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宥希撐著隱隱作痛的腦袋挨到下課。
他搓揉額際，勉強壓下煩悶的心情，箭步前往學生餐廳。午休時間該用飯，也該將衣物還給那位季同學了。
正在烹煮食材的季冠惟一抬眼就見到沈宥希踏進門口，來到攤位前。
「請排隊。」季冠惟指了指旁邊長長的人龍。
「我沒領號碼牌，而且也不是來買滷味的。」沈宥希拉開一抹僵硬的微笑，「我會在這裡吃飯，等你忙完。」
季冠惟點點頭，繼續工作。
沈宥希轉動脖子，打量餐廳內的環境，接下來走到人群的另一頭，拿取餐盤到自助吧檯夾菜盛飯。
雖然他在這所學校混了快兩年，但是鮮少在學生餐廳消費，一來是娛樂行程總是滿檔，忙著跟豬朋狗友四處跑，二來是他對於吃並沒有太大執著，不要餓死就行了，因此經常用幾塊肉、幾片麵包打發咕嚕叫的五臟廟。
在櫃檯結帳後，他隨便找了一個空位用餐，三兩下就把少量的飯菜掃光，待在座位上等人。
直到滷味攤前的人潮消失，季冠惟才卸下口罩、圍裙，在沈宥希的身邊坐下。
「喏，我洗乾淨了。」沈宥希抓起紙袋塞到對方手中。
季冠惟把裝著衣物的紙袋放在腿上，「你……應該沒事吧？」
沈宥希呆愣幾秒，感覺這問題有夠怪異，忍不住瞟向他，「同學，你這樣問有什麼深意嗎？」
「稱呼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我是三年級會計系的季冠惟。」主動自我介紹的季冠惟面無表情，那雙漆黑的眼裡有些沈宥希看不懂的複雜。
「原來你是學長。」沈宥希不想失禮，也報上自己的年級、學系。
「你就是沈宥希？」季冠惟不等對方反應又道：「你很有名。」
沈宥希知道自己有名，但被陌生人講出來還是會有點不好意思。
他抓抓頭，揚起禮貌性的微笑，「言歸正傳，請問季學長為什麼要問我有沒有事？」
「我大部分見到你的時候，你的狀況都不太好。」季冠惟說道：「第一次看到你，是在我去超商繳費的路上，你發生事故倒在路邊，我替你叫了救護車；第二次看到你，你趕著去上課，精神還不錯的樣子；我送東西給鄰居的回程中，是第三次看到你，你氣喘吁吁地跪在公園裡……」
「等等，」沈宥希忍不住打岔：「你替我叫救護車？你該不會是指我撞毀機車的那一天吧？」他聽到對方的回答後瞪大雙眼，「那個幫忙打電話的人真的是你？」
「是的。」
「難怪……」沈宥希自言自語幾句後，又從口袋拿出皮夾，抽了幾張大鈔給他，「謝謝你，這是一點心意。」
季冠惟看看眼前的大鈔，又看了對方的名牌皮夾一眼，眉頭微微攏起，「心領了，我會自己賺錢。」
「我是真心感謝你，這不過是三千塊，不算什麼。」
不過是三千塊？季冠惟眉頭皺得更深，審視起沈宥希全身的行頭，後者的穿著並不招搖，但是腕上戴的是名牌的機械錶，憑這件單品就要價不斐，不是普通學生買得起的。
「拿去吧？」沈宥希未察覺對方抗拒的神色，把鈔票更往前遞去，「我答應過請你吃飯，不會因為你拿了這筆錢就不請。」
「不必了。」季冠惟倏然起立，不理會對方錯愕的眼神，走到吧檯邊執行起清潔的工作。
呃……沈宥希呆望著他的背影，心想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嗎？
「妳看到了嗎？沈學長要掏錢給季學長吔！」後方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竊笑聲。
「他們是什麼關係啊？好勁爆……」
這也可以起鬨？沈宥希頗感詫異地往後瞪了一眼，令兩個高聲咬耳朵的女孩當場尷尬地垂下頭。他旋即拎起背包，心裡挺不是滋味地離開餐廳。
該不會是嫌自己給得太少吧？
沈宥希百思不解，不過在聽到上課鐘聲後便專心應付下午的課堂。
傍晚五點，夕陽西下，偌大的校園在學生四散後變得冷冷清清，沈宥希隻身走在長廊上，準備回宿舍做久違的遊戲實況。
「嘿！沈大帥哥，」一名酒肉朋友從後頭搭著他的肩膀熱情邀請，「這場聯誼聽說很多正妹會出席，你真的不來參一腳嗎？」
以往總是爽快答應的沈宥希這回搖了搖頭，「謝謝，我沒興趣。」
「沒興趣？」對方怪叫道：「欸，沈宥希！你已經很久不跟我們玩了，你想疏遠我們嗎？」
「抱歉，我真的沒時間。」沈宥希不為所動，加快步伐下樓。
他即使有心參與夜晚的活動，也被近日來的倒楣遭遇攪得失去熱情了，若不解決這個頭痛的問題，他就無法放下一顆高懸的心。
他走下最後一階階梯，拿出新買的手機，想打給室友許書揚問問他今天是否平安。
電話一接通，他關心道：「喂，老許，你應該沒事吧？」
「沒事，我正想問你……有沒有……」
「呃，什麼？」
「聽不清楚……你收訊……沙……人在哪……」許書揚的聲音支離破碎，附帶著沙沙的雜訊。
沈宥希立即把手機拿到眼前查看。訊號是滿格的，電量也還有七十趴，沒道理秀逗啊！有沒有搞錯，這支手機用沒幾天吔！
「喂？喂？許書揚！」沈宥希對著話筒大叫，看起來就像個神經病。
通訊中斷。
沈宥希不敢置信地瞪著手裡的高科技產品，心中訐譙著黑心製造商。
雪特！他下山後要趕緊去找門市維修。他將手機往後塞進背包，氣呼呼地走過大樓穿堂。
夕陽已沉沒西方，一眼望去，萬物罩上一層灰藍的色調，路燈尚未亮起。
沈宥希走著、走著，沒多久便發現不對勁。
他駐足，看著斜前方的紅土操場，接著轉頭看著身後的穿堂。
為什麼……他還在這裡？
他命令自己要冷靜。可能是自己太累了，不，一定是太累了，哪可能有這種事情？
他深呼吸一口氣後，繼續邁步。他踏上紅磚地面，橫跨操場，逐漸接近那條唯一通往校門的路，但是在轉彎後又重回大樓穿堂。
他呆住不動，瞪著天花板思索這是怎麼回事。剛才下課是二十多人一塊走出教室，詭異的是自己這樣來來回回竟然沒有看見任何一個人。
忽然間他拔腿奔跑，嘗試從不同的路線靠近校門，弔詭的是無論他如何變化，最後都會回到原地。
「啊啊──」他抱頭蹲地，嚴重懷疑自己在作夢！
他使勁捏自己的臉頰肉，痛得噴淚。
這不是夢啊，渾蛋！
「有人嗎？」他放聲大喊，試圖尋找其他人的蹤跡，遺憾他喊了半分鐘都得不到回應。
學校變成空城？不可能，還有夜間部的學生要上課的，不可能一個人都沒有！
他站起身，神色難看地來回踱步。
既然往前跑沒有用，那往上呢？
他瞥向樓梯，反正自己都被困住了，試試看又何妨？他迅速爬上樓，每到一層樓他都會看看走廊、教室是否有人走動，他連續爬了六樓都沒見到半個影子，對面的大樓距離這裡有數十公尺，看起來也是一片黑漆漆。
「嘖……」他發出惱怒的聲音，俊秀的臉孔有點扭曲。
一般人遇上這種恐怖現象該有怎樣的表現？哭泣？尖叫？那真是不好意思，他可能不是一般人，他只覺得火大，非常、非常火！有種就正面對決，耍這什麼小手段？
既然他不可能飛天遁地逃出此地，自己只能摸摸鼻子走回一樓，然後走著、走著，他發現自己走不回去──他被困在樓梯間！
「幹！」他徹底失去理智大罵。
向來自詡陽光型男的沈宥希已忍無可忍，無法再保持優雅的形象，直接對著空氣叫罵起來。
就在沈宥希罵得方興未艾時，從某處傳來悠揚輕快的樂音。
他瞠目結舌，停止咒罵。
因為這個旋律是他過去兩年都會聽見的，是舊手機的鈴聲！
他不是丟掉了嗎？他丟掉了啊！出第二次車禍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了啊！現在到底在演哪一齣？鬼來電嗎？
不對，世界上沒有鬼！他要堅信這一點，必須堅信，否則──
鈴聲停了。
他頓時吁了一口氣，上半身靠著扶手懷疑人生。
「沙沙……」疑似雜訊的聲音在樓梯間迴盪，「沙……如果祢們在的話，請祢們給個回應……」
他猛然抬頭，神情震驚，以為自己聽錯了。
「祢們住在這裡多久了？沙……」
「很……久……」嗓音很平、很扁，活像被卡車輾過。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請問我這學期可以歐趴嗎？」
「不知……沙沙……」
「請問我這一生交得到女朋友嗎？」
「不……知……」
原來，當時在墓地有「人」回答。沈宥希摀著嘴，卻止不住胸膛劇烈的起伏。
但是，誰在播放音檔？
「請問沈宥希的頻道會大受歡迎嗎？」
「沙……」這道問題似乎對那個「人」來說太難了。
沈宥希看著腳下的階梯，覺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斃，便再度拔腿往下走。
「請問……」
這一次，對方搶先開口：「給我，你的人生！」語氣變得凶猛，聲音也轉為低沉嘶啞。
這句話太有臨場感──
沈宥希內心一跳，抬頭望去，在上層樓梯的迴轉處匍匐著一團外型怪異的黑影，體型和一輛轎車差不多大小，臃腫的身軀長著十來條手、足，一張朝天的臉孔慘白如石膏，皮膚潰爛見骨，空洞的眼窩流淌著不明液體，血盆大口露出兩排鯊魚般的尖齒。
沈宥希的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
天啊！這是什麼噁爛的東西？
「沒有用……」怪物手腳並用衝了過來，「那東西……沒有用！」
他別無選擇只能跑！
在這個無窮無盡的樓梯裡，他除了跑還是跑，稍有差池就會被吞吃入腹！
但他畢竟是個脆弱的人類，再怎麼會跑到底是會乏力的，他速度一慢就被後方的傢伙逮住，散發著腥臭味的大嘴就要從頭頂咬下──
「把那包鹽丟出企，可以救你一次。」
師姊的叮嚀倏然在腦海冒出，沈宥希以畢生最快的速度找到背包裡的鹽往身後丟擲。
他的準頭很差，這麼近的距離也能丟歪。
沈宥希萬念俱灰地瞪著掉在地板上潑灑開來的顆粒，正想認命時就聽見怪物痛吼一聲，並鬆爪放開他。
他又驚又疑地看著怪物的身軀底下冒著白煙，後者似乎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鹽。
還真的有效！他沒有餘裕驚嘆，連忙奔下樓，奔過穿堂，朝校門而去。
神奇的是他不再回到原點，眼看出口近在咫尺──
碰！
「呃啊！」沈宥希撞上一堵肉牆後跌坐在地。
「唔……」與他相撞的季冠惟差點跟著跌跤，幸好他及時穩住自己的重心，並伸手幫助沈宥希站起來。
還在眼冒金星的沈宥希望著他幾秒才認出來，「是、是你？」他不禁回顧背後，深怕那個噁心的東西追過來，「我們快走！」
「嗯？」季冠惟尚未反應過來就被對方強拉著手腕，跑到學校外唯一的公車站才停步。
「呼……呼……」沈宥希大口喘著氣，見到活人又脫離怪物的現在非常安心，眼淚差點飆出來。
季冠惟納悶地瞅著他片晌，隨即掏出一瓶礦泉水給他，「你的臉色不太好。」
「沒辦法……」沈宥希一邊喘、一邊喝水，連客套的笑容都擠不出來，「我真的是千百個不願意，我的命運就是這麼多舛……」
這番話說得語無倫次，季冠惟不明其意。
「那學長你這麼晚了還在學校幹嘛？」沈宥希問。
「我幫忙清潔人員處理回收場的東西，反而是宥希學弟你待得很晚。」
「喔，辛苦了……」沈宥希還在喘，但已經冷靜許多，「我的事情……一言難盡。」
「我跟你一起下山，你慢慢說。」
「你要走路？」沈宥希給了他古怪的一眼，「有車不搭，這麼健康？」
季冠惟回他詫異的表情，「這個時間沒有班次可搭了。」
「怎麼會沒有！八點以前都──」沈宥希在看見腕錶的時間後自動住嘴，有一剎那以為錶壞了。
八點三十分？這怎麼可能！他被困了三個鐘頭？
「不可能……」他神情呆滯地碎念。
季冠惟真心覺得這位學弟的臉色蒼白得像張紙，像是隨時都會昏厥，內心的擔憂加深一層，二話不說地帶著他徒步下山。沈宥希沿途把自己今晚碰上的怪事稍加潤飾後說出來。
「我知道在學校迷路很扯，我發誓──」
「我相信你。」
「咦？」
這時，兩人已走到山腳下，沈宥希顧慮到過於怪力亂神的說詞會被季冠惟視為精神病患，於是省略了許多細節，也把鬼打牆硬拗成迷路，這理由怎麼聽都覺得牽強，可是對方聽了以後卻不疑有他。
「你相信我？為什麼？你不覺得我是在唬爛嗎？」
「這種事情說謊沒有任何好處吧？」季冠惟望著不遠處的商店燈火，知道分別在即，雖然有些遲疑，但依然握住學弟的一隻手，「希望你好自為之，再見。」
「呃，咦？」沈宥希表情呆傻地看著他遠去，緩緩舉起剛才被碰過的手掌，心中困惑極了。
什麼意思？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