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遠忘不了那雙眼。
雖然是人類的眼,卻彷彿死水般毫無光彩,毫無希望。似乎能夠驅使它行動的,唯有那股來自深淵的力量。
即使頭顱已經被父親麾下的戰士斬落,瑟琳依然能聽見它的低語。
「瑟琳。」
黑沉沉的眼眸望向她。那是母親的聲音。
瑟琳不明白它為何能發出同樣的音色,甚至連頓點都完全相同。父親總說母親說話猶如吟唱一般,而它完美複製了她脆弱中帶著優雅的語調。
也許,那並不是複製?
空氣中的腐朽氣味似乎是由它的黑色血液傳來的,或是那些散落於草叢、被砍斷的畸形肢體,瑟琳不確定。
它讓她想到先前在樹下發現的雛鳥屍體,只是更加不詳。
「瑟琳。瑟琳。」
它重複著同樣的字眼,一次比一次虛弱。
瑟琳垂首盯著它蒼白的皮膚、黏在臉頰上的長髮及腫脹潰爛的脖子,直到被父親一把抱起。
「帶她離開。」亞恆向周圍下令,聲音低沉又匆促,一點也不像平時的他。
瑟琳早已習慣父親的溫吞,因此頗為意外地向上瞥了一眼──當時他比她高──卻看見他臉上有兩道混雜著塵土的淚痕。
不知為何,這稀罕的景像登時令瑟琳回想起母親打理花圃的身影,而奇怪的是此刻她並沒有看見她,只有一群匆忙進出屋子的大人。
泰麗雅隨即將年幼的瑟琳抱走,哪怕後者沒有受到驚嚇。
「為什麼我不能在那裡?」瑟琳問道:「那是什麼?」
年長的侍女以她家鄉的方言喃喃念了幾句,瑟琳只能捕捉到最後一個詞:灰黯。
「灰黯是什麼?」瑟琳又問道,這次泰麗雅卻沒有馬上回答她,只是略顯不安地掃向忙亂的人們。
「是一種帶來疾病與傷痛的怪物,也是罪的化身。」侍女道:「它們會模仿人類,可本質與人完全不同。」
灰黯誕生自深淵,憎惡地面上擁有光明的人類,因此意圖摧毀他們──至少教會的說法是如此。
有些灰黯會攻擊人,有些則散播無法治癒的惡疾,就像它對瑟琳的母親所做的那樣。
自那天之後,她就不曾從床榻上起身了。
值得慶幸的是,這種病沒有傳染給任何人。無論她觸碰誰,或者與誰說話,都沒有人染疫。然而這種隔絕性卻加深了亞恆的悲傷,因為他無法分擔妻子的痛苦。
她足足病了兩年才離世。
臨終前,她吃力地張開嘴,用沙啞的聲音呼喚女兒。
瑟琳被泰麗雅帶到床前時,看見母親腫脹不堪,渾身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全都被膿瘡與疤痕覆蓋,就像那天的灰黯一樣。
「瑟琳。」她氣息微弱,「我的小鵝。」
瑟琳屏住呼吸等待母親的下一句話,但是她如歌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
在鄰近深淵的胡廷司地區,許多家庭都發生過類似的故事,瑟琳並不覺得自己特別悲慘。唯一會令她感到悲慘的,是不願意改變現狀。
所以她開始學習。
當然,她沒有必要將整件事告訴葛蘭.罕蘇,畢竟回憶與經歷是自身獨有的,其他人很難從一段敘述中體會相同的情感。
「真是個……無法反駁的緣由。」葛蘭小心地揀選用詞,「上主慈悲,願您心中已經得到了平安。」
瑟琳朝他致意,「感謝您,相信您高尚的品德必能成為他人的祝福。」
洛狄在她身旁低聲念了一句,聽尾音像是「假惺惺」之類的話。
「能與您這樣高貴且擅長弓箭的女性交流,是我的榮幸。」葛蘭道。
「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切磋。」瑟琳看了看繼子,「若洛狄大人不嫌棄,我們可以一起練習。畢竟是即將成為母子的緣分,我很樂意將所學的一切分享給您。」
洛狄的嘴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耷拉下來。
「如果擅長射箭便足以成為繼母,」他嘲諷她的蹬鼻子上臉,「那麼葛蘭大人完全能成為我的繼父了。」
怒氣影響了他的語言邏輯,瑟琳再也按捺不住,摀嘴大笑出聲。
「我倒是不介意。」她眨了眨眼。
葛蘭露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節的微笑。
見洛狄回過神,以匆忙的口吻向葛蘭解釋,瑟琳才告辭回到屋內。
至少她找到一件除了輩份外,能壓洛狄一頭的事了。
*
陪娜佳畫完一整片森林後,瑟琳本想在晚餐前睡一會覺,女孩卻主動提出想到室外的請求。
「我看到你在射箭。」娜佳道。
「哦,你指的是早上。」瑟琳一面將蠟筆收回木盒中,一面對她的請求感到訝異。因為娜佳平時幾乎不會離開房間,更遑論到戶外去了。
「我偶爾會到……院子裡,但我總是跌倒。」娜佳將一根紅色蠟筆捏在手中把玩。
她的話讓瑟琳回憶起第一次看見她的情景,當時女孩的皮鞋上與裙子上全沾滿了泥土。
「我帶你去。」瑟琳放軟了聲音,「你可以牽著我的手。」
儘管娜佳似乎對射箭有興趣,然而現在教她並不是個正確的決定。
對於獨眼的娜佳來說,維持平衡是極其困難的事,她必須先學會如何運用一只眼。
「我記得我們上次讀了一本關於藥草的書,你想到院子裡認識那些植物嗎?」瑟琳問。
「當然。」
碰到瑟琳的手時,娜佳縮了縮。她不習慣觸碰其他人的皮膚,尤其是溫暖的那種。
「來吧,我不會讓你跌倒的。如果你想要,我甚至可以抱著你。」
娜佳搖頭,「我能走。」
兩人在綺琪塔的陪同下來到前院,而瑟琳很快便驚奇地察覺,娜佳的記憶力與觀察力都比普通人更強,她能迅速找到那些藏在雜草下的藥草,並詳細說出它們的功能。
「這是依蘭花。」娜佳瞇著眼,確認顏色無誤,才將一朵灰藍色的小花放在瑟琳掌上,「它具有安神鎮定的作用,搗碎成汁液效果更佳。」
瑟琳將花湊近鼻端,一股淡香味頓時飄來。
「綺琪塔。」瑟琳笑著回首,正要向侍女稱讚娜佳的聰慧時,卻發現她緊盯著大門的方向。
只見兩名守衛緩緩將鐵門打開,好似要迎接什麼人。
「發生什麼事了?」瑟琳探頭。
「如果您允許,我可以詢問其他侍者。」綺琪塔行了個禮。
「去吧。」
得到同意後,綺琪塔快步前去確認,卻得到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
「克雷爾大人從邊境返回了。」她回報道。
娜佳眼睛一亮,「他回來了?」
瑟琳放下依蘭花,扭頭朝門口望去,此時車隊已經進門了。
克雷爾.凱爾頓並沒有乘坐馬車,而是從一匹健壯的席克馬背上躍下,親切地向侍者們打招呼。他一身淺亞麻色長袍,布料上精美的刺繡顯示出其尊貴的身分。
他的側臉看上去相當眼熟。
依蘭花淡雅的香氣無法發揮作用,瑟琳忽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緊張。
「瑟琳貴女?」綺琪塔提示她應當迎接對方。
「抱歉。」
瑟琳整理了一下領口及裙襬,牽著娜佳走上前。
女孩看上去很期待,還未靠近,便躲在瑟琳身旁喊了一句:「克雷爾大人。」
克雷爾.凱爾頓聞聲回頭,卻在與瑟琳四目相交的瞬間愣住了。
「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