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聲慢-鹿巾中心
瑩雪紛飛，是卜居瑞雪終年不變的風景。
他抬手，輕撫亭下沉沉木桌上那醇液尚餘一半的酒杯。鳳眼蘊含笑意，無聲看著那在亭前忙碌絮叨的好友。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你這個占占自喜，到了你的地方，竟然還要我自己動手。」琴狐一邊注意著爐中的火，一邊慨嘆著自己的勞碌。
「想鹿巾親手款待也是不難，只要你能解了這接下來的謎題。」
「儘管出題來，畢竟鹿巾好友一手煮酒好功力，藏著豈不可惜。」確認好火候的琴狐回到簷下，輕撫掉落在肩上的雪，一雙聰慧湛藍眼眸，無所畏懼的看向那正安然含笑的人。
「哈哈，那便仔細聽來。」
外頭的雪紛紛落在梅枝之上，有些過於細緻的枝椏，撐不住那雪的重量，發出一如珂珮相擊的折梅輕響，伴隨著亭下不曾歇止的話語聲，迴盪在這卜居瑞雪中。
逐漸沸騰的酒壺裡，正醞釀著濃濃暖意與醇香。
*
大戰方歇，如今正是欲破曉之際。眼前之路雖是昏暗，卻也逐漸有微光亮起。
他不言、他不語，只有跫音落在此間安靜之中，如此清晰可聞。
即便曾見他字跡、即便方才仍並肩作戰，然而鹿巾看著稍前方不斷往前而行的背影，卻也有些恍惚。
正如他明明親手埋葬如昔，卻也仍見到她一面一般。
夢也？非也？莊周曾夢蝶，又如何能證夢與非夢？夢裡不知身是客，誰又能解此間與彼間，所視所欲，何者為真？是意識裡的深切盼望、又或是真實的發生，在難得躊躇之際，總難讓人輕易分辨。
況且在南域動盪以來，他們少有這般安靜同行的時刻。
或者該說，他們兩人間的相處，本與安靜這個詞就不怎麼有緣。
就如初見那日，伴隨著紛紛雨聲，一個自來熟的人、臉上堆著滿滿笑意、踏過地面水窪濺起點點水珠、跨過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分寸距離，就那樣有些唐突卻又無比自然的來到他身邊。
那一路的同行，身旁人不斷開啟話題，竟讓他連趁著雨天也想讀著的孤本，一字一句也未能讀入心中。只能聽著雨滴落在傘面的聲響，伴隨著開始熟悉的嗓音，回應著那恍若無窮無盡的話語。
若真是他所熟識的琴狐，想來這安靜，也該結束了。
他才想著，便聽見眼前的人開口說道。
是那早已嫻熟於心的嗓音。就如那日他撐傘走在雨中，又那裡會想到，會有人這樣搭話，自此便走入他的生命中。
即便應著他的任性與內疚，也仍是不離不棄。
直至此時，彷彿夢醒一般，他才真正確認，他們仍然伴於彼此身邊，未有生死隔閡、也未有離心之刻。
直至生命重新再來的此刻，何其有幸，仍能與君，同戰、同歸。
「聽說，是西窗月救了你？」
是呀，是她花費心力施展奇術，救了現在的鹿巾。
如同如昔，是魂魄相見、是恍然若夢，無論如何，那一席話，伴隨著落下的淚水，終讓他看清這過往的一切，不再有陰霾覆於其上，是她救了過去的鹿巾。
而眼前人，則救了未來的鹿巾。讓他明瞭這漫漫長途，興許會黯淡無光、興許會困難重重，然而有了同行人，此間難題，又有何懼哉？
因他已懂，這人間最無法失去的情義與知己，此時、此刻，正伴於身側，這答案，知得太晚，卻也慶幸，還未太遲。
因此，即便聚少離多，心仍能安。
他聽著琴狐所言的字字句句，千言萬語，又要如何訴盡心中最殷切的盼望。
「琴狐。」於是他開口，說出這一路安靜以來的第一句話。
也是此刻，動心起念，千思萬想後，最想說出的兩字。
多謝有你。
天將將亮了，那昏暗，終也隨著晨光破曉，退離眼前，只餘一片光明璀璨。
*
那一日的卜居瑞雪，他們暢談到月華初上又落於山頭。
哪裡來的那般多話，又有誰知道呢？
不過只是，就這樣說著、說著──
酒壺便又空了。
晚來天仍雪，這杯熱酒且喝下，暖身、亦暖心。
那不時響起的沸騰聲，伴隨著偶爾的折梅聲，伴隨著少傾停下的語聲，將這一日雪景，染上了紅塵裡該有的恣意。
如此溫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