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晚的閒聊之後，沈宥希心中對季冠惟的生疏感消了不少，在校園碰見季冠惟的時候都會揮手打招呼，後者也都毫不吝嗇地回以親切的微笑，這樣的小互動看在他人眼裡紛紛大呼不可思議。
誰不知道季冠惟是株高嶺之草啊？學業優異、體能拔群、外貌出眾，美中不足在於家境清寒，以及冷漠的社交關係。凡是和季冠惟相處過的人都知道他是個知書達禮的好學生，同時也是個不和任何人親近的獨行俠。
若把沈宥希與季冠惟放在一起比較，可說是南轅北轍。在經營自媒體之前的沈宥希是個夜夜笙歌的玩咖，即使現在的他在研究如何成為網紅，玩性依然不改，經常現身在各種聚會場合。由於他的玩世不恭，和來者不拒的交友態度，在當事人不自覺的情況下成了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話題，褒貶參半。
如今，這兩個看似毫無交集的人做朋友了？怎麼可能？破天荒啊！
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詢問沈宥希什麼時候和季冠惟混熟的，沈宥希笑著回答「與你們無關」。
女孩們嬌嗔道：「怎麼這麼冷漠啊？不過你們兩個站在一起的畫面很好看就是了。」
「好看？」沈宥希神情狐疑地撇撇嘴，「他才沒我好看！除了身高之外，我皮膚比他白，眼睛比他大，穿搭品味也比他好！」
「是是……」眾人眼見打聽不到什麼情報，又不想惹火沈宥希，便乖乖閉上嘴，回去和朋友聊是非還比較有意思。
今日沈宥希在交出所有的期末報告後，無事一身輕，心情十分愉快。他頂著正午的大太陽走在校園裡，沿途都有同學向他問候，他一一微笑回應，展現優雅風度。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麼值得表揚的優點，就更不能沒有形象，尤其自己現在的目標是成為頂尖的實況主，不可以傳出「沈宥希這人不好相處」的風聲。
他行經學生餐廳時停步，瞄了排到玻璃大門外的人潮一眼，躊躇沒多久便走進餐廳，隨便買了一份午餐，找了一個能夠看見季冠惟工作的位子坐下。
他有一口、沒一口地咀嚼飯菜，目光膠著在季冠惟的身上。自己和季家祖孫同住兩週以來，對季冠惟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在了解對方是個刻苦耐勞、孜孜不倦的模範生之後，令他開始反省自己過去虛擲了多少光陰。
就算自己自幼倍受家人驕寵，從不需要煩惱食衣住行，也不代表他只能當個廢人。
「你想跟我說什麼嗎？」柔和又富有磁性的嗓音響起。
沈宥希大夢初醒般地眨眨眼，驚覺不知何時結束工作的季冠惟端著午飯在他身邊入座。
季冠惟的神情帶著不解，「你一直盯著我看，有什麼事情嗎？」
「呃……」沈宥希感覺尷尬極了，想不到漂亮的藉口，「我、我是想問問你暑假有沒有什麼規劃？」嘖，這理由會不會很瞎啊？
季冠惟的表情不變，內心卻覺得有點訝異。他眼中的沈宥希一直都是個我行我素的人，鮮少主動關心自身以外的人事物……他現在在詢問他的暑假規劃？
「我會找暑期打工，你呢？」
沒想到季冠惟會老實回答的沈宥希抓抓臉，「我會回家……嗯，休息，還有開台。」不用別人吐槽，他自己都覺得聽起來很廢。
季冠惟點頭，「很有你的風格。」
這是褒還是貶啊？沈宥希告訴自己不要介意，擠出一抹笑容道：「學長，不要趁機損人。」
「我沒有別的意思。」
「少裝了，我聽得出你藏在話裡的嘲諷！」
「我真的沒有……」季冠惟被學弟煞有其事的態度戳中笑點，噗哧笑了出來，一雙狹長的黑眸瞇成彎月。
咦，不是吧？他又笑了！沈宥希彷彿發現新大陸，瞠大雙眼呆望著季冠惟罕見的表情。
感覺和上一次不太一樣，看起來居然有點……可愛？
「你下午沒課嗎？」季冠惟的問話瞬間令沈宥希的心神回籠。
他是昏頭了嗎？覺得男人的笑容可愛？呸！沈宥希內心吐槽自己，表面則露出有禮的微笑。
「全部上完了。」沈宥希的表情帶著得意，「這學期一樣歐趴，欸，我也是有在念書的喔！」
他怎麼覺得沈學弟像是一個想要被表揚的小朋友？季冠惟憋著笑，出言讚許。
獲得稱讚的當事人覺得高興極了，將最後幾口飯扒完，手機恰巧來電。
「小希，」沈宥光此刻的嗓音異常溫柔，「你在學校嗎？」
沈宥希不禁背脊發毛，瞄瞄還在進食的季冠惟，將身體側轉到另一邊，壓低聲音道：「我還在學校，哥，你問這個幹嘛？」
「那太好了，我沒有白跑一趟，我親自來接你回家了。」
「什──」沈宥希吃了一驚，跳起身道：「你怎麼會跑來？你怎麼知道要在這時候來接我？你──」
「一口氣問這麼多，我該先回答哪一個問題？」言談間沈宥光走下轎車，箭步踏進Ｙ大校門，筆挺的西裝和渾身透出的菁英氣息惹得路人頻頻回眸，「你在哪裡？」
「我──」沈宥希錯愕得說不出話。
「小希，你最好在我生氣以前回答。」
沈宥希不敢違逆哥哥，即刻表明自己所在的方位。一旁的季冠惟被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吸引注意，小聲問「怎麼了」。
「沒事。」沈宥希將手機收進口袋，笑得有點勉強，想再說些什麼時，沈宥光已經現身在餐廳入口。
沈宥希萬分慶幸現在過了用餐的巔峰時段，人潮走了七八成，現場沒有那麼多人盯著強勢登場的哥哥。
雖然他與兄長沈宥光長得相當神似，但是眉宇間的氣勢迥然不同，沈宥光發火瞪人時的神態之凶猛令人退避三舍，明明兄弟吃的伙食差不多，曾經是體保生的沈宥光卻硬是比他高上半顆頭，體態更是嚴格鍛鍊，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狠角色。
沈宥光三步併作兩步來到弟弟的跟前，拉著他就要往回走。
「哥，你到底在急什麼啦？」沈宥希急忙抽手，甚感丟臉地低聲問。
沈宥光沒有弟弟那些多餘的顧慮，一手叉腰說道：「你以為我跟爸媽一樣健忘嗎？上學期和上上學期要放長假時，你都跟朋友到處撒野，遲了好幾天才回家，所以今天我親自來接你，開心吧？」
誰會開心啊？沈宥希嘟噥一句，看看四周竊竊私語的人們，不禁感覺更困窘了。
短短的幾分鐘，他苦苦維持的形象就被自家哥哥毀了一半……
「這位是你哥哥？」季冠惟搞清楚這兩人的關係後，站起身來向沈宥光點頭打招呼，「你好，我是和宥希學弟同住的……」
「嗯？」沈宥光挑眉，神色多了點詫異，但馬上綻開笑容，主動伸出手，「你就是小希提到的房東吧？幸會！我弟弟很驕縱，給你造成不少困擾吧？」
「喂。」沈宥希抹著臉，希望兄長留點餘地。
「不，他很好。」季冠惟握住沈宥光的手。
沈宥光笑道：「季同學，你太客氣了！你應該和小希一樣都沒課了吧？我載你一程。」
「的確沒有，不過我──」
「走吧！」沈宥光一隻手拉一個人，像是帶著小雞的母雞般步出校門，將兩名青年推上車。
「沈先生……」季冠惟面有難色。
「別那麼見外，叫我的名字宥光就行了。」沈宥光坐進駕駛座，發動引擎。
「呃，宥光……哥？」
沈宥希表情古怪地瞥了季冠惟一眼後，搖著頭嘀咕起來。
「嗯，挺好聽的。」沈宥光回頭給季冠惟一抹親切的微笑，「什麼事？」
「謝謝宥光哥願意載我，不過我家離學校很近，我自己搭車就……」
「反正都順路啊！」沈宥光掉轉車頭，慢慢駛下山，「況且我也想多認識你，想知道我們宥希有沒有在你家亂來。」
季冠惟頭一回碰到這麼強勢的大人，不知如何應對，一時啞口無言。
「哥，請問我是要亂來什麼？」沈宥希皮笑肉不笑地問。
沈宥光聳肩，「對別人頤指氣使之類的。」
「我才沒有，不要誣賴我！」沈宥希為自己叫屈，「你都還沒說你為什麼有空來載我？」
「當然是我特地安排時間過來的，晚點還得趕回公司。至於我為什麼知道你上課上到今天……你自己在訊息裡面說過的，你忘了？」
沈宥希努力回想，依稀有個印象，好像是自己在跟家人彙報近況時順口提及。
沈宥光看了後視鏡裡的弟弟一眼，「我看你暑假都跟著我好了，要是放著你不管，你又騎車出意外怎麼辦？你也不用擔心你的網路頻道，我會請人準備一套設備給你。」
「嗄？」沈宥希真沒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發展，大張著嘴，表情呆傻。
「我知道我很貼心，不過你也不必驚喜成這樣吧？」
沈宥希激動地拍著駕駛座的椅背，「哥，你在跟我開玩笑嗎？我根本沒答應！再說了，你那樣做是公器私用吧！」
「欸，公器私用嗎？好像是喔！」沈宥光大笑兩聲，接著問道：「對了，冠惟，這邊的路口右轉對嗎？」
被問話的季冠惟忙不迭地看向窗外，點頭回道：「沒錯，右轉後停在第一個紅綠燈放我下去就可以了。」
「你真的太客氣，就讓我送你到家嘛！」
「學長看起來很困擾，你不要強人所難。」沈宥希冷冷說道。
「是嗎？」停紅綠燈的空檔，沈宥光一手靠在方向盤上，回頭望向二人，「小希，不要因為我叫你跟我到公司去就鬧彆扭，難道要我派工作給你，你才高興？」
「我沒這麼說，而且現在需要工作的人是學長，不是我。」
「你就是在鬧彆扭啊……」沈宥光搖搖頭，把目光挪到季冠惟身上，「你真的需要？」
「呃？」季冠惟的身軀微微一震，不明白話題是怎麼轉的，「是真的，不過我自己會──」
遺憾他這次也沒能把話說完，沈宥光就彈了一個響指，「好，三天後你就以工讀生的名義過來找我吧！」
「咦？」沈宥希、季冠惟都一臉驚詫。
「以為我在說笑嗎？」沈宥光見綠燈亮起，踩下油門右轉，「公司每年和建教、大專院校配合，都會開放幾個名額讓學生進去打工見習。我可以為你安插一個位子，地點也不算遠，在隔壁市而已，你搭區間車不用二十分鐘就到了。」
季冠惟呆若木雞，因為這件事情聽起來太不可思議了，他和沈宥光第一次見面，說沒幾句話就得到打工機會？
「這樣……好像顯得我太厚臉皮了。」季冠惟想婉拒，「請宥光哥把名額留給別人吧！」
「言重了。」沈宥光笑道：「我才覺得小希住在你們家很不好意思，小希你說呢？」
被兄長搞得不甚愉快的沈宥希冷哼道：「學長，你就去吧！我哥向來說話算話。」
沈宥光立刻從外套口袋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季冠惟，「你回家考慮看看。」
季冠惟收下名片，瞅著那排印刷字體發愣。
沈氏航運股份有限公司……執行長？
＊＊＊
夏日炎炎，蟬聲唧唧。
待在冷氣房裡的沈宥希暫時不打遊戲，一面喝著冰涼的汽水，一面瀏覽網路訊息，和粉絲閒聊──這也是很重要的一環──氣氛十分熱絡，不知不覺就聊了兩個多小時。
「都這個時間了……」沈宥希瞄了手錶一眼後，向聽眾表示自己還有其他行程，便關台離開臥房。
他來到一樓廚房沖洗空杯，從冰箱拿出幾顆巧克力塞進嘴裡，品嘗微甜帶苦的味道，順便充充飢。
現在這幢偌大的宅邸只有他一人，在這段僅限老師、學生享受的長假裡，家人都必須出門打拚，他樂得幾乎天天開台實況，甚至嘗試錄製以往沒有錄製過的主題。
若撇除掉某些疙瘩，他是真的玩得很開心。
「小希，不是說了不可以跟著別人亂講嗎？」
「我沒有！我是真的看到了！」
「你是不是又看了那些胡說八道的節目？哎呀！小光，你要看好弟弟呀！」
倏然想起今早的夢，他的呼吸一窒，呆站在走道上。
最近他頻繁作夢，都不是令人愉快的內容，情境模模糊糊的，只有某些片段清晰地印在腦海。他大可一笑置之，可是他比誰都明白，這些夢不完全只是夢而已。
孩提時代，他總在發燒時看見角落有鬼祟竄動的黑影，聽見無人的房間有交談聲，把這些事告訴雙親的下場就是換來一頓罵，漸漸地他學會假裝看不見、聽不見，就能和其他人一樣平靜地過日子。假裝久了，就真的看不到、聽不到了。
只要自己夠堅定，就能再度變回普通人。只要夠堅定。
叮鈴！叮鈴！
通訊軟體的提示音效震回他的心神，他拿起手機滑開一看，原來是新加入的群組裡有人正在聊天。
夜貓：欸欸，我們想好這週要錄什麼了！
小岳：說來聽聽看？
夜貓：真心話大冒險！
小岳：還以為是什麼，竟然是這種老掉牙的遊戲……
美美：是老遊戲沒錯，重點是一直都有人在玩，就表示還是有某程度的可看性啊！
沈宥希懶得參與討論，打了一句「不管結果如何都請算我一份」後，便抓起運動包走出家門。
碧空如洗的午後，很適合出外散步、運動。沈宥希到社區泳池玩水，許久沒有活動筋骨了，儘管暑假的泳客眾多，他依然玩得很盡興，返家時還在考慮要不要找朋友出來見面。
要找誰好呢？跟他住得近的人好像還不少……
沈宥希走著、走著，隱約覺得古怪。
噠噠──這是他自己的腳步聲。
噠噠噠──這是路人的腳步聲。
咚沙──這是，什麼聲音？
他猛地往後看去，沒有人。他告訴自己要冷靜，以不變應萬變，但是詭譎的聲響緊跟著他，他走對方也走，他停對方也停。
為什麼……
他壓抑著快要炸裂的恐懼和怨恨，極力保持不慌不忙的腳步。
噠噠……咚沙……噠噠……咚沙……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都依循父母的腳步成為一個無神論者了，為什麼還是避不開這些「東西」！催眠自己「世界上沒有鬼」原本有用的，原本有用的啊！就因為他一時大意就失靈了嗎？難不成是自己的心意還不夠堅定嗎？渾──蛋──
他根本冷靜不下來，險些張口咆哮。他火速衝回自家車庫，騎上兄長的重機就飆到兄長坐鎮的公司，直奔頂樓的辦公室。
「誰──小希？」正在講電話的沈宥光一愣，隨即摀著話筒，語帶責備地問：「你是怎麼回事？你不是不喜歡來公司嗎？」
沈宥希沒心情和哥哥鬥嘴，聲音顫抖地說：「我想待在這裡。」
沈宥光見弟弟的狀況不好，便立即結束通話，拉著他到旁邊的長椅入座。
「你的手好冰。」沈宥光摸摸弟弟的雙手，神色滿是心疼，「發生什麼事了，你不是好好地待在家嗎？」
「我……」沈宥希看著哥哥擔憂的樣子，聯想到若是自己老實交代來龍去脈，全家人不僅會斥責他怪力亂神，還可能會禁止他所有的娛樂活動。
他可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你怎樣？」沈宥光催促道。
「我只是……作了噩夢。」沈宥希掰了一個聽起來有點牽強，但又不至於太牽強的理由，「夢裡面你們都消失了，我很害怕。」
沈宥光不疑有他，表情哭笑不得地說：「就這樣？你嚇我一大跳，還讓我掛了一通重要的電話。我看你就是太閒了，亂想些有的沒的才會作這種奇怪的夢。」
沈宥希感受到哥哥的關懷，恐懼感霎時消退不少。
「哥，」他佯裝好奇地問：「我小時候不是常常生病嗎？爸媽有沒有像別人那樣去拜託神明保佑？」
沈宥光感到莫名其妙，「問這個做什麼？」
「我認識的朋友都對宗教很虔誠，我感到好奇。」
「他們確實求過幾次，盼望你盡快康復。我也覺得挺有趣的，他們明明就不信鬼神。」
獲得解答的沈宥希無語地望著鞋尖。
「喔，不過……」
沈宥希納悶地看向兄長，後者無奈笑道：「你小時候經常說家裡有『別人』，我怎麼找都找不到，還被爸媽狠狠數落，怪我帶壞你。我猜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他們才會跑去求神拜佛吧！人家不都說寧可信其有嗎？」
「那你相信嗎？」
沈宥光搖頭，「我無法相信還沒被證實的事情。小希，我就陪你聊到這裡，我還有很多工作要處理。你可以在這裡待到下班，別去吵外面的員工。」
沈宥希虛應一聲，暗忖既然師姊能如此準確地說出他的過去，那師父的忠告也……
他開始回想近幾個月來的點點滴滴，越想越覺得事情有些蹊蹺，譬如那個生命中的貴人，按照師父的說法對方必定是在自己周遭出現過的人，假設他能夠擁有那段安穩的日子，全是因為自己已經遇見對方了嗎？
這樣推算起來……
他驀然抬頭，「季學長還在這裡嗎？」
沈宥光調侃道：「終於想到要關心你學長啦？他在樓下的倉庫做事。」
沈宥希立刻走了出去。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