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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你只是那樣滴滴答答

蘇家立 | 2021-08-19 04:55:15 | 巴幣 116 | 人氣 118

妳只是那樣滴滴答答
(一)比時間更需要時間

  常常抱怨時間不夠用,總對著空蕩蕩的書桌嘟著嘴巴怒眉騰騰的妳,卻意外地沒有戴錶的習慣。舉目所見,除了凌亂之外,房間裡唯一算得上整齊的,就是那不斷流逝的時間吧。
  從來沒守時過的妳,情緒變化得比秒速還要快,前一秒還是溫煦的仲春,下一秒牆邊可能就留下了茶杯的殘骸。妳纖細的左腕上沒有半點時間占領的痕跡,或許能繫上一條看不見的梅比烏斯之環,並染著普魯士藍的輕憂鬱。房間裡唯一會受時間束綁的,只有不在那裡,無法干涉妳的時間的我吧。
  妳曾經打過這樣的電話:要求我立刻出現在妳的面前。從不相信時間的妳,卻下意識使用類似的語詞命令著我,揮霍著已經不只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時間,而我只能選擇被時間遺棄,不再往前逐著那滔滔盪去的時流。所以我掛上了電話,然後牆壁隔天出現了一個小孔,妳的眼神從邈遠且恍惚的場所穿透了進來,灼傷了我打算送給妳的那隻錶的圓心。
  吶。妳相信擁抱也有時間差嗎?當我無言走過妳伸出的雙手時,妳總算能感受到時間的殘酷了吧?請好好愛惜妳看不見的東西,即使妳連看得見的也不曾珍愛過。咖啡店一直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而我很清楚妳喜歡喝的是加了濃郁牛奶的紅茶。
  小指頭時常莫名其妙地感到疼痛,尤其看見公園裡的孩子銜著彼此的笑顏互相追逐時,我似乎記起了蒼白的拇指,曾經貼著另一個溫暖且熟悉的指紋。而被時間放逐的我們,踏上彼此選擇的反方向道路,懷抱著曾經擁有的約定,一邊注視著秒針的輕盈,一邊望著被夕陽染色的橙雲走去。
  只是我不會忘記,在妳手腕繫上緞帶的那一刻,我曾抱怨過時間不夠用。儘管那時天空仍舊信仰著寂寥的雪白,如一隻振翅著自由兀自遠去的海鷗。
(二)在白天玩捉迷藏十分危險
  漠然地踢著一顆碎石子,看著它滾到草叢裡,被蒼翠所簇擁的徬徨模樣,突然,我想起矇著眼睛玩捉迷藏的那些日子,既片段且瑣碎,甚至不怎麼夏季,披著一葉葉緋紅的楓衣,僅僅只是為了憑弔一個深褐色的蟬殼,一次又一次迴盪腦海的喧囂,或是那盞點不起月瑩的螢火。
  時間開始從指梢錯亂,日曆隨著涼風掀翻著自己的無辜。雙手抵住雙眼,緊緊靠著榕樹,溫吞地倒數冬、秋、夏、春的我,從腳跟開始失去血色。腳踝、小腿、膝蓋、大腿……儘管是再冷的冬天,也不該揮灑比白更為荒蕪的顏色吧?樹枝上沒有半片葉子,腳邊沒有半片枯葉,而我倒數的聲音也只剩半邊,殘餘的那一半,不知何時被鬼偷偷搶走了。
  在白晝玩捉迷藏是危險的,因為鬼不會在光天化日下出現。會出現的是更恐怖的東西,那就是雙手無法緊握的思念,雙眼無法洞澈的縈思。冬天,漂泊著皚皚白雪,行人呵著冷氣,搓摩著臉頰,讓腳步聲浸泡在空白的季節;秋天,散逸著著黃菊淡淡的幽香,酌飲一口濃郁的青茗,眼瞼停留著一滴白露的季節……我不知倒數到哪裡了,妳知道嗎?
  沒有長角,卻有著柳葉般微笑的妳,是從來不存在的鬼,在酷熱的溽暑中,踩著燙腳的沙灘,古銅的肌膚訴說著翡冷翠的浪漫主義;亞麻色的秀髮繫綁著一朵百合的心悸,撲通撲通,或許是鳳蝶在虹瞳灑鳞的鼓聲……身體逐漸喪失了輪廓,佚散了溫度,被切成許多段的虛線所主導,卻連不出一個完整的圓。
  有人輕敲著窗戶,那是認識已久的鄰家女孩,印象中去年在車禍中罹難。她越敲越大力,直到我左眼流下紅色的深河,她看不見的身影才慢慢消失。而我仍不敢回頭看,因為太陽還被黏在經過妳美工的海報上呢。而時間應該是月台上沒有列車通過的凌晨三點,手腕上的發條鳥早已離籠,咕咕,咕咕,咕咕。
  好心的過路人,請撿起草叢那顆小石子,丟到我腳邊好嗎?我沒辦法離開太遠,但至少還能撿起腳邊的東西。把該塞的東西塞回去,不管是眼睛還是藍色的心,該補起來的洞,總不能當它是沒有蓋子的井。請出現吧。笑起來像調皮鬼的,總是喜歡被捉的妳,別躲在我的心裡了,裡面是空的,除了一個指著六點的懷錶,垂鍊的另一側拖著一條實心的獨木舟。
  我並不喜歡在白天玩捉迷藏,因為鬼總是藏在時間捉不到的地方,用荒謬的可愛威脅我,去倒數不應該屬於我的,等待。
(三)隨手拿起紅色剪刀
  我的美勞成績總是不好,尤其是牽扯到剪與黏。雙手不怎麼靈巧,這似乎不值得炫耀,光是一條直線就可以剪得歪七扭八,更別提複雜的圖形。一隻英姿煥發的老虎,在我手中可能退化成病懨懨的老狗。那麼黏呢?在色紙或雲彩紙上抹上一攤還在冒泡的液體,明明看起來是透明的卻讓人萌生不安的感覺,然後無法將要黏的事物很準確地「密合」在一起,就這樣浪費了時間和材料,剩下滿地紙屑而非窗外詩意的落葉。
  要求我替妳剪頭髮,那是妳還不明白深夜對月亮究竟有什麼意義之前。
  由兩片尖銳的鐵組成的剪刀,總是天真地開展透明的扇,一開一合,以清脆的咬合聲裁斷被剪物的命運。至少有三個指頭是共犯,另兩個則默默看著這裁決是否公正,是否流暢如流星以破碎的願望剪去一條漫長的白髮。我拿起剪刀不是為了要體驗頭髮的柔嫩和色澤,單純只是想「移除」某些東西罷了。
  譬如記憶。可以用新的記憶蓋過舊的,然後在不知覺中把新的變成舊的,舊的變成從來不存在,這就是一種剪裁,不僅積極正面且技巧不必純熟,只要懂得欺騙自己就沒問題了。
  遺憾的是,坐在我面前的妳,對我生疏的理髮技術深信不疑。嘆了口氣,我拿起理髮剪忐忑不安地剪下那些多餘的故事,而滿地的黑夜不知何時能打掃乾淨。窗外的人群寥寥落落,每個人走路的步伐都很剪刀,在同樣的路徑中分割出不同的形狀。
  我的美勞成績很差,相信妳也是如此。我們各自拿著剪刀的一端,努力地沿著那條又深又長的鴻溝,豁出歲月和夢想,不顧一切地剪,直到長短針願意成為另一把不太實際的剪刀之前。
  而妳從來不說,剪刀拆開來就像是兩片刻意扳直的新月,儘管在同一片天空,也看不見彼此默默發光的樣子。
(四)被詛咒之後
  從鞦韆上毫不猶疑地跳下,妳的莽撞比未上油的鐵門更加粗糙。
  儘管冬天來了,妳的臉頰絲毫沒有蒼白的色調,在公園裡如稚子般奔跑著,就算凜冽的北風是把鋒銳的刃,也只能無奈地削下一層,覆蓋在妳盪出童話般笑容的臉上,那深蘊著寂靜的雪面。望著滿地透明的冰冷,我能撿起的只有一片還殘有露水痕跡的枯葉吧。
  伸出左手的妳,試圖緊握著午後看似柔煦的冬陽。冬天對所有人都很仁慈,給予每個人相同的低溫,沒有偏頗也沒有眷戀。厚重的外衣宣告了某種真實,而不怎麼青翠的鞋影,藏著蹺蹺板的不平衡。
  我只是靜靜地將右手插在褲袋裡,一句話也不說地觀察,關於一座滑梯能擁有的可能性。逆著風由下而上需要勇氣,而順著節奏由上而下滑動著意志,更需要能保持自我的勇敢。所以我只是靜靜旁觀,像一個拿著扳手但從不修理漏水的水電工,恣肆著莫可奈何的任性。
  還沒玩夠嗎?我有點討厭起妳的純真。紫靄濛濛,襯著即將落雨的天帛,沒有人有雅興再替它塗抹一筆絕豔。我想把妳反鎖在絮語的另一側,儘管妳手中早就有可以脫困的鑰匙。
  而我忘記門是不該上鎖的,在它尚未習慣它並不存在前,我自己必須要強迫自己相信的。妳的眼睛裡落著滿地離散的琉璃,那似乎是昨夜一首海濤的餘韻。買巧克力去吧。或許略帶甜味的塊狀物,可以稍微舒緩黯然的我,那無法逆行的情緒。
  右手緊握著破碎的沙漏,而溢出的沙子填滿了口袋,使得一步也無法向前跨出。但只要天空仍在就沒問題了。畢竟星星們也一直灑著燦爛的光沙,落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刻,不論白晝昏夜,即使是一隻烏鴉悠遠且溫暖的叫聲,都有著細緻的觸感,那就是種無法擺脫的詛咒。
  妳又站上了鞦韆,這時風早就停了。而妳雙手使勁抓著繩索費力搖動的模樣,彷彿蛛網上掙扎的蝴蝶,既滑稽且美麗。我沒有幫助妳的義務,任憑妳叫破喉嚨也不想理睬。
  只是個缺乏左側的旁觀者而已。我舉起左手,小聲地說,要回家了。
(五)高度尚未融化
  天空一片霜白,雖然時近黃昏,卻一點也不感覺冷。街道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樣,似乎是這個時間過於尷尬。商店街裡也是冷冷清清的,沒什麼顧客,但我還是感受不到絲毫冷意,即使脖子繫著翠色的手工圍巾,穿著厚重的皮衣外套──和妳手上拿的香草冰淇淋相比──沒有什麼比緩緩融化的冰淇淋更可怕的吧。
  喜歡吃冷食,從不害怕蛀牙,把甜點當正餐的妳,左手拉著我的袖角,緩緩跟上我邁出的腳步。吸吮著冰淇淋的妳,臉頰不怎麼蒼白也不怎麼紅潤,只是單純地進行著將什麼東西濡濕的動作,從我的角度觀察而言不過如此,卻可能踩到不該踩的地雷,所以我保持沉默。而沉默有時是種垂直的物理差距。
  不一定是水平,即使太陽會倚著海平線溺斃自己,也不能保證看出去的視野都是雷同的,情感上比較好接受的平坦模樣。妳必須抬頭看著我,才能說出想講的話,而我勢必得低頭看著妳,才能表達我稚子般的執拗。
  我沒有蹲下與妳的雙眼對稱的勇氣。關於測不準定理或平衡娃娃之類的東西,一輛公車的開門聲或交警的哨音就能輕易地蓋過去吧?妳什麼時候把冰淇淋換到左手了?我明白西裝袖緣的白色斑點是提前落下的星星,看起來可以讓人許下有點甜的願望。
  黑色的海報紙覆蓋了整面天空,我不知道妳什麼時候消失了,口帶中插著還沒融化的另一球香草冰淇淋,回家該學習好好一個人洗自己的衣服了吧?那一瞬間,我舔了舔還有餘溫的袖緣,感覺像是沒放糖的抒情詩,只有粗鹽的味道。一個老婦人搖搖擺擺從我面前經過,拿著一個破碗,裡面沒什麼看起來像硬幣的東西。
  我蹲了下來,看著她荒蕪的眼神,把冰淇淋放了進去,掏出空盪盪的東西放入嘴巴,霎時頭痛了起來,相信不是因為牙痛的緣故。沒有什麼人呼吸的街道實在是太冷了,而頭上的霓虹燈招牌看起來相當溫暖,占據著無法融化一切的高度。
(六)比現實更拒絕現實
  投出骰子的第七面時,我的手已不再懸空,抽屜裡的所有信件早已生蠹。妳並沒有在約定的那一個格子等候,抓緊我脖子、像棋子一般將要我提起的那隻手,才剛伸出烏雲,一邊降著陣雨,一邊砌築虹橋。
  電視傳來喧囂的新聞報導,今天沒有人對著主播指指點點,往後也不會有。紅蘿蔔躺在砧板上靜候肢解的命運,我提起菜刀,連同窗外的狗吠一併切成細絲。而妳的髮香,以前在晚間新聞播報時,煮得最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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