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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為樂》第十四章 當你在我身邊

牧葵 | 2021-07-18 15:39:40 | 巴幣 14 | 人氣 248


  1.
  「我以為,那天你說你沒有兄弟姊妹。」
 
  劉治穎第二次踏進孟聲的租屋處,整個人無法從震驚中緩過來。謝孟聲把椅子推給他,自己在床角坐下,聳了聳肩、講到謝仲昌已經沒有太多強烈的想法。
 
 
  「現在是沒了啊。」
 
  治穎啞口無言,他試著想像如果芷熙或宜欣意外去世……他根本想不出來,而這竟是謝孟聲真正經歷過的事。他應該安慰他,可孟聲的語氣平淡得令他錯亂。
 
  「他叫仲昌,跟我不一樣,他喜歡畫畫。高中時特別跑到台北來念美術,掛掉那天從月台上跳了下去,連著他的畫具被自強號輾過,撞得稀巴爛。」
 
  「我很抱歉。」
 
  「我自己想講的。你幹嘛道歉?」
 
  劉治穎坐立難安,感覺彷彿侵犯了他人的隱私,怕自己做出不妥的反應,他從沒遇過這樣的情形。
 
  「你要喝點什麼嗎?雖然只有水。」
 
  「……沒關係。」
 
  他像個受罰的學生一樣僵硬著身體。謝孟聲挑著眉湊到他面前,端詳他表情,忍不住哼了聲:
 
  「聽這個讓你很不舒服?」
 
  「不!絕對沒有那回事。我只是──」
 
  一時詞窮,劉治穎抬頭看向眼前的人,他望著對方,如果謝孟聲臉上流露出一點類似的線索,他應該會衝動地抱住他。
 
  「是因為,家裡有什麼讓你們痛苦的地方嗎?」
 
  他想到的只有這個。
 
  「應該沒有吧。」
 
  沒想到謝孟聲一邊回答一邊拿起手機翻了翻,直接否定他的猜想。他找出之前兄弟倆的合照,拍照地點似乎在一個表演廳中,略顯稚嫩的謝孟聲抱著低音號,身邊與他六七分像的少年則捧了花。
 
  「以前還是個樂天的傻子呢。」
 
  照片由舊的手機所拍,畫質並不好,但仲昌大大的笑臉對比著謝孟聲不耐煩的表情,仍讓死者的形象一瞬間變得鮮活。
 
  謝孟聲把手機拿了回去,自己並未多看一眼。
 
 
  「那小子是個乖寶寶,什麼都要跟大人報備的那種。他喜歡上了一個在車站遇見的移工,把這件事也說了。
當然,家裡沒人會支持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樣,某天他忽然決定自殺了。」
 
  「沒有徵兆嗎?」
 
  「有,但發生之前不會覺得那叫作徵兆。」
 
  謝孟聲看劉治穎呆住,不禁好笑。那表情太怪了、好像他比當事者更難受的樣子。
 
 
  「事後想想會發現他比以前笑得少了,可能不快樂,但大家都覺得那很正常啊。他喜歡上了男人、還是個外籍移工──大人哪有可能不擔心?但爸媽最多就唸一唸他,也沒特別怎麼樣,當然以為他只是暫時掉進了情緒裡,哪知道他到最後都沒想開。」
 
  謝孟聲吐了口氣,自言自語般地叨唸:
 
  「他自己不說,誰會曉得呢?」
 
  因為喜歡上了不認識的同性、也因為沒人可以理解。劉治穎心口一跳,他好像知道仲昌的心情。
 
  有些痛苦會讓人覺得難以啟齒──好像不夠痛、不夠苦,便沒有資格陷在情緒中。既害怕被嘲笑也怕被認為大驚小怪,於是得裝作若無其事,將自己與發痛的心臟硬生生地扯裂開來。
 
  「說不定他還來不及說呢?」
 
  「不。其實吧,從跟家裡承認那件事到他自殺,中間隔了半年。」
 
  並非受到一時間巨大的壓力而輕生,謝孟聲是這個意思。
 
  「我們家是那種普通的家庭,大人們都不懂、但還支持兩個小孩一個念音樂、一個念藝術,在某些人看來算很開明了。在他戀愛的那件事情上,我想我們家已經表現得比很多家庭都寬容。」
 
  謝孟聲停頓了下,接著說道:
 
 
  「但要說完全寬容的話,也沒到那種程度,有點不上不下的。待在那兒不會覺得幸福、也不會覺得不幸福,因為還好,可以得過且過。可能在這中間模糊了知足跟苟且偷生的界線,偷著偷著,有一天、突然之間再也撐不住,所有事情湧上來,又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慘的傢伙。」
 
  劉治穎說不出話。他不認識謝仲昌,沒有置身於那種處境中的經驗,但只是暫時還沒有。他已經隱約體會到那種感覺──因為一份喜歡,過去積累的信任都要瞬間崩塌,周遭的人將他努力維護的日常一口氣否定掉。
 
  日常會反噬,一點一點地試圖修正他,治穎會想起他沒回家那天母親說的話。只是稍微偏離軌道便如此,要是他們知道他跟謝孟聲在一起,是不是前路都將坍方?
 
  他望著孟聲,忽然渴望從對方的表情中看出他心裡的想法。
 
  「你會怎麼想那些事呢?」
 
  「我?」
 
  他想知道孟聲怎麼看待謝仲昌,這個人、會明白他同樣抱有的那種徬徨嗎?
 
  「我能怎麼想──就那樣吧。」
 
  劉治穎小心翼翼的姿態讓謝孟聲看出了端倪,他大概知道治穎希望聽見哪樣的回答,但他下意識地抗拒善意的敷衍。
 
  他不喜歡自欺欺人的誤會,就像他相信沒有誰能真正相互理解。
 
  「好吧。」
 
  劉治穎露出失魂落魄的神態,謝孟聲心想著:真煩啊。但實際的感覺好像又沒有他以為的那麼煩。他伸出手拿掉劉治穎的髮圈、用力地揉亂對方頭髮,同時像弄散了上一秒的鬱悶。
 
  「哎!」
 
  「……他掛掉的那年,我在準備考大學、剛決定換主修。」
 
  劉治穎抬起手想保護自己的頭,謝孟聲一開口他又愣了。另一人趁機在他頭上多揉了把,收回手,別開臉的時候臉上掛著有些諷刺意味的笑:
 
  「辦完他的後事,家裡的人忽然像回過神,發現自己只剩下這麼一個孩子。兩個連五線譜都看不懂的人,開始異常積極地關心我練習的進度,叫我把當時家教的工作都停掉了,突然說要幫我付聲樂老師的錢。」
 
  「因為弟弟去世了,反而得到更多支持?」
 
  「媽的,那算什麼支持?他們就是被謝仲昌嚇到了,一時間將歉疚投到剩下的人身上而已。」
 
  劉治穎因他突然強烈的語氣而錯愕,謝孟聲見他的反應,不禁咂了咂嘴,稍微控制了口吻解釋:
 
  「這個……很廉價。因為那種理由產生的決心撐不了多久的。本來音樂啊、藝術啊,他們就完全不了解,花時間搞懂孩子在做的事情太累了,拿錢是最快速的方法。」
 
  他冷笑了聲,音量低下去:
 
  「但因為不了解,一忘記傷痛、便開始在意他們的支持得到了什麼樣的成果。」
 
  幹!謝孟聲忽然像生了氣。
 
  「誰家會看音樂生的成績單啊?還有名次,那跟我唱得好不好有關係嗎?」
 
 
  ──媽的。他又罵著、前傾身體把臉埋進了腿間。
 
  「我唱好了或唱壞了他們都不懂,遇到瓶頸、傷了腳痛到唱不下去,沒人曉得。現在我又要換主修,還不知道我家人會講出什麼荒唐的話。」
 
  劉治穎猛然站起,他將手放到謝孟聲左腿的膝蓋上,小心地跪下來。
 
  「我們去國術館,試一試。」
 
  「算了吧。」
 
  治穎張著嘴、遲遲沒出聲,他不知道對方是否哭了,謝孟聲的眼淚一定會讓他不知所措。他低下頭,講了句「抱歉」,輕輕托起孟聲的腿,摸到緊繃的肌肉,他用指關節在穴道處輕壓了起來。
 
  「可能會有點痠。」
 
 
  受按壓的部位一陣麻,孟聲腿上反射地用力。劉治穎的手挪到了他足底,從蜷起的腳趾著手、引導他放鬆。
 
  「你覺得我貪心嗎?」
 
  「哪一部分?」
 
  謝孟聲拿開手看向他,眼眶附近是乾的,不過顯得有點疲倦。他盯著劉治穎頭頂,把剛剛被他蹂躪過的頭髮梳平,那人抬起頭,兩人目光對上。
 
  「──對我的家人。樂樂那小子就會說,家裡願意付錢已經很不錯了。」
 
  「想和心裡在乎的人更靠近一點,這算貪心嗎?」
 
  劉治穎重新把視線放回他的腿上,多用了點力氣,從小腿肚一路按摩到腳踝。
 
  「我二姊形容過……說連繫家人的是生活裡細小的掛鉤。一旦脫鉤,處處不方便、好像跛著腳走路。但她希望那些掛鉤不是家人待在一起的唯一理由。不是我們彼此生厭、卻死死扣著對方不肯分開的藉口。」
 
  謝孟聲縮了縮腿,被他堅持地按住了。他把手掌放在對方疼痛的部位,同時說道:
 
 
  「我不覺得姊姊有錯,也不覺得那叫作貪心。」
 
  他的掌心在這時候特別熱,好似有股暖流透過布料、鑽進了皮膚,感覺很舒服。謝孟聲看他全神貫注地捧著自己的腿,心裡咀嚼治穎剛才的話,說不出什麼滋味。
 
  「我本來已經不太會把這些放在心上了……媽的。」
 
  不知道人們是否因為寂寞才渴望自欺欺人?假裝有誰在身邊理解著自己,一切會比較好嗎?
 
  謝孟聲想著不知答案的問題,揪起了劉治穎的腦袋,在對方反應過來以前親上去。他從床上滑下來,劉治穎趕忙接了他一下,藉對方的手臂作緩衝,他坐到治穎身前。
 
  是不是唱出去的聲音都渴望被回答?他啃著劉治穎嘴唇逼他回應他。那人把眼睛閉上了,謝孟聲卻始終盯著他的臉,他想著,最早說要交往時自己根本沒料想到這種發展。
 
  幹,這小子不是想跟他談戀愛,是想跟他談心吧。
 
  「腿有比較不痛一點嗎?」
 
  「好像有吧。」
 
  其實沒有很明顯的變化,但他喜歡劉治穎用手掌貼住他的那個感覺。而他這麼回答,治穎便睜開眼,跟他認真地表示:
 
  「今天做的只能暫時舒緩,可以的話還是到國術館看一看。你的腿骨位置有點跑偏,大腿跟骨盆應該都需要調整。」
 
  用被咬紅的嘴唇講話,不管說什麼都顯得很好笑。
 
  「知道了,會去的。」
 
  劉治穎在這一刻笑了,明明沒什麼特別的事,他看起來卻像突然安了心、被滿足了一樁心願似的。謝孟聲心裡狠狠顫了下,覺得簡直不可思議。這傢伙有這麼希望他好起來?他真的喜歡他歌唱的樣子?
 
  ──本來交往時,他把劉治穎當作老天施捨他的禮物。禮物當然得拆開,是吃的就嘗嘗味道、是文具就收起來,要是件樂器,那麼他會試著演奏。但他如今卻不懂劉治穎該算什麼了。
 
  他不是禮物,而是因為他的歌聲而被吸引的人──是因他付出過而得到的收穫。
 
  「劉治穎。」
 
  「嗯?」
 
  如果對方在身邊心裡會覺得喜悅,謝孟聲可以承認,他墜入愛河。
 
  「也蠻晚了,乾脆在這裡睡一晚上吧。」
 
  劉治穎「刷」地紅了耳朵,瞬間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不是第一次看他這種表現,但謝孟聲前幾次都沒覺得這麼掃興,大概承認內心後,便生出更多得失心。
 
  什麼時候這傢伙能喜歡他、喜歡到克服得了自己的羞恥呢?他可以等,但不想等太久。
 
  「算了,也別花時間找藉口了。回去吧。」
 
  「不……我明天一早真的得從家裡把器材拿去學校。」
 
  「是嗎?」
 
  劉治穎起身,等謝孟聲也站了起來,他猶猶豫豫地抱住他。拿器材是真的,然而不一定明天早上得拿,對方說他找藉口其實也沒錯,他就是沒準備好。
 
  「學長,我不認為追求自己想要的關係會是貪心的。我很感謝你,給了我跟你在一起的機會。」
 
  還有幾句話,他停住許久,把它們吞了回去、以「晚安」取代。不知道謝孟聲是不是看穿了他拙劣的偽裝,總之鬆開了懷抱,他什麼都沒說便把治穎送了出去。
 
  謝孟聲的鞋櫃在他過來時放著四雙鞋,出去後依然是四雙。袋子裡多出一盒花生糖,他會說是別的朋友送的。
 
  劉治穎很想說,貪心的是他。想要和愛人在一起、還想要苟且偷安,把正常的生活維持下去。
 
  ──想突破。
 
  草木皆兵地感到擔心。
 
  ──有欲望。
 
  做不到把它當成勇氣的燃料。
 
  可是愛意仍然在沸騰,越燒越讓人乾渴。善於歌唱的心上人開始向他傾訴了,哪怕目前無法堅定地接住,他還是下意識地將手伸了出去,暗暗期待掌中生出不一樣的東西。
 
  劉治穎走下公寓階梯,停在門前,他緊緊地捂住嘴,心臟到現在依舊狂跳。
 
  他發誓最少下次把自己的背交給對方以前,不會再遲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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