾子,我點頭向小姐致意。
「我叫崔榆芳,你們好。」
「喔,那崔小姐怎麼會想到一個人來忘憂森林呢?中午時段的景色沒了霧氣可能比較不好看呢!」老伴不多想的白癡話題令我差點暈倒。
「是啊...我到的地方都這樣死氣沉沉的...」
戳到傷心處的崔小姐又黯淡了下來,這次我救不了你了,老伴。
「怎麼會死氣沉沉呢!我們就是來享受這充滿生氣的森林才來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啊!」老伴很喜歡山林,而他的理由我也聽到快長繭了。
「你很喜歡...森林嗎?」
「喜歡啊!森林就如我在城市沙漠的綠洲那般重要,走點路、流點汗,就會不禁忘記憂愁,所以才叫忘憂森林啊!」老伴的笑話可能只有我能理會、捧場了,總之他就是一個喜歡山林的笨蛋。
「我們從台中一起搭車過來,妳也是被它某些地方吸引才會一個人來到這麼遠的地方吧?」
能這樣不害臊的說出這樣一大串,我是真心配服老伴的臉皮,但崔小姐似乎有些聽得入迷,千萬別想太多啊!這只是個喜歡山林的笨蛋說的話而已。
崔小姐似乎想要再等待霧氣降下的美景,我和老伴與她道別後繼續向前走,雖然沒有濕漉漉的霧氣和山風,但沿路狹窄的林道走起來還是相當涼爽,跟著老伴的腳程來到金柑樹山的三角點,我們熟練的拿出蜘蛛爐和瓦斯煮起我們的午餐,即便是銅板價的泡麵,在灑滿落葉的斑雜地板和客製化的石頭椅搭配寂靜無飛禽的無聲之樂,連平地的五星級飯店都比不上它一半美味。
如果森林是老伴的心靈綠洲,那對我而言就是最高級的餐館了吧?當然我不好意思把我的想法說出來。
「我說,筱芸啊,妳有沒有覺得剛才後面還有人跟著?」
「就我跟在你後面而已啊!走昏頭了嗎?」老伴似乎又犯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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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哪裡啊?
東轉西轉走了老半天,爬滿綠苔的大樹,沒有指標、沒有乾土的道路,原只想跟著陳先生他們後頭,一轉眼間就失去了方向,返身一看連自己從哪條路過來的都分不清楚,長草與亂石蓋住來時的路跡,遲來的水霧開始在周遭樹林間蔓延,我...
「喂~~~有人在嗎~~~」
「我~迷~路~了~~ 有人在嗎~~」
「有~人...」
森林靜的可怕,連風與鳥的聲音都沒有,我要死在這種沒人知道也找不到的深山野嶺了嗎?反正不管我怎麼大聲哭喊也沒有人聽的到吧?但我從沒有過這麼真實的徬徨,明明知道哭也沒用,但眼淚還是自顧的流...
討厭,都是喝那熱茶害的,什麼綠洲,我都要....
「啊!啊!...痛...」
在青苔岩石滑了一跤,在超過四十五度的陡坡連滑了好幾階,尾椎和背撞的那一下雖然疼痛,但右腳踝似乎扭到了,慢慢解開鞋帶,果然...
三點四十八分,整座森林都被蓋在灰濛濛的霧中,躺在已經不覺得噁心的青苔上,休息了三十分鐘了,其實不像想像中會黏在身上綠綠的,反而像毛茸的軟墊柔軟舒適,甚至安心的睡了過去,我到底在幹什麼?
白霧濃到將頭髮染成水珠白髮,腳踝在冰涼的環境下似乎也沒這麼痛了,將左腳的鞋子也脫掉後,繼續我崔榆芳夢遊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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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那邊過去懸崖啊!」難得過來,竟然就看到有一小姐走到封閉的路徑。
竟然整個人大力的抖一下,我的聲音有這麼恐怖嗎?
「妳沒看到這裡有一根橫躺的斷木嗎?這是用來警告前方危險用的。不知道路的話要先等同伴到了再...」
是我語氣太兇了嗎?怎麼一轉頭看到我就開始哭了?額...總之先把她帶過來吧。
「嗚哇...哇...」竟然直接抱起我淅瀝嘩啦的哭起來,如果不是看到她右腳踝紅腫,手上又拿著脫下來的鞋子,我還真以為遇到了女鬼。
「怎...怎麼啦?」
好像沒聽到,妳這樣整個人抱上來難為情的是我啊!
「我是一個人來的,原本想跟在別人後面...結果迷路了。」
把我T-Shirt哭濕一片的小姐終於冷靜了下來,有著常人沒有的可愛嗓音,如果不是一開始就嚇到我的話,對她好感度大概會像火箭般的竄升吧?
「腳,還能走嗎?」總覺得再責罵她一句又會開始哭,還是先處裡最嚴重的問題吧。
「用..拖的可以。」這時後才開始感到不好意思嗎?
「我扶妳,天色很快就會暗下來,那時候就真的不能走了。」
一開始因為不知道該抓我哪裡而一直摔跤,跌的滿身泥後總算抓到訣竅順利的一拐一拐的行走山路。
從灰白的林間向外看陽光轉為柔和的澄黃,這是夕陽前的變化,不過內心著急的似乎只有我而已?她光拉著我的手行走就辛苦萬分、汗流滿面了。
「妳從哪裡過來的啊?」聊天有助於忘記多餘的疼痛。
「台北。你呢?」
「我算是原住民吧?或許該說是本地人。」我笑著用比較貼切的說法說。
「怎麼會想走進來這林道?一般人不是都只到入口的枯木林拍拍照就回去了嗎?」崔小姐看似不像喜好登山的人。
「嗯...其實我也沒有想很多唉,因為前面遇到一位陳先生,他說森林對他就像沙漠的綠洲,一時好奇就跟上來了。」
打開話匣子的崔小姐可能忘記了疼痛,整個行進速度快了不少,已經穿越了最原始和難走的路段了。
之間還提到自己失戀的經過,包誇前男友的種種,也提到會這樣沒計劃的四處旅行的原由,看那說到糗事自然的笑容,應該已經看淡了吧。
「其實金先生很像我前男友喔!」
「他也姓金嗎?」這話題我有些興趣。
「不是誒,不過你的五官和他很像,聲音也是,像個小孩子似的。不過你比較黑,頭髮也沒用髮蠟抓起來。」
「妳是在嘲笑我吧!」我假裝生氣的放開抓住她的手,她也很配合的假摔了一跤,滑稽的模樣不禁讓我們笑了起來。
談笑中頭上的橘霞夕幕也漸漸黯淡,好在已經快到鋪著柏油的馬路,從這邊可以看到對面山頭的路燈點亮了起來,崔小姐可能天生少根筋,還很開心的和我聊著天,沒注意到已經快走出山路了。
「對了!如果對那位陳先生森林是他的綠洲,那你這綠洲的原住民是怎麼想的?」忘卻疼痛的崔小姐走在前頭的下坡路上,開心的問我這最後的問題。
「森林...就像我的血肉一樣,它在哪,我就在哪。當然,也是我與人邂逅的場所。」
「哈哈!你說的好誇張喔!」
爽朗的笑聲和手電筒的燈光從前方傳來,傳遞到屬於森林的濃霧中,停只在上頭,維持在更深處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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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小姐~!呼,老伴!找到了!」
手電筒的白光刺到我的眼睛,陳先生的老婆正從我要下去的方向爬上來,我記得她的名子是...筱芸?
「那個...陳太太怎麼會又走上來?」叫名子感覺怪怪的,還是用陳太太稱呼比較適合吧?
「什麼又走上來!妳一個女孩子家不認識路又沒帶任何裝備就傻傻的走進深山裡,迷路了怎麼辦!」雖然她喘呼呼的生氣罵道,但除了感到不好意思外還有一點高興,被不認識的人關心原來也是能如此高興的嗎?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不過你們怎麼知道我在山上?」
「因為我老感覺有人在後面跟著,下山後不放心去問接駁車和涼亭的人有沒有看到妳出來,才發現妳跟本不在,趕緊和我老婆上來找人,好險妳一個人還走的到這裡。」陳先生從後頭趕上來也喘著氣休息,其實我的確迷路了啦!不過好在...
「崔小姐你的腳怎麼啦!腫成這樣,還能走嗎?」
「咦?啊!喔,好很多了,還可以自己走。」轉頭一看是芒草覆蓋住的山徑,為什麼...我會覺得我後面還有人呢?
「還說我大驚小怪,妳還不是一樣擔心崔小姐想不開..」
「呸呸呸,烏鴉嘴,靜說些有的沒的。」
看到我安全後陳先生和太太拌起嘴來的樣子令我會心一笑。
「還不是你說些什麼城市沙漠的綠洲,才讓崔小姐好奇一個人走山路。」
「這不是我的錯啊!而且真的是我的心靈綠洲啊!」
『森林是我與人邂逅的地方』
內心的浮出的這句話是我的想法嗎?總覺得好熟悉,但又讓人認同。
想到白天自己還那麼鬱悶,現在竟然可以和兩位不是很熟但卻可以一起開懷大笑的夫妻檔走下最後這一段山路,真是不可思議。
「森林,對我來說...」
「嗯?」陳氏夫妻同時轉頭看著我。
「就像把垃圾般的回憶清空的垃圾場!」
「什麼啊!怎麼可以把我的綠洲當垃圾場!」
「餐廳的垃圾桶嗎?」
三個人同時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彼此之間也不需要太過於了解,也可已笑得很開心,森林,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