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為什麼他要在最後一刻回頭啊？」某個極其普通的午後，賈碧的聲音隔著一段距離傳至耳畔，吵醒了正要開始打盹的里維。
「我覺得書上的解釋蠻合理的啊，因為他已經走出洞穴了，就以為妻子也已經出來，所以才⋯⋯」法爾可坐在賈碧對面說著，兩人隔著一張桌子，桌上擺了一本有著神話圖樣的精裝書，似乎是他們兩人討論的主題。
「那也太笨了吧？一般來說，這種時候不是應該格外小心，確定他老婆出來了才回頭的嗎？」賈碧的音量提高了起來：「到底有沒有誠意要復活他老婆啊？」
「關心則亂嘛，不是每個人都能這麼冷靜的啊。」法爾可無奈回答。
「總之我真的看不出這故事淒美在哪裡。」賈碧嫌棄。
「他為了復活愛人，甘願歷經艱險跑到冥府，我覺得，這件事本身很浪漫⋯⋯」法爾可越說越小聲：「換做是我，也會為了你這麼做。」
「然後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簣嗎？」賈碧嘟囔，臉頰卻紅了起來：「反正我才不會比你早死，輪不到你來找我。」
像是要逃避這份羞赧似的，她強硬地將話鋒一轉：「真要說起來，我想復活的人可多了，為了他們每一個，真有通往冥府的路，我都會願意去。」她開始扳起了手指：「索菲亞、烏德、柯特、賈利亞德先生、守衛大哥們⋯⋯」
她沈默了一會，才接著說：「還有很多人，像是被我開槍打死的那個女生。」她小小聲地補上一句：「如果可以，我想跟她好好道個歉。」
法爾可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只是低著頭看向桌子。
兩人一陣沈默。
「總之如果是我，絕對不會在洞口傻傻回頭，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了。」賈碧別開了眼神，強硬打破了這份由她開啟的肅穆。
「然後，你不要再推薦主角這麼笨的故事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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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無聊的神話。現實世界裡，哪可能有復活死者這種事——里維遠遠在輪椅上聽著，一邊這麼想。
計算想要復活的人數，大概是世上最浪費生命的事了，有那個閒情逸致悼念死者，不如多種幾朵花，好好放到對方墓前更為實際。
他閉上眼，不再聽兩個孩子缺乏意義的鬥嘴，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時鐘滴答滴答的響，慢慢蓋過了爭執的嘈雜；不確定那兩人是不是決定出門去吵了，但這也不太重要。
一秒、兩秒，靜好的歲月裡，彷彿連秒與秒之間的間隙，也變得漫長了起來。
難得迎來這麼好的天氣，午後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在身上，帶來舒適的暖意；伴著微微的風，浸泡在溫暖之中，卻絲毫不會覺得炎熱。從前在兵團忙裡偷閒的時候，好像也有過這麼好的天氣吧——但那時僅僅是偷閒，現在才是真的閒下來了。
簡直閒得發慌，雖然他是不得已的。膝蓋的傷太重，被宣判了至少半年的輪椅生涯，就連復健也被頻頻勸阻不可操之過急，否則哪會願意在災後重建的工作中缺席如此之久。
過去的那些忙碌和緊繃，彷彿還只是昨日的事，又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記憶。每日的鍛鍊、打掃，開會、籌措經費，牆外調查、建立據點，與巨人、憲兵團、或是葉卡派廝殺，幫同伴收屍、受傷、療傷⋯⋯哪有力氣去注意天氣好不好。
滴答、滴答，沐浴在溫暖的陽光裡，片片段段的記憶鐘擺，敲打著惹人懷念的節拍，敲在思緒的足下，引領旅者步入幽深的地道。一步、兩步，眼前開始有了微微的光，暖意似乎是從那裡傳來的。
金黃色的光芒，像那個人的頭髮。
旅者隱隱約約覺得，前方似乎有著什麼他所渴望見到的一切。視野突然變得如此清晰，雙眼似乎完全復明，受傷的雙腿再次健步如飛，不知道多少年沒穿戴過的立體機動裝置也在身上——他操縱裝置，勾向前方的岩壁，迅速地飛往前方的光亮。
「喲里維，你果然來了。」野獸巨人令人厭惡的猴臉出現在眼前，語氣一如既往地輕佻。他的左側是眼角掛著淚的女巨人，後面則站著一整群無垢巨人，跟更大群的、冒著蒸氣的超大型巨人。
他拿刀指向吉克，冷冷地說：「我發過誓要殺了你的。」
「你已經殺過了，但你現在不能再殺一次。殺了我的話，這些人就都不能復活了喔。」他長長的手臂往右側一指，眼前出現了一隊熟悉的人影。
一個個臉孔，都如此清晰，彷彿昨日才見過面一般。一個個臉龐上，或透著沉穩的眼神、或閃著好奇的目光、或掛著甜美的微笑、或抖著靈動的鼻尖⋯⋯每一張面容，都充滿了士兵的剛毅。有兩張純真的面孔例外——他們幾乎還來不及成為真正的士兵。
一個個姓名浮上了他的腦海——他從未忘記過他們任何一人。可他叫不出口，彷彿若是叫了出來，他們就會再次消失。
「你很希望他們能復活吧。」吉克同情地說，用著某種令人噁心的語氣：「真是沒有意義呢，活著也是很辛苦的啊。」
「別人活著開不開心，輪不到你這傲慢的死猴子評斷。」里維冰冷地回答。
「或許吧。」吉克似乎想起了什麼，沈默了一會，突然道：「今天天氣這麼好，是個適合投球的好日子呢。就讓你帶走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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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超大型巨人的灼熱蒸氣之間，里維已走在回程的路上。他走過了希甘希納區殘破的屋頂，走過了高得不可理諭的巨木森林，走過了一個又一個難以建立牆外據點的原野。
「記得，千萬別回頭啊。」吉克假惺惺的提醒仍響在耳後，但他已經走到了洞穴的出口。
「里維。」後方傳來了一個他朝思暮想的聲音。
「你是白癡嗎？出去了再叫我。」他如同過往一般，毫無禮貌可言地回應自己的上級：「我要是現在回頭了，你就活不成了，混帳東西。」
「謝謝你。」對方答非所問著，用的卻是與當年在木箱上一模一樣的語氣，溫暖而低沉的嗓音，柔和得讓人心痛。
「誰稀罕你的感謝。」里維握緊雙拳，莫名有些哽咽。
「我也要謝謝你喔。」另一個輕快的聲音接著說，陽剛而颯爽的女聲自說自話著：「其實，當一回英雄也不錯啊。」
「混帳眼鏡，說什麼蠢話。」里維的眼圈開始泛紅。
「我們也是！」有四個人同時發了話，一個嬌俏而相對高亢的嗓音，在四人當中顯得特別突出：「兵長，謝謝你。」
「大哥，謝謝你！」接著是一男一女的叫喊，活潑開朗的聲線一如既往。
里維的頰上開始變得濕潤。他沒有回頭，但不知為何，卻還是看見了那一個個敬禮的姿勢，彷彿在說，我們都沒有後悔獻出了自己的心臟。
里維仍然沒有回頭，因為他還有好多話要說。
要是回了頭，就不會再有機會說了。
艾爾文，你那老爸的假說是對的，牆外確實有人類。你不用再當惡魔，外交的那些破事，現在也可以交給年輕人主導了。
就安心享福、去探索一切會讓你感到好奇的事吧你。他想說，反正你想去哪裡，我都會跟著的。
他還想說，混蛋眼鏡，雖然現在沒有垃圾巨人給你研究了，但任何一個繼承過巨人之力的誰，以你糾纏人的程度，要抓著對方問個幾天幾夜也不是難事吧？
沒有你在旁邊煩東煩西，就算多了兩個小鬼，還是安靜得讓人不適應啊，混帳。
你們這些白癡，他心想。想著他們之中的每一個。
我也想讓你們看看這個終於沒有巨人的世界啊。
里維還是沒有回頭，但他隱約知道，自己就算走出了洞口，這些人也不會跟上他的腳步。
他想起了一切塵埃落定的那時候，他們一個個維持著敬禮的姿勢，用彷彿帶有無限祝福的眼神望著自己。而眨眼的剎那間，便再次迎來永遠的別離。
你們在那裡都看見了，也都聽得見，對吧。
聽見那些他未曾說出口，但在內心想了成千上萬次的話語。
他闔上雙眼，輕輕地說。
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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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隻未盲的眼再次睜開時，他看到淺髮的少年站在他的身旁。
「里維先生，紅茶泡好了。」少年清亮而尊敬的語氣，和當年喊著大哥的那個人，一瞬間顯得如此相像。「一下沒注意到您睡著了，想說下午茶時間到了才去泡的——還好您剛好醒來，不然茶就要冷了。」
「喔，謝謝你。」里維輕輕地向他致意。這孩子未免太客氣了，雖然這也不是什麼值得糾正的事。
他將茶杯端至嘴邊，醇厚的茶香溢入鼻中，入喉之後，味道更是洽到好處，不會太澀、也不會太淡，更有股淡淡的回甘。
「泡得不錯。」里維讚賞了一句，換來對方榮幸的神情。
他示意少年可以離開了，便目送他奔向等在門口的少女，悠長的注視過後，今昔交疊的人影，才漸漸岔出歲月的分隔線。
他才真正看著，在此刻的時空裡結束午休的兩人，去外頭繼續重建被毀滅的一切。
里維又喝了口紅茶，暗笑自己的蠢——除了髮色稍微相似了點，這幾個傢伙，明明就一點都不像。
他放下茶杯，又往門外看了一眼，突然發現戶外似乎比室內亮上不少。但他知道，循著這個光亮，哪怕存著一瞬的似幻若真，通向的彼處，終究不會屬於過去任何一切。
可哪怕始終望向前方，未來的哪天，大概仍會再做一樣的夢。
又或許，下一次，他會把那些沒說的話，都說出口也說不定，他想。
End
後記：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中有個段落，賦予奧菲斯神話新的詮釋：妻子在離開冥府前的最後一刻呼喚丈夫，是因為妻子自己不想復活，然後兩人得到某種瞬間的共識，讓妻子留在奧菲斯的回憶裡就好。本文靈感來源，很大意義上來自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