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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為樂》第十五章 切分音

牧葵 | 2021-07-24 10:38:27 | 巴幣 8 | 人氣 128


  1.
  騎車時整路都在消化著今天謝孟聲的話,回到家門前,
才突然想到那人在琴房喝的能量果凍──原來他喜歡那個。現在劉治穎越來越了解謝孟聲。真正認識一個人的過程有驚喜、有驚嚇,和暗戀階段完全不同。這是他的第一次戀情,所有新奇的體會都加深這份喜歡。
 
  他偶爾覺得心裡滿滿都是對方,一點別的東西都塞不下。
 
  盼望如果總是能這樣該有多好。
 
  他踏進國術館,樓梯那頭像平常一樣亮著燈、傳出電視機的聲音。他走去打了招呼,劉壬宗正坐在沙發上嗑瓜子,范乃倫也在旁邊,電視裡播著她在看的古裝劇。
 
  「我回來了。」
 
  「哎。」
 
  治穎本來準備直接上樓,聽到父親的聲音便停住腳步。劉壬宗向范乃倫瞄了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同時「啪」地把手上的袋子封了起來。
 
  「來坐一下。」
 
  范乃倫把電視的音量調小,劉治穎沒坐。他看到母親忍著想嘆氣的臉色,便有種糟糕的預感。他不曉得,為什麼每次稍稍放鬆警惕,生活的稜角便會針一般朝他扎過來。
 
  「媽想跟你談談你二姊。我們都知道那天你幫她拿走了行李……當然不怪你,她從小這樣,治穎你也很辛苦。」
 
  他好像被罰站那樣站在門口。心裡想著:並不辛苦。但又覺得一旦說出來,只會給自己招來不諒解,於是乾脆保持沉默,假裝自己和父母親站在同一陣線。
 
  但他沒猜出范乃倫躊躇的原因,她張開嘴巴、又慢慢闔上,重複了幾次才再度出聲:
 
  「就只想問問你,芷熙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女朋友?」
 
  第一時間劉治穎還以為他聽錯了。他感到荒謬,二姊直到上個月還在和網路交友認識的孫先生交往,只是劉壬宗和范乃倫不曉得而已。而且就算她和女生在一起……那又怎麼樣呢?
 
  他盡力維持住表情,別讓語氣聽起來太奇怪:
 
  「我沒聽她說過。為什麼媽會那麼想?」
 
  「啊,你媽也覺得不可能,所以更擔心──」
 
  「別胡說八道。」
 
  劉壬宗突然出聲,范乃倫馬上閉起嘴,她小心翼翼地看丈夫的眼色。治穎一下子就明白了,因為劉芷熙從來不透露自己的交往對象、之前又熱衷於參加各種各樣的平權活動,他們才產生了那種猜想。
 
  更重要的是,他們根本不願意想女兒會跟男人住到一起。若說同性戀讓他們覺得像不同世界的存在般「奇怪」,那未婚同居則是他們認知中的「危險」。
 
  ……也有可能沒那麼複雜。只是父親單純覺得劉芷熙會成為同性戀、所以就是那樣了。不管怎麼說,都是芷熙會厭惡到爆炸的情形。
 
  「我想應該不是。」
 
  「那就只是鬧彆扭了啊。」
 
  也不是鬧彆扭。劉壬宗並不知道他的判斷下得既草率又不負責任。劉治穎感覺到了,這件事就像姊姊替他預先演示了他會碰上的情形,他需要一點點勇氣──只當作為自己發聲:
 
  「也許這段時間,我們也可以想一想哪裡出問題了。」
 
  范乃倫正起身幫劉壬宗收瓜子殼,聽見他的話愣了一下。劉壬宗則像沒意識到這話題和自己有關,低頭滑起了手機。
 
  「我先上去了。」
 
  「治穎!」
 
  他轉身走上樓,范乃倫跑了過來,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一個折起的信封,小聲地說道:
 
  「你爸這幾天很不高興,我們就別再提你二姊的事了。不過媽媽很擔心她。以前沒有這樣過、現在突然住去外面怎麼行?這六千塊,你拿給芷熙,別讓你爸看到了。」
 
  「媽,妳擔心姊姊自己過不下去嗎?」
 
  「那當然了。你爸還說要我放著她,等芷熙過幾天沒錢了、自己回家。唉,真是……」
 
  劉治穎看著手中的信封,他捏得太過用力,把邊角一下子弄皺。他的父親母親想要的是「正常」地過日子,但芷熙的訴求不止這樣
。他自己也是。孩子總貪心地想要更接近父母一點點。
 
  「如果姊姊真的是同性戀,媽會怎麼想呢?」
 
  他忍不住問出來,范乃倫的表情就像受大巨大的驚嚇,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
 
  「你別、別說這種話嚇媽媽。」
 
  「對不起。我只是問問……姊姊沒有那樣說過。」
 
  看她的表情就懂了。劉治穎放棄了試探的念頭,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將錢袋放進包裡,看見那盒花生糖。他沒把東西拿出來,想著明天直接帶去學校,放到系櫃、和複雜的心思一起藏起來。
 
  整個人好像受到無數拉扯,胸口悶悶的,他第一次覺得煩躁。
 
  
 
  2.
  謝孟聲的心情很微妙。昨天在內心承認自己喜歡上劉治穎後,他整晚都沒睡好。一早到了學校他又在系櫃裡發現了一張邀請卡──畢業音樂會?林幼芬瘋了吧,她竟打算邀他?
 
  一看她鋼伴的名字謝孟聲就不爽。賴川息,那個學長是她現任就算了,他還是謝孟聲期初考的伴奏。一想到當時的事謝孟聲就火大,那是由難堪、羞恥共同衍生出來的情緒。
 
  他記得當時他已經定好了鋼伴,林樂樂卻八卦地跑來、告訴他那傢伙是林幼芬的新男友。他不想臨時換人,便假裝不知情。
 
  但那會兒他已經受了傷,熟悉的歌唱變得力不從心。賴川息理所當然地見到了他搞砸的慘狀,最後一次排練時謝孟聲當著他和蔡緯亮的面哭出來。
 
  現在想來簡直是恥辱。這兩個多月孟聲在系館遇到賴川息都是避著走的。他懷疑幼芬聽說了他那些丟臉的事,把邀請卡塞到他櫃子裡,就是在調侃他不敢來。
 
  「看不起誰呢?」
 
  謝孟聲第一時間想到找劉治穎去,但那人不願意的可能性馬上又讓他更不爽了。談戀愛談到需要隱姓埋名可真夠窩囊,他們是在犯罪嗎?劉治穎非得要那樣躲著別人的眼光。
 
  氣死人。可關於治穎的事他又只能想想。鬱悶的心情導致謝孟聲在合唱課上犯了好幾次錯,結束後,樂樂第一個跑來笑他。
 
  「我說,你不能因為要換主修就全部亂唱啊!」
 
  「幹,閉嘴吧你。」
 
  謝孟聲往他頭上拍下去,林樂樂機警地跳開了。今天合唱課提早結束,教授和同學陸續離開合奏教室,下個時間段的學生還沒來,空間空了不少,有個和樂樂要好的男生留了下來。等人走得差不多,才湊上前。
 
  「嘿,你看到了嗎?」
 
  孟聲和那人不熟,便自己要走。那男生一手搭在林樂樂肩上,一手比出了一個捏東西的動作。
 
  「媽的,快噴鼻血。」
 
  本來沒想管,卻看前面走出教室的謝小雯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短裙。謝孟聲意識到什麼,嘴角忍不住抽搐,回頭只見林樂樂一臉驚嚇地向他猛搖頭,他旁邊的男生還直盯著小雯的屁股。
 
  「以前不知道女生有什麼好,現在知道女生就是要用來……」
 
  林樂樂尷尬地用手推了推那個人,謝孟聲已經走回他們面前,一拳往那男生臉上揮。
 
  「幹!」
 
  「喂,你幹嘛啦!」
 
  樂樂及時架開了謝孟聲,但那男生被嚇到了、自己跌坐在地。謝孟聲向對方豎起中指,隨後又轉向林樂樂。
 
  「真低級的喜歡啊。」
 
  「不是──我又沒幹嘛?」
 
  「就是因為沒幹嘛才低級,白癡。」
 
  合奏教室門口站了人,謝孟聲猛然才想起他和劉治穎約了吃飯。剛才他和別人的衝突大概被撞見了,治穎愣愣地看他走到門口。
 
  「別看了,看多了長針眼。」
 
  「等等。你同學沒事嗎?」
 
  「嗤,又沒真打他。」
 
  謝孟聲兀自往後巷的方向走,合奏教室裡傳出罵聲,劉治穎回頭看了眼,和剛才架開孟聲的學生對上了視線。他很快離開門前,追上謝孟聲,那人的表情相當不高興。
 
  「發生什麼了?」
 
  「沒事。」
 
  他嘴上那麼說,腳下卻頓了一下,兩人停在裸女雕像旁。謝孟聲罵了句髒話,把剛才的事情簡短地說了。
 
  「……就是看不慣那種嘴上嚷嚷著喜歡,實際上什麼都不敢做的膽小鬼吧。」
 
  「我還以為你是因為那男生的話生氣。」
 
  「那一樣是原因啊。不過很多低級的垃圾都會那樣講話,我主要火大的還是那個不說話的白癡吧。」
 
  可能因為有兩個姊姊,劉治穎對另外一人的話更加反感。但在謝孟聲看來,猥瑣的發言更像男生間低級的玩笑而已,他會動手,還是因為被拿來說笑的是他堂妹、以及他不爽林樂樂的反應。
 
  無論動機,總歸謝孟聲敢發火。劉治穎曉得換成他自己,就算感到冒犯,也只會默默離開。
 
  他就是「膽小鬼」啊。
 
  本來不想把在家裡產生的情緒帶到謝孟聲面前,臉上的表情卻控制不住。謝孟聲問他一句「怎麼了」,劉治穎搖了搖頭,那人仍舊繼續追問,他便和他說了昨天爸媽對二姊的誤會。
 
  「我擔心自己也需要面臨那種狀況。然後想到……要是有人傷害到你,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站出來。」
 
  「想太多了。惹我的人我自己會揍他。」
 
  雖然謝孟聲這麼講,但他很難就此釋懷。他低著頭,兩個人站在路中間多少顯得奇怪。旁邊就是影音大樓,以前常邀治穎一起玩的幾個同學正好從裡頭走出來,劉治穎下意識地別過頭,迴避了視線接觸。
 
  他隨即反應過來,為自己的舉動苦笑:
 
  「但我也仍是你說的膽小鬼。」
 
  謝孟聲翻了個白眼,忽然捶他,劉治穎反射地扣住他的手,抬頭往剛才的方向看,他的同學們已經走遠了。
 
  孟聲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手、又看向他,劉治穎趕緊放開。
 
  「因為你喜歡的是我,所以可以不算。不過……」
 
  頓住了一會兒,謝孟聲發出「嘖」的聲音,雙臂抱在胸前,他的目光朝向了別的地方。
 
  「……你知道柴可夫斯基嗎?那個寫胡桃鉗的音樂家,據說是個同性戀,也有傳聞說他因為他的性向自殺。」
 
  治穎不明白他的意思,謝孟聲的側臉覆著頂上投下的葉影,讓人看不清楚神態。
 
  「但那是十九世紀的俄國,跟我們完全不一樣的時空。」
 
  「對不起。」
 
  「不是叫你道歉啊?我是要說,我確實不太理解你為什麼那麼害怕。但像我弟弟,在一個感覺已經很寬容的家裡面還是自殺了,我想就那樣吧,我又不能要求你看事情的方式跟我一模一樣。」
 
  謝孟聲好像笑了下,但又迅速收起笑容。這次劉治穎讓他用指頭在自己肩膀上推了一把,正午的太陽透過恰好的角度刺痛他眼睛。
 
  「只是話說在前,我不接受必須一直躲躲藏藏的戀愛,總有天你還是要面對那些事。」
 
  劉治穎啞然,在同一段關係裡,他們思考的節奏卻恰巧錯開。他試著追上謝孟聲,可過程中亂掉的拍子讓他無所適從。
 
  「我……會盡力克服我的問題。」
 
  不知為什麼,謝孟聲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像是不以為然。可能因為開始在乎了吧?他介意劉治穎選擇的用詞。「差別」不是「問題」──他想這麼說,又覺得自己已經說了太多,乾脆閉上嘴巴。
 
  「走吧。再不吃飯,下午來不及上課了。」
 
  他拉著劉治穎要走,那人反射地縮了下,謝孟聲伸出的手頓在空中。他沒說什麼,放下手自個兒往後門走去,可沒走幾步、劉治穎又反過來拉住他。
 
  「我會練習。」
 
  「其實你不用這樣。」
 
  謝孟聲掙脫他的手,他看見治穎瞪大了眼,有一秒,表情似乎很受傷。但那傢伙誤會了──孟聲本來要是真心覺得不必勉強,那他見到劉治穎的反應後,反而開始感到不高興。
 
  
要溫良恭儉讓、又要勇敢地抵抗,想到這些期待可以同時被加諸於一個人,就想罵這社會簡直他媽的有病。
 
  默默承擔的人也是,一點都沒自覺是什麼令人光火。謝孟聲放棄和劉治穎解釋這些,也
有短暫的片刻,他想著:可能他不該和對方說那種話。
 
  雖然僅有幾秒鐘,但他生平第一次反省了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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