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玖、夜首釣
猶記得在過去那沒有網路、遊戲等電子產品充斥的年代,一到放學放假就往外跑。
田裡、魚塭、廟口、巷弄、廢墟,無不留下我們小鬼頭的足跡。當時彷彿有無限的精力和驚喜在等待我們去開發。光是扯鈴、滾鐵環、單車、捉迷藏,球類運動等,就能感受到充實和樂趣。
不過,這裡頭就有幾種遊戲活動是我比較陌生的,也有深入之餘還帶來意想不到的體驗。
「夜釣」便是以上的兩者兼具。
回憶首次接觸釣魚是被家父抓去陪釣。當時不管是家母、妹妹,還是班上的同學,總是對這個活動表現興趣缺缺。因此,尚未實際體驗前,釣魚就先被我的既定想像打入冷宮。認為那不會是自己會接觸到的活動,甚至一輩子也無緣的選項。
然而,在那天被家父抓去陪釣後,當下更是確立了眾人對釣魚的抗拒,認為自己將其打入冷宮是正確的決定。
美好的午後、平靜安穩的魚塭,與我的身心一樣近乎毫無波瀾的水面,我的視線不斷在家父、天空、魚塭和魚竿之間重複來回。
和家父的對話有如玩家和遊戲NPC般,幾乎是「釣到了嗎?」、「還沒,要再等一下」、「怎麼這麼久?」、「釣魚需要考驗耐心、技巧和運氣」、「好無聊喔」、「釣魚本來就是這樣」等等等等等等……
不是之類、多數的「等等」,是真的一直等待的「等」。釣魚可說是對精力充沛小鬼的活生生折磨。不只那根家父交給自己的釣竿始終毫無動靜得不到什麼充實或成就感,更氣憤是原來家父就是怕無聊,才抓自己兒子來陪伴這句話。
還好事後家父半真半假的說是開玩笑,不然我可能對他留下心裡疙瘩。
然後,第一次釣魚就在收獲兩條大魚(我也忘記是什麼品種,總之又大又肥),勉強最後還算有點樂趣的結束了。
釣魚我想除了培養性情、考驗耐性技巧,悠閒放鬆、培養親子情感,對小鬼最大的吸引力跟樂趣大概也就是「釣到魚」這件事了吧?
基於最後還是釣到魚了,所以那天後也是釣魚這個活動被我釋放出冷宮的開始。
只不過就在我對釣魚開始有些興趣,開始追問家父何時還要再去時,家父不是推辭就是一直改期。後來才發現原來上次去釣的是有人飼養的魚塭,所以那陣子家父除了真的忙之外,還不斷的一邊避風頭、一邊物色新的「釣魚場」。
而小鬼一旦被挑起興趣,怎麼可能如此罷休?因此,這空窗期間,我開始把陪釣對象的魔爪伸到同儕身上。
結果這個最佳陪釣員由我最好的死黨勝任。
這之中沒有什麼友情大考驗或連哄帶騙,單純就是請幾包餅乾、飲料和交換幾張遊戲卡牌的健康交易。
隨後我們選擇一個沒事的下午,一處貌似無主的池塘,就開始用借(偷)來的家父釣魚竿,現場掘土抓蚯蚓等小蟲來開釣。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可能是既沒有技巧、耐心欠佳,運氣當天又沒站在我們這邊,最終只有灰頭土臉的回家(挖土挖到滿身土)。
不過我們沒有因此喪氣,經過後來幾次嘗試,技術從陌生到熟悉,從掘土抓蟲到花錢買餌,總算漸漸有些收獲。
可惜不像最一開始把別人養的魚釣回家加菜。經家父提醒不要帶野生的魚回家後,每次只能釣起、放回過過乾癮。而隨著小鬼極短的樂趣保值期,單純的釣魚已經無法滿足。
我們開始嘗試搭著竹筏垂釣。
然後某一天,顯然對竹筏垂釣也已經有點膩的死黨,提出了那從大人聽來關於夜間垂釣的事。
記得當時是秋季的傍晚,就在日落的逢魔時刻,背對坐在竹筏邊緣拿著釣竿的死黨既沒有回頭,聲調亦無抑揚頓挫,如同一尊面光全黑的石像,不是從自己的聲帶,用自周遭某方傳來的聲音向我問道──
「要不要來玩夜釣?聽說好像不錯也挺刺激的。」
又宛若早就寫好的劇本,我就這樣轉頭望向全黑的石像,稱不上思考,更像是被什麼事物蠱惑般,就只是目光與精神全然被黑色剪影吸引、吸收,最後快要與漸黑的天色同化時,才突然驚醒般的給出願意嘗試看看的決定。
那時候不管是周遭環境還是自己我都感到陌生,然而,觸發這種感覺的初始,毫無疑問是來自那最後與天色融為一體的死黨。
就此挑起我們這趟不可思議又難以忘懷,也是唯一一次的「夜釣」體驗。
即便當時玩樂不受空間束縛的我們一放學或放假如同野孩子一樣,但並不代表無時無刻都能跑出門。
就像答應嘗試夜釣的那天,就因太晚回家而被訓了一頓。這種情況不只發生在我身上,畢竟都還只是小學的年紀,因此在答應要夜釣的那一刻,我和死黨也很清楚這件事是不可能的。
不對,是難以執行的事。
相信大家應該都蠻認同小孩子為了玩樂就像大人為了錢一樣,什麼事跟法子都想得出來且執行力超群,所以儘管不清楚所謂夜釣的「時間點」定義,我們還是只能三更半夜趁著家人睡著後實行行動。
慶幸當時我和妹妹是分開睡在二樓。相對一樓,其實要開二樓那種舊式的木門栓一點也不困難,加上早就勘查演練好可以先沿著水管攀下,再藉由一樓鐵窗到達一樓(諷刺的是幾年後家裡遭小偷,對方也是以這種方式入侵),半夜偷溜出去的計畫十分順利。
很快的,我與死黨到老地方廟口某處會合。接著死黨領著我穿過熟悉的巷弄、樹林,然後走過一片陌生魚塭地,最後來到一座至今未見過的池塘。
與其說是池塘,倒不如說更像之前乘竹筏垂釣的湖的大小,只不過規模還是小了一點。
而正當我因為陌生環境有些猶豫時,死黨迅速跑上停在邊緣的竹筏,在我還有些恍惚之際划到面前。
「上來吧!這裡是我找到的『秘密基地』,水不會很深,放心啦!」
當時我們經常如此稱私下找到的空屋或空地為「秘密基地」,因此死黨這番話多少讓我放下戒心。
隨著對方以一如既往的玩心口吻催促著趕快上筏,儘管還有些猶豫,我還是小心翼翼抓著釣竿踩了上去。出乎意料的幾秒後亢奮和期待就取代掉不安情緒,讓我正式投入到這個新鮮活動中。
在那鮮少光害又遠離都市的鄉下,眼睛適應黑暗後,便可欣賞到月光照亮晴朗的夜空和大地。
天上星點閃爍,夜風不冷只有秋高氣爽,乘著竹筏的我和死黨猶如浮游在倒映天景的星海上,四周靜謐的黑化成宇宙真空將我們包裹。
即便年紀尚小,隨著垂釣的時間流逝,我還是體驗到所謂的夜釣樂趣不光只是「釣魚」這件事。
在光源不佳、感官弱化條件下能更加仔細感受到環境變化與內心安定的奇特並存,著實帶給我前所未有的體驗。
或許這才更貼近家父口中所謂的「培養性情」吧?當時我是這麼想的。等到年紀增長後才曉得應該用「陶冶性情」會比較精準一些。
總之,新鮮感下的亢奮不只覆蓋過不安,也使我幾乎忘記本來的目的是「釣魚」這件事。不過,所謂的夜釣本就是「夜間」更具備目的性不是嗎?後來也才明白有些魚是要夜晚才釣得到的,其亦是夜釣的其一目的。
過程中我與死黨有一句沒一句聊著,跟一直以來一樣。幾天前的黑色石像和回家遭受皮肉痛的場景早就拋到腦後。我們也分享初嘗夜釣跟偷跑出家門的刺激爽快,歡笑同時夾雜幾聲哈欠,以及抱怨課業、嘲笑同儕的話語。
這時候我也才知道,死黨之所以挑選這處偏僻的池塘是為了避免被大人發現,另一方面則是大聲笑談比較可以放心。
然後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新鮮感消退,夜間活動的亢奮感尚存,只是兩人的胡扯亂聊已轉被蟲鳴風吹樹搖與水聲的背景音給代替。
釣魚本質無聊的等待終究還是找上門來,在又堅持一會兒後,我忍不住回過頭想看死黨的收獲如何。
沒想到當我一轉頭,卻是見到死黨的魚竿丟到一旁,整個人跪在竹筏邊緣、身子前頃,頭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
當下我整個人都傻了,不過還是以環境昏暗、應該是看錯了掙扎了一下,同時揉眼並呼喊死黨幾聲。見沒有回應,再次確定眼前光景就是現實後,也不顧竹筏因動作劇烈晃動,趕緊衝上前查看。
上前才發現死黨就像毫無猶豫、沒有任何抵抗般,雙手下垂,頭連同頸脖沒入水中,這驚悚畫面令我差點大叫出聲。
但我沒出聲大叫,某種東西的出現使我瞬間僵在原地。
就在我抓住死黨肩膀準備將人拉起之際,我竟看到「死黨的頭」出現在我右邊的水面上。
它只露出上半部到眼睛的部分,如同幾天前提出夜釣提案的時候一樣,將我拉入早就寫好的劇本,正從旁觀察我如何落入它的「陷阱」。
原來我才是那自以為吃到餌的「大魚」,化成死黨的東西則是拉著魚竿,從頭至尾面孔陌生又殘酷,僅為了滿足自己成就感和樂趣的釣客。
而在「死黨的頭」浮出後,一顆顆狀似人首卻又像魚首,同樣大小的「東西」也正迅速一一冒出水面,隨著漣漪在水月波光粼粼下載浮載沉。
祂們等待著我,等待著我被下一秒反手抓住我的眼前死黨身軀拉入水下,將我溺斃後成為祂們的一分子。
當我以為就此命絕時,突然一股力量從後方把我拉起,接著一道刺眼光芒使我下意識閉上眼睛,等我回過神來,是跟著來到身旁,一名年長男性的嗓音呼喚。
那是經常出現在前面魚塭巡視,對我們也相當熟悉的大叔。
眼下我只有腦中一片亂麻,加上差點失禁的慌亂。對方為何出現在這裡、說些什麼等等都沒有進到我腦中,終於我忍不住大聲哭叫,手也不知道是想代替嘴巴解釋情況,還是要對方幫忙救救生死未卜的死黨。
而事後我才知道……
原來現場從頭到尾就只有我一個人,划著竹筏垂釣、對話、慌亂,失魂。
什麼死黨、人首、魚首,大叔根本就沒看到。
然後更加令我驚愕的是,原來幾天前的傍晚垂釣,也是我一個人划著竹筏在自言自語,證實了這一切都是引誘我上鉤的「劇本」。
那位大叔也是從那天起就觀察我,碰巧這一晚發現我的不對勁,趕緊游上竹筏救下我才沒有釀成悲劇。
這件事也就此成為我和大叔之間的祕密。
沒錯,我可不敢把自己半夜溜出去,差點被水鬼(應該是)抓交替的事全盤托出,因為那時候我認為生起氣來的家母和家父比鬼還要可怕。
大叔也很好心的帶我去廟裡收驚、除煞,後續善後一次做足。
其中法師提到那座池塘最好不要再去。畢竟水經常是連結陰穢之物、鬼魂,甚至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渠道。
同時也告誡我最好不要再為了樂趣釣魚、不要折磨生靈,著實給我上了好大一課。我亦以此理由不但之後拒絕和家父的釣魚樂,連帶讓他「棄竿從良」。
那是我唯一一次的夜釣經驗。儘管它沒有抹滅掉我長大後釣蝦的消遣。
慶幸釣蝦場燈火通明還可以夜釣,也不必怕是否有水鬼。
至於那名後來畢業後沒有再聯絡的死黨呢?
夜釣那天之後,對方不知為何也沒有再找我去釣魚,只是我沒想到之後在我和他身上會又發生離奇的靈異體驗,彷彿從此開啟了什麼開關般。
當然,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