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南極一座未知的黑色山脈)
暴風雪將遮擋了整個視野,迷路的林思齊倒在一片白茫茫地雪地之中,意識逐漸遠去。
「思齊……」他好像聽見了妻子的聲音,以及剛出世不久的女兒笑聲。
「思齊,我們會等你回來——」狂嚎的風聲之中,傳來妻子在他出發前說的話,讓他感受到久違的溫暖,身子逐漸不再寒冷。
「綵婷也在等你,所以伊凡——」
「用你的腳站起來!」妻子的聲音被另一個渾厚嗓音取代,讓思齊頓時回過神來,只見有人扛著自己在大雪中前行。
「斯可洛夫?」思齊認出自己科考團夥伴的裝備。
「醒了?身體沒事嗎?」
「不太好,我很抱歉……」
「不必道歉,我們先找個地方等暴風雪過去……喂!你給我撐著點啊小子,家裡不是還有妻小在等你嗎?欸!」
思齊沒有回應,而是徹底昏睡了過去,直到再次醒來時,他跟斯可洛夫已經在一處洞窟內,身體被裹了兩層睡袋像極了木乃伊,但不得不說身子確實開始恢復了暖意。
「伊凡,你還好嗎?」斯可洛夫點燃火種後,煮了一杯熱湯推到思齊面前問道。
「好多了,我們在什麼地方?」
「我也不清楚,自從跟隨團隊來到這座山脈後,我感覺自己的方向感變得越來越差,這座山脈像是永遠爬不完,夜晚也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
「沒有結束的一天……?」思齊虛弱地捧起熱湯喝了一口。
「沒錯,現在我真後悔接了這個任務,真他媽糟透了。」斯可洛夫拆開新的火種,打算在多煮一杯湯。
「其他人呢?我感覺很久沒看到他們了。」
「我也是,明明大家是一起被雪沖下山崖的,身上的繩子卻不約而同地斷了開來,我也是走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其他人到現在還下落不明。」
思齊沉默地喝著湯,儘管身子已經不覺得冷了,但還是止不住顫抖。
他們科考團來南極調查遺跡已經整整九個月,起因是二十年前的一隻英國科考團在執行破冰行動時,意外打撈到了一塊六角型的平板岩,那塊岩石不但有上千萬年的歲月,表面還刻著宛若文字的特殊圖紋,這讓大家都陷入了瘋狂,要知道學界普遍公認人類開始使用文字,也不過才西元前3500年而已,這麼一塊存有文字的岩石,究竟是誰留下來的,讓人們增添了許多猜想。
因此這二十年以來,世界各國的科學家們一直都對這石頭的來歷有著諸多研究,儘管內容不多,以致於記載的解析始終不夠完整,但人們還是一直討論著這件事,因此被丟進精神病院的學者也不是少數。
他們這一趟來的目的,就是要打撈更多的遺跡殘骸,老實說思齊對此並不抱希望,因為這二十年來人類始終沒有找到新的殘骸,想必他們今年也要徒勞無返才對。
但這停擺的現況,都被今年加入了他們科考團的瘋子:喬爾斯,給徹底打破。
喬爾斯進入第一隊後,便說著自己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更多殘骸,但那方位與他們前進的方向完全相反,嚴格上來說,喬爾斯說的地點早已在十年前就被探索過了,那裡什麼都沒有,也沒任何直得探索的東西,所以當年探索完後科考團便將帳篷全撤了,什麼也沒留下。
「那是因為十年前的那票科考團是群白痴!他們沒有搞懂進入的方法!」喬爾斯對著所有人說道。
「好,那我現在問你一件事,進入哪裡?」
斯可洛夫問道,其實他跟思齊一樣是第六隊的成員,但仍舊被喬爾斯弄得厭煩,由此便可知喬爾斯對自己的方位到底有多執著。
「神域,那裡是無止盡的黑夜,繁星會為你歌頌,時間會為你停滯,全人類在那個地方,可以再次統一結合,未來將不再有仇恨、戰爭、病痛甚至悲歡離合。」
「哦?那你要怎麼進去呢?」
「只要獻上生命,就能當作進入的鑰匙。」
「所以還是自殺囉?唉……喬爾斯,你這話跟那些被丟進精神病院的人一模一樣,你要我們相信有這樣的鬼地方,至少也要——」
「那裡不是鬼地方!」喬爾斯用力拍桌,馬克杯因此摔落在地,熱咖啡因此噴濺得四處都是,嚇得思齊抖了一下。
「那證據呢?神域存在的證明是什麼?」
「聽好了,我每晚都能夢見自己身在那裡,有個甜美的聲音在歌唱,她每次都會在唱完後叫著我的名字,然後告訴我應該去哪找到他們,我們人類,窮盡一生都在尋找答案,你們有著自己的答案,而我也有,這就是我的答案!」
「那你去看看吧!如果你如此堅信著,那就去瞧瞧,你不是也有飛行執照嗎?去看看啊!」
斯可洛夫做了個請的手勢,喬爾斯憤怒地抓起外套,離開了位於主帳篷的休息區。
「這樣好嗎?」思齊不安地問道。
「當然不好,但是伊凡,你應該很清楚,處理瘋子的最佳解方就是將他們打入絕望深淵,這樣他就會慢慢地自我毀滅。」
隔天,喬爾斯一台通訊設備、登山用的所有裝備、以及一架直升機,朝著他朝思暮想地座標進發,另人慶幸的是大隊長沒有追究直升機被幹走的事情,大概也是不知道該如何追究,所以暫時性沉默吧?
原以為喬爾斯這麼一走,科考團就會回歸日常,誰知道一週後他們突然收到了喬爾斯的通訊,興奮地說自己找到了神域,那裡有著龐大且壯觀的神廟遺址,山脈由滿滿地平板岩構成,不管現在幾點幾分,天空遠永都是無止盡的黑夜,繁星好似夜燈點亮了他的世界,要不是他的直升機墜毀了,他一定會把照片拍回去給大家看。
儘管他形容的煞有其事,大家仍然是半信半疑,但既然他報了平安,大家也只能前往座標去找人,以免被質疑為何沒去救人。
這一去又是五人,三天後大家收到他們的通報,這群人跟喬爾斯興奮地說自己來到了神廟深處,那裡的景致讓人難以相信,上頭的神像既神秘又美麗,令人為之著迷。
大家聽了簡直不敢相信,就連大隊長都來了興致,該不會錯的人真的是他們?喬爾斯其實並非瘋子,而是個被神選中的人?
「怎麼辦啊?這次半數的人都要去那裡欸……」思齊擔憂地問斯可洛夫。
「那我就跟著去看看。」斯可洛夫邊喝熱咖啡邊說。
「什麼?你認真嗎?」
「當然,如果真有這種地方,你不好奇嗎?反正大不了就是那六人都瘋了,我們無功而返罷了,反正不管如何,肯定都跟這次的挖掘行動一樣沒意義。」
「也是……那我也要一起去。」
「別開玩笑了伊凡,那地方雖然鳥不生蛋,可山脈的氣候不佳,如果出什麼意外的話,你可是回不了家的,尤其你女兒剛出生不久,多重視一下自己吧!」
「啊……你說的對呢……」
於是三天後,思齊就跟著大家一起前往了喬爾斯的座標,斯可洛夫看到他背滿裝備走出帳篷時,氣得嘴巴不斷碎念,思齊這人就是這副死樣子,越是叫他別去做某件事,他就越是要做,斯可洛夫暗自祈禱他女兒不會遺傳這種死人個性。
而之後的事情思齊記得的不多,只記得他們抵達座標後,每架直升機突然出現了異狀,不受控地開始打轉,僅一瞬間大夥兒的直升機紛紛墜毀,而這也是思齊對自己來到這裡前的最後記憶。
「老實說,我以為自己死定了。」思齊身子不再顫抖後,倚靠著石壁,回憶著妻子以及剛出生的女兒臉孔。
「我當時勸過你別接這項自殺任務了,偏偏你就不聽,我告訴你,不管是什麼都沒有生命跟家人重要,試想你要是死在這,女兒該怎麼辦?你要她出生就沒老爸是嗎?」
「別緊張,我自有分寸。」
「分寸?你的分寸就是躺在雪裡當天使嗎?」
「哎呀!我那是——」
洞穴外突然傳來一聲刺耳尖嘯,讓兩人嚇得摀住耳朵,但很快地聲音就背風雪聲取代。
斯可洛夫站起身,悄悄地來到洞窟口探查,確認沒任何問題後才又回到思齊身邊。
「是說現在幾點了?我們遇難多久了?」
「你問到重點了,我剛剛看時間才知道,現在是早上十點四十五分。」
「誒?你確定不是晚上十點嗎?」
「我很確定,你可是昏睡了一整晚,這也是我最後的火種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
「喬爾斯那混球是對的,然後你知道最詭異的是什麼嗎?在這裡所有的通訊設備全都沒用,所以先前兩次跟我們聯繫的到底是誰?又是什麼東西?」
「你在開玩笑吧……」
「我像是在說笑嗎?還是你要試試看?」斯可洛夫邊說邊把通訊裝置遞給思齊。
「不了,我還是算了吧!」思齊連忙搖頭拒絕。
「總之我們大概也只能繼續走了,否則待在這裡也只是坐以待斃,我感覺風雪有變小了,等等應該能變得更緩和,到時候我們立刻出發。」
「你不睡一下嗎?」
「你認真的嗎?在這種天氣,又是在這種環境。」
「認真,我可以守夜。」
「唉……有時候我真的搞不懂你是白痴還是天然呆,不過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然後沒關係,我其實沒有很累,重點是要趕快找到回去的路。」斯可洛夫說道,他永遠都是那麼可靠的硬漢。
「這樣啊,但是我……有點……」
「有點怎樣?欸,你怎麼了?欸!醒醒!伊凡!」
思齊沒能回應便沉沉地睡去,在意識模糊之際,他感覺有誰在黑暗中呼喚自己,聲音有點像是妻子,又有點像自己過世三年的母親,他們聲音急促,像是在警告自己,但他聽不清楚那些聲音在說什麼。
很快聲音就被火焰燃燒的噼啪聲給蓋過,聽著令人有股安心感,然而不久那些聲音又再次回來,這次他終於可以清楚聽見對方在說什麼。
「我們在東南邊的山腳下,牧羊人——」
「伊凡,快醒醒。」他頓時驚醒,發現斯可洛夫正著急地搖著自己。
「斯可洛夫?怎麼了——」
「噓!別說話,外頭有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你在說什麼?」
「你看好了。」
斯可洛夫將手電筒照相洞窟外面,高強度燈光照亮了飄著小雪的黑夜,卻也照亮了那漂浮在半空中的人影,那玩意像一道風,吹開了飄到身上的雪花,讓思齊嚇得叫出聲音。
「糟了……」
那道人影像是聽見了思齊的聲音,轉過身來面向洞窟,身上的冷風再逐漸變強,吹散洞窟口的所有白雪,朝著他們這裡緩緩地飄來,接著像是感受到洞裡有人的氣息,逐漸變得聒噪強勁,兩人也趕緊起身想找機會逃走,然而思齊卻嚇得全身發軟,雙腿不聽使喚地跪倒在地。
就在洞窟即將被強風佔領之際,遠方傳來一聲呼喊,那玩意便頓時對他們失去興趣,快速地朝著呼喊聲飛去,讓思齊鬆了一口氣。
「那到底是什麼鬼……?」思齊餘悸猶存地問道。
「媽的,真希望我知道。」斯可洛夫也鬆了口氣。
「現在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離開這鬼地方?」
「身體好多了嗎?」斯可洛夫問道。
「好多了,抱歉,剛剛不知道怎麼了,突然覺得很想睡覺。」
「沒關係,你沒事就好——」
突然間,斯可洛夫的無線電傳來雜音,他連忙調整天線,希望能順利接收到訊號,終於,在多次嘗試後,他終於收到了大隊長的消息。
「有人聽得到嗎?」大隊長詢問。
「斯可洛夫回報,我們聽得見你長官。」
「斯可洛夫?你跟誰在一起?又是在哪裡?」
「我跟伊凡在一起,但是不清楚這裡是哪,只知道是半山腰的一處洞穴。」
「好,我們準備前往東南邊的山腳下,你們趕緊一起來會合。」大隊長的話,讓思齊心頭一驚。
「東南邊的山腳下?那裡有什麼特別的嗎?」
「說出來你可能難以置信,但我剛剛聽見有個聲音,只是我們前往南方的山腳下。」
「聽見?痾……長官您沒事嗎?」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好得很,總之我跟其他夥伴準備往那邊出發,你們最好……什麼東西?媽的,那是什麼——」
無線電突然斷訊,無論斯可洛夫怎麼嘗試呼叫,都沒能獲得任何回應。
「大隊長是不是被什麼東西攻擊了?」
「我不知道。」
「無眼鹿?(No eye deer)」
「信不信我扁你?」
「抱歉……」
「總之他要我們到東南邊的山腳下會合,總比沒方向要來的好多了,準備好了嗎?」斯可洛夫背起裝備後,朝思齊伸出手。
「嗯……」思齊也抓住對方的手起身。
兩人來到洞窟口確認目前的方位,意外地發現他們正前方就是東南邊,只要找路下山便可。在確認周遭沒有任何奇怪人影之後,兩人這才走出山洞,小心翼翼地步行下山。
冷風自山頂席捲而下,他們雙腿冷得發疼,全身沾滿了落雪而又濕又冷,思齊開始覺得腦袋疼痛,四肢越來越僵硬,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就像是有什麼玩意想要鑽進腦袋,斯可洛夫似乎也有相同的狀況,扶著腦袋、身體不適地放慢腳步。
奉獻你們的身軀,祂將赦免你們的靈魂——
思齊聽見輕柔的女性聲音在說話,然而四周並沒有其他人,他努力撐起頭仰望天空,卻看見雲層緩緩打開了一個缺口,露出一顆耀眼詭異的超級月亮,彷彿注視世界的巨大瞳孔,兩人也瞬間被無形的力量壓得停下腳步。
那股力量像是要逼他們下跪磕頭似地,但兩人始終撐著,因為有股直覺告訴他們如果倒下了,就會永遠陷入夢鄉,最終凍死在這片冰天雪地之中。
然而他們體力終究是有極限的,尤其是一直沒有休息的斯可洛夫,最終沒能撐住地臥倒在地。
那你呢,可憐的羔羊——
思齊再次聽見那個聲音,但仍舊撐著身體,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量跟力氣,或許是性格使然,也或許是想見家人的心,讓他不願就此倒下。
愚蠢的羔羊啊——
思齊的身體頓時感到放鬆,腦袋也不再疼痛。
「我的天啊……到底發生什麼事……斯可洛夫你沒事吧?」思齊抬頭看向斯可洛夫,發現對方仍維持著磕頭下跪的模樣。
「沒事的,伊凡,我當然沒事。」
「那你怎麼——」
「我當然沒事,伊凡,我的妻子就在這,她在這,哈哈哈!」
「你的老婆?她五年前不是已經——」
死了,思齊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親眼看見斯可洛夫整個上半身翻了180度過來,腦袋整個埋進了雪堆裡面,露出的下半張臉上在月光的照耀下,掛著燦爛的笑容。
「斯可洛夫……?」
思齊嚇得連忙倒退,斯可洛夫卻在此時身體劇烈抽動,五官竟吹出了強勁的冷風。
「伊凡——」
斯可洛夫站起身來,身軀開始變得透明,最終雙腳離地騰空飛了起來。
「你究竟能跑多遠呢——」
思齊立刻拔腿朝著反方向逃命,斯可洛夫……或之前是斯可洛夫的怪物朝他撲來,所幸他沒站穩腳步地摔倒在地,才幸運地躲過了襲擊。
雖然這一摔讓他躲過死劫,但也沒換來比較好的結果,他無法控制地滾下山坡,伸手想抓住石頭也沒能成功,就這樣一路滑出了山崖,整個人在黑暗的山脈之中自由落體。
他的尖叫聲與風聲交織在一塊,背上的登山包撞上了針葉樹枝後,他彷彿被孩童裝在盒子裡把玩的蟋蟀左翻右搖,幾秒鐘後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
「夭壽……」
他想起身,卻發現腹部被樹枝給刺穿,再加上這一路的碰撞,讓他根本無法動彈。
然而風聲還在持續咆哮,像是斯可洛夫還在尋找著自己,他努力向前爬,想找個樹木比較密集的地方躲藏,偏偏禍不單行,地面開始劇烈晃動,他立刻認出這是雪崩的跡象。
「對不起……」
如果當初沒接這個任務該有多好?如果他當時聽斯可洛夫的話該有多好?他可以回到臺灣,找份實驗室的工作,雖然依舊排班滿滿,但可以平安地看著綵婷長大,可以吃著愛妻準備的料理,可以——
「對不起……綵婷……」
他哭著喃喃自語道,眼淚在接觸空氣的瞬間化為冰霜,大雪也遮蓋了整片天空,吞沒了整片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