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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與他的聯合艦隊

蘇家立 | 2021-07-19 09:50:28 | 巴幣 110 | 人氣 109

父親和他宏偉的聯合艦隊
 
  辭去工作甫從大陸返鄉的父親,年近花甲,略顯福態,以往敏銳如鷹的犀利眼神有些濁黃,如今賦閒在家,頭髮越來越稀疏,不須特意打開檯燈,那濯濯的禿頂便能自發性地綻放燦爛的光芒。他沒有什麼特殊嗜好,也不願外出蹓達,寧願坐在工作桌前,在深綠的塑膠墊上,賠上昏花的濛眼和顫抖不止的雙手,只為了組裝一艘艘由眾多精密零件組成,著名的日本田宮製作的一系列模型船隻。
 
  憶及兒時,坐在父親粗壯的大腿上,一臉狐惑地聆聽他講述聯合艦隊的編制和戰績,無論是護衛用的巡洋艦、敏捷的驅逐艦或砲火猛烈的戰艦,每個名詞對當時的我而言,就像聖誕老人般遙不可及,可說是壓根兒不了解。等到往後自己亦對兵器產生興趣,才漸漸自腦海深處緩緩打撈起那些褪黃的回憶。那時的父親意氣風發,英俊挺拔,工作能力過人,臂膀強健有力,學問淵博自不在話下,是我憧憬並模仿的對象。因此,我也在不自覺中愛上了樂高積木,深陷以雙手拼湊童話世界的樂趣裡:在一個個俏皮的小人偶和袖珍的建築物簇擁中,慢慢振動尚嫌稚嫩的羽翼,想要飛到父親管轄的海域裡,偵察前方是否有敵人的蹤影,甘心做他最忠實的雷達。那時的我天真得可愛,年齡是攤平小小掌心的「五」,放在父親黝黑的臉頰上就像鴻鳥的爪痕,除了溫暖之外什麼也帶不走。
 
 
  父親如今依然坐在工作桌前,卻是翻閱著準備高普考的考試用書,把昔日喜愛的模型工具拋諸腦後,放在遙遠的彼端,他深陷的眼眶不知藏著多少哀愁,在光亮的黃光下尤其明顯。記憶力逐漸衰退的父親,連基礎的國學常識也難以記牢,偶爾會以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向我求助。我知道其實他很不好意思。如同日本海軍慣例,在戰況不力時艦長會選擇與船隻共存亡,父親的自尊心應該也是相當的高,卻願意拉下臉皮問一些考試可能會出的題目,究竟是為了什麼?不就是二弟的婚姻和三弟的就學問題,困擾著他那慢慢矮小的身材。他已經不向以前那樣豪情萬丈,只想再找一份工作,替弟弟們的未來摺一架架堅固的紙鶴,希望牠們飛往更蔚藍的天空……。我看著他在燈光下搖晃的背影,緊握著拳頭思考著一些與人生浮沉無關的事。
 
 
  令人遺憾的是,從樂高積木中,發覺自己嚮往的是中古西歐風行的騎士情操,喜歡的是在交鋒時會激迸出凜烈火花的冷兵器,與父親耽溺的船艦巨砲主義相去甚遠,但這並不會擾亂我們每年固定遠赴台北萬年大樓,大肆採購便宜模型和樂高積木的愉快旅行。當然,年幼的我,除了一逞孩童的任性外,在經濟上是無能為力的。但父親從不拒絕我的請託,總是笑吟吟地詢問我喜歡那個主題,不管是海盜船或是城堡,絕對優先滿足我的欲求,而他背對我走向櫃台付帳的樣子,就像是一位信念深厚的騎士,莊嚴且肅穆,永遠能在我之前開疆闢土,驅趕所有威脅我安危的敵人,讓我能夠輕鬆而自由地在鳥語花香的青蔥地上奔跑或仰躺,欣賞一望無際的寬闊美景,甚至用手比劃與夕陽接壤的地平線。只是我對於父親為何傾慕飄浮在海面上,萬一補給匱乏就會覆滅的艦隊,感到萬分不解。
 
  這個答案,直到二十年後的今天,我才真正了解。儘管我對樂高早已失去了興趣,不知何時淡薄了對騎士抱持的所有幻想。但父親用刀片奮力裁切下各個模組,使用瞬間膠將它們黏合在一起,接著再用鑷子輕輕貼上印有軍徽的透明貼紙的每一個細膩舉動,聚焦了我的思念和感佩。年邁且逐年蒼老的他,已不如往昔健壯魁梧。雖然家裡的櫥櫃業已放滿他自傲的太平洋艦隊,但他仍不懈怠地拼組推陳出新的樣式?為了什麼?是基於狂熱的心態?還是男兒崇尚軍武的一股傻勁?我沒有詳實細問,相信以他寡言孤僻的性格也不願說,但隱隱約約,我嗅到了一股蔚藍卻有些哀愁的浪漫情懷。
 
 
  笨手笨腳,不諳家事的父親又被罵了。自從沒了工作,每天窩在家裡看電視、睡覺的他,也明白自己不該如此,但早已失去戰場的他,彷彿一名罹患戰爭恐慌症的士兵,一提及關鍵字便會瑟縮發抖,躲在理智的保護傘下,左顧右盼,深怕有敵軍來襲,佔領他所剩無幾的驕傲。父親,我會將那些看不見的敵人趕跑的。拍拍他穿著泛黃內衣的背,安慰他受創的心靈,將他扶到沙發上坐好休息。我開始替補他原有的崗位,這一次,換我背負整條艦隊的命脈了。
 
 
  我明瞭的,父親一直嚮往著洶湧且無邊際的遼闊大海,醉心航行於暗藏激流的海域中,滿懷忐忑,隨時面對不可測的冒險和刺激。就我印象所及,在接受日式教育薰陶的祖母鞭笞下,父親從不大聲表白自己的想法,有了委屈便含淚往腹吞,默默承受著偌大的壓力和苛責,被迫放棄理想和志向,投身厭惡的學術領域,而靜靜地組裝模型,正是他逃避失序的人生的一個重要媒介。起初,船隻和海洋對他的意義,不過是教唆他遁往一個無人能介入的抽象空間,在那兒,他可以卸下重擔和不公正的期望,全心做自己的主人,於平靜無浪的海面浪流,蕩跡天涯,偶爾欣覽翻攪而起,鑲鍍著銀邊終究碎裂於巨石之上的浪花。但他有了家庭之後,艦船模型對他的意義就不是如此簡單了。
 
  一個功能良好具作戰能力的艦隊,意味著需團結分工,才能在單調得恐怖的海戰中,贏得最後的勝利。而讓我們這個家盈滿著洪亮的笑聲與歡樂,便是父親情願一肩扛挑的重任,因此他繼續認真做著模型,建築自己宏偉的艦隊夢想的同時,於現實中亦是馬不停蹄,為了孩子的學業和家計,朝著火紅的旭陽毫不猶豫地持續開砲,希望能將天空開出一個大洞,讓我的手能透過這個窟窿,緊緊抓牢所要的夢想和樂趣。而艦隊能在長期戰中立於不敗之地的唯一解,很明顯的就是掌握一條穩固且安全的補給路線。父親以他的青春和才能,打造了不只一條令家人衣食無虞的黃金大道,讓我在求學路奔馳時沒有絲毫顧慮。儘管有時會被沒夷好的地面絆倒,但他一定匆忙地跑向我,拿著白色手帕拭去我鼻頭上的汙痕,再溫暖地摟緊我,撫摸我小小的背部,以笨拙的歌聲企圖逗笑嚎啕大哭的我……。而我能為他做些什麼,在二十年後的如今,在聯合艦隊潰滅的七十年後,我能為那佝僂清癯的身影,做些什麼?我看著自己不怎麼寬大的雙手,怔怔出神。
 
 
  聽到鐵門升起的聲音,儘管是昏黑的深夜,朦朧的月光亦無法照亮電桿上一張無聊的尋狗啟事,父親剛從外頭回來,滿臉通紅,狀似又喝醉了。酒氣醺人,搖搖晃晃地走著,衣衫不整,皮夾裡的錢也全沒了。他又去打麻將了吧。自從沒了工作,父親一接到牌友的電話,便迫不急待地往外衝,忘記了自己仍有書要讀,此時臉上散逸著稚子般的笑容,這時我能責備他什麼?早就無法將模型拼組得十分細膩的父親,還能投身其他娛樂之中,身為孩子難道不為他高興嗎?儘管事後依舊得耳提面命,但我還是會在夜闌人靜,父母在床上沉沉睡去時,偷塞幾張千元大鈔,在那破破爛爛的褐色皮夾裡。
 
 
  我想起了第一套父親為我買的樂高,是關於城堡和騎士制度的內容。雖然那組裝好的絕版積木早已送人,但依附在指頭上的質感,又懵懵懂懂的回到指梢。樸實、沉穩且浮漾著想像力,慢慢自未再航行的那片海域浮出,回到了我的眼前,喚醒了我的童心。在別人眼中,模型可能是微縮了男人無聊的憧憬,以悲憤的方式重現戰爭榮耀的袖珍玩具,但我很清楚的,在那複雜且耗時長久的接縫過程中,我和父親正是其中關鍵的組件,必須被牢牢黏緊在一起,而那接著劑無疑是父親從不肯脫口的愛。儘管他察覺了,勢必也會像從不回頭的神風特攻隊,保持沉默地往人生的末途撞擊,留下最燦爛的火花,只是為了讓我們家人能夠很清楚地,看見,並在心底以他為榮。
 
  父親,我不算是個士兵,也沒有你面對戰爭時那樣的冷靜、堅毅。或許根據標準,我無法登上你的船隊,不能主動替你分攤艦隊的諸多瑣事,更無權阻撓你每天不停地組著模型,或浪費時間在打牌上,但我至少還能幫你打開桌上的檯燈,替刀子換上新的刀片,清理零亂的塑膠墊,擦乾淨還有噴漆殘留的玻璃,只因我也很喜歡你那航往未知,曾替家人實踐未來的小小艦隊。水手和艦員雖然不少,但最核心的靈魂人物──船長──始終在我眼前以背影引導著我,無論曩昔,更遑論我所能替你守護的,也許充滿暗礁的但終能迎刃而解的,莫測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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