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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此身為樂》第十六章 不被預期的音程

牧葵 | 2021-08-02 11:17:09 | 巴幣 8 | 人氣 99


  1.
  今天的運氣未免糟糕過頭了。中午回系館時,謝孟聲在路上遠遠地瞥見賴川息,下意識地想迴避,然而腳下一拐,要不是治穎及時拉住他,恐怕他整個人都要撲倒在地。
 
  「……媽的。」
 
  避是避過了,但他扭傷了右腳踝,一時間有種自己成了殘廢的感覺。兩腳都是放了重心就痛,治穎一鬆手他又差點摔倒。
 
  「你還好嗎?」
 
  「很糟。」
 
  劉治穎攙著他到一旁的石椅上坐下,謝孟聲捲起褲管,右腳腫了起來。治穎蹲下身,腦海裡早有面對扭傷時的處理方法,可剛把手伸出去,馬上意識到他們身在大庭廣眾下,片刻猶豫的時間,謝孟聲已經把腳移開。
 
  ──膽小鬼。
 
  「我去保健中心吧。」
 
  治穎望著自己垂下的手,心裡不大舒服,好像還因稍早的話題耿耿於懷。看對方離開了椅子,他先一步站起,伸出手扶住謝孟聲。
 
  「不然……去國術館處理一下嗎?」
 
  謝孟聲「嘖」了聲,眼看自己站都站不穩,除了接受劉治穎的提議以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作法了。
 
  「行吧。」
 
  他翹掉下午的前兩堂課,劉治穎把車騎了過來,在中午毒辣的太陽下,兩人一身汗地去了他家。
 
  劉治穎心裡多少有點緊張,他沒有預期這麼臨時地帶謝孟聲去國術館。雖然心裡也有過準備,但事到臨頭又莫名生出了新的焦慮。
 
  平時白天偶爾也有客人較多的情形。他事先與劉壬宗聯絡,只說有個朋友不小心傷到了腳。這種事以前通常是在芷熙身上發生──畢竟她的朋友更多。劉壬宗沒說什麼,只問了他一句:下午沒課嗎?
 
  不會看出來的。他在心裡反覆地說服自己,可就連說服的說詞都在提醒他──膽小鬼。
 
  他們抵達國術館,劉治穎讓謝孟聲先進去,停好車才走了回來。父親看來正好沒有客人,便先看了看謝孟聲的情形。因此他進門時孟聲已經脫了鞋、坐在推拿床上,而劉壬宗正抓著他腳踝檢查。
 
  「你朋友扭得蠻厲害的啊。」
 
  「……應該是。」
 
  劉壬宗握住謝孟聲的腳踝、猛然扳正。疑似聽見「啪」的聲,他的臉孔扭曲了下。
 
  「這樣就行了。同學你有時間的話,熱敷一下再走。」
 
  「──謝謝您。」
 
  以為謝孟聲會飆出髒話,沒想到他在大人面前卻出奇得有禮貌。劉壬宗撐著膝蓋起身,劉治穎忽然想到什麼、叫住了自己的父親。
 
  「爸,能幫他看一下左腳嗎?」
 
  劉壬宗「哦」了聲,又蹲下去。他摸了摸謝孟聲的左腳,一下子皺起眉頭。
 
  「是舊傷嗎?比右腳還嚴重的樣子啊。」
 
  他把他的足掌抬起,看了一圈,忽然按住某個點,孟聲渾身抖了下,差點跳起來。
 
  一路往小腿按去,謝孟聲捏緊了拳頭,手心的汗都弄濕了推拿床。劉壬宗讓他趴下來,他不發一語地照做,左腿從膝彎處往上被按到了尾椎,劉壬宗得出和治穎一樣的結論:
 
  「半個身體都歪了。你有摔到過嗎?」
 
  謝孟聲趴在床上,抬眼瞄了下劉治穎,又別開腦袋。
 
  「……有。」
 
  劉壬宗還想再問,身後的簾子掀起。范乃倫抱著一疊毛巾,彎身和丈夫說了些什麼。劉壬宗聽完後便直起腰,和兒子交代:
 
  「你幫你同學處理吧。千瑞今天兩點有預約。」
 
  「廖叔叔要來?」
 
  「是啊,他已經到了。我去幫他找找車位。」
 
  劉壬宗匆匆離開,謝孟聲從推拿床上爬起,治穎在空檔間和他介紹了自己的母親。難得看見兒子帶朋友來,范乃倫親切地向孟聲問候:
 
  「腳很不舒服嗎?阿姨晚點給你準備熱毛巾,讓治穎先幫你按摩一會兒。對了,治穎,你放在冰箱裡的冰淇淋拿出來請同學吧?自己少吃點甜的和冰的。」
 
  「冰淇淋?」
 
  她轉眼又走出去,似乎沒聽到劉治穎疑問的聲音。治穎愣在那兒,謝孟聲坐到推拿床邊緣,用腳尖戳了戳他。
 
  「你家人很客氣嘛。」
 
  「啊……是啊。」
 
  劉治穎這麼說著,目光卻垂了下來,盯著自己被汗濕透的衣服下襬,他難為情地笑了笑:
 
  「我猜是二姊沒拿走的。你要吃嗎?」
 
  「冰淇淋?不了。」
 
  謝孟聲直直地盯著他。劉治穎過了一會兒才回神,說了聲「不好意思」。孟聲挪開眼,打量身下的推拿床,用手敲了敲突出床面的面枕、扶手板,突然笑出來。
 
  「你們這個床好像某種行刑的機關啊。」
 
  「咦?」
 
  「你爸剛做的事情也是,媽的,根本在折磨人。」
 
  劉治穎被他的說法逗笑,一時忘了剛才想的事。他笑的時候謝孟聲仍不斷用腳戳他,像報復他把自己帶到了這個受刑的地方。
 
 
  「是因為受傷了才不舒服,一般如果沒事的話其實不太會痛。」
 
  「是嗎?」
 
  「嗯。既然來了,幫你調整看看左腳好嗎?」
 
  謝孟聲的表情看起來不太情願,但看了看自己的腳、又看劉治穎的表情,他撇嘴,小聲罵了句「媽的」。
 
  「我趴著?」
 
  「對。」
 
  「我先說,按得太痛的話,我會踢你。」
 
  「哈哈。」
 
  站在推拿床旁邊令劉治穎安心了些,他在這個熟悉的空間內、碰過很多病人的身體──男女老少都有。謝孟聲面朝下趴著,他能自然地把他當作普通的患者看待。
 
  兩人間陷入安靜,劉治穎繞到推拿床後面,用手與肘部按壓謝孟聲的腿。從輕按開始,逐漸使上一點力、試著把緊繃的筋膜揉開,忽然聽見那人倒抽了一口氣。
 
  「稍微忍耐一下。」
 
  怎麼感覺這話聽起來那麼糟糕呢?謝孟聲沒吭聲,暗自挑了挑眉,但接下來劉治穎抬起他的腿拉伸,說出來的話便讓他忍不住了──
 
  「你太緊張了,盡量放鬆一點。」
 
  「喂,你想表達什麼?」
 
  謝孟聲一手撐起上半身,往身後看去,劉治穎停頓在那兒,手還抓在他的腳踝上。
 
  「什麼?」
 
  「靠,剛才那種台詞──」
 
  劉治穎沒反應過來,推門聲打斷了他們。劉壬宗和廖千瑞一起回來了,走在前面的廖千瑞聽見他們的說話聲,笑嘻嘻地湊進簾子。
 
  「喲,治穎,聽說你帶了同學來?」
 
  「嗯,朋友扭傷了腳……學長,這個就是我打工地方的老闆。」
 
 
  「你朋友也是個小帥哥呢。」
 
  劉治穎忽然感到神經緊張。謝孟聲轉了回來,和廖千瑞對上眼。
 
  「您好。」
 
  「你好啊。你扭到啦?叔叔我是昨天收吧台的時候閃到了腰。哈,只好來這裡給他們整修整修。人年輕的時候呢,受傷別不當一回事,否則等你到我這年紀,一堆毛病就會冒出來。」
 
  劉壬宗辦公室的電話在響,廖千瑞回頭叫他先去接,自己樂得抓住了和兩個小朋友聊天的機會。
 
  「同學,你偷偷告訴我,治穎在學校交女朋友了嗎?」
 
  他湊到床邊,謝孟聲被突然一問,頓住了好幾秒。
 
  「……我跟他不同系,不清楚。」
 
  「不同系啊?」
 
  「他是我在音樂系的同學。」
 
  劉治穎幾乎掩飾不了慌張,他知道他老闆的性格,聊起勁了、很可能讓謝孟聲覺得不耐煩。加上廖千瑞喜歡問別人的事,要是不小心,他怕他和孟聲的關係曝光。
 
  「廖叔叔,你要不要先去床那邊等?我幫你拿墊子。」
 
  「你爸爸沒那麼快啦。剛剛我們說到什麼?噢,你是音樂系的啊?的確很有那種味道。我店裡有時也會有你們系上的學生來,學音樂的都特別有氣質呢。」
 
  氣質?這是哪門子的誤會。謝孟聲差點脫口而出一句「放屁」,但終究忍住、把話吞了回去。他看出劉治穎在緊張,心裡多少對眼下的狀況感到不高興,臉上裝作沒事,他對廖千瑞敷衍地說道:
 
  「也許吧。」
 
  「那你交女朋友了沒?叔叔店裡常看到不錯的女孩子,你們學校的女同學都很漂亮吧?」
 
  廖千瑞好像還看不出他不想回話,謝孟聲瞥向治穎。
 
  「還是擔心他吧。」
 
  他把麻煩的話題引過去,廖千瑞卻笑著走到劉治穎身旁、拍了拍他肩膀。
 
  「哈,我可是看著治穎長大的。這孩子太單純了,還需要你們多照顧照顧他。」
 
  「廖叔叔!」
 
  劉治穎喊了他一聲,耳根紅了,廖千瑞總算看出他的困擾,訕訕地轉了話題:
 
  「所以,同學你是彈鋼琴的嗎?」
 
  「……我主修聲樂。」
 
  「哦,唱歌啊。我們治穎也很會唱歌。」
 
  「叔叔,那個不一樣的。」
 
  似乎話題怎麼換都能讓人感到困窘,治穎難為情地想阻止。廖千瑞卻不以為然:
 
  「怎麼不一樣?上次還有個女生聽說你在駐唱,跟我說想認識你呢。叫游什麼慧……她聯絡你了沒?我也跟她說你家開國術館,讓她有什麼不舒服,來找帥哥治療治療。」
 
  謝孟聲沒說話,治穎卻嚇出了一身冷汗。眼看廖千瑞還想繼續說下去,他聽見辦公室那頭的劉壬宗掛斷電話。
 
  「叔叔,我們先過去吧。」
 
  劉壬宗走出來,治穎像得救般把廖千瑞往外推。廖千瑞「哎」了幾聲,總算被請走。
 
  外邊傳來他和劉壬宗的閒聊聲,劉壬宗抱怨剛才來電話的客人,他們便聊到別的地方去。這一頭,劉治穎過了一下子才回來,臉色並不好。謝孟聲用原本的姿勢趴回推拿床上,感覺他又要道歉,便搶先說道:
 
  「一般人不理解我們學的領域,那也很常發生。我都沒說啥了,你慌個屁。」
 
  他停頓一下,又笑出聲:
 
  「搞不好我跟你也是啊?我們談戀愛是專業的,因為太專業,有的人就會懂不了。嗯?」
 
  劉治穎沒笑。不但沒笑、還低著頭一個字都沒說。謝孟聲本來便缺乏耐心,很快地沉下臉。
 
  「好吧。我看出你真的想把我們的關係藏起來了。要不……我之後不來就是。」
 
  ──要不分手吧。賭氣般的話撞進腦海,謝孟聲及時改口,但自己被那個閃過的念頭嚇了一跳。他自知那話講出來對關係的傷害有多大,他不是那種人,以前跟旁人交往從不會有說這種話的想法。
 
  因為劉治穎讓他無所顧忌?還是說過去和人吵架時、他根本沒正視過問題?這次他特別認了真?
 
  「分手吧。」
 
  謝孟聲的腦子裡「嗡」一下變得空白。他瞪著劉治穎,應該要破口大罵、偏偏嘴裡吐不出半個字。劉治穎蹲了下來,把臉埋進手掌,這種時候卻聽見另一個簾子裡傳出不相干的說笑。
 
  他們彷彿在懸崖邊緣仍必須壓低音量呼救,聲音壓下去了,鼻酸的感覺便湧上來。
 
  「不是的。對不起,我不是真的那樣想。」
 
  「我姑且當作沒聽到剛才那句話,你別說了。」
 
  謝孟聲說完才想,他應該要講「你閉嘴吧」。不過算了。去他的,隨便怎樣都好。既然他也想了差不多的話、治穎則是說了出來,那就當他們扯平,假裝沒發生過。
 
  「……我是想把自己藏起來。」
 
  「我不是叫你別講了?」
 
  心裡亂糟糟的。總覺得再說下去兩人都有可能失控。劉治穎最在意的家人都還在這裡,謝孟聲強忍著情緒爬起身,繃著聲音說道:
 
  「回學校吧。我晚點還想練琴。」
 
  放下手,劉治穎底下的臉除了有點蒼白以外,再也沒有更多的異狀。從表面上看,誰知道他們的心裡暗潮洶湧呢?越想藏住情感、越讓脆弱暴露在外,現在,旁人最無心的玩笑都讓人受傷。
 
  「……我幫你把腳包起來。」
 
  治穎只擠出一句話。他快步走到角落的櫃子拿出藥布,給謝孟聲的腳敷上藥、以紗布固定,那之後他都沒再出聲。謝孟聲默默地瞪著他,直到范乃倫抱著熱毛巾過來。
 
  「咦?同學已經要走了嗎?」
 
  「嗯。我等會還要上課,謝謝您。」
 
  孟聲扯出笑容。今天的事沒有解決、無論如何都會造成日後的矛盾,他們心裡很清楚,可誰也不想主動觸碰讓他們刺痛的地方。
 
  范乃倫絲毫沒看出不對,轉頭多拿了兩片藥布給他。謝孟聲忽然有所體悟──就像仲昌去世前一樣,當他們面臨的困境不曾被旁人預期、就沒有誰會戳破他們應當解決的事實。
 
  很煩。整個胸口好像都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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