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與沈家兄弟告別後，季冠惟躺在床上盯著名片良久，猶豫不決。
這是個很棒的機會，可以打工賺錢，又可以增長見聞，宥光哥給人的感覺也很和善，怎麼看都是利多於弊。
那自己在猶豫什麼呢？擔心被人當作怪胎嗎？
他坐起身來，將名片放在床頭櫃上，走到一樓打掃起家中環境。這時候的外婆還在外頭撿回收，他不希望外婆累過頭，便自動包辦了大多的家務。
「聽說了嗎？他們那個女兒真不像樣啊……」
「早聽說了，我看麗華夫妻倆和和氣氣的，竟然教出那款女兒……」
「可不是嗎？小時候不正經念書，還搞得未婚懷孕？真夭壽！」
「麗華的金孫說起來也可憐，無父無母。」
「不只這樣哩！我聽說那孩子出生時，母親險些難產而死，從此他們家就倒楣事不斷，彼个囝仔就是人家說的掃把星吧……」
季冠惟將裡裡外外整理得清潔溜溜，還是驅散不了心中的煩悶。
從小到大左鄰右舍的閒言閒語就沒停止過，外婆叫他別在意，他也叫自己別在意，但是他偶爾會想起那些令人不快的蜚短流長，特別是在他心煩意亂的時候。
他過去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掃把星，否則為什麼父母都不要他？外公又為什麼那麼早就離開他呢？直到後來……
哼唱的歌聲突地自背後傳來，拉回他的心神。
季冠惟站在家門口，看見隔壁正在哼歌澆花的鄰居大叔，本來是一幅悠閒的情景，他卻覺得不太對勁。
他細細觀察，大叔的背上圍繞著一股不和諧的氛圍，他走到對方的身後，抓了一把空氣。
「嗯？」對方察覺到背後有人，轉頭看見季冠惟時瞪大雙眼，「有、有什麼事嗎？」
「您的背上有蟲，我趕跑了。」季冠惟神態鎮定地說。
大叔摸摸自己的背脊，滿臉疑惑地道謝。
季冠惟回到屋中，走進自己的臥房，拿起名片。
直到後來，他發現自己擁有與眾不同的能力後，他才體認到自己也能為別人做點什麼。
三天後，他準時前往沈氏企業報到。
在部門主管的安排下，他和另兩名工讀生被分配到一間倉庫，將職員清點好的貨物用油壓拖板車送進貨梯。
倉庫幾乎被貨物淹沒，所有人都集中精神在工作上頭，壓根沒有時間閒聊。這對季冠惟而言不構成什麼問題，比起人際互動，他更注重的是實務經驗。
「同學們加油，再過十分鐘就可以休息囉！」在現場指揮的大姊微笑著替他們打氣。
季冠惟正要點頭回應，卻被一道迅速衝上樓的背影吸引。他望向門外的樓梯，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有人上下樓沒什麼稀奇的，可是跟在那人後面的黑影是什麼？
「小心！」
分神的季冠惟一回頭就與搬貨的工讀生相撞，幾個紙箱從拖板車上摔落。
「對不起……」季冠惟趕緊撿起紙箱物歸原位。
他眼花了吧？怎麼可能有那麼詭異的現象？自己應該是看不到的才對……
片刻後，季冠惟等人在牆邊喝水、歇息，季冠惟看了看聊起天來的學生們，腦子裡還在思索方才是怎麼回事。
「欸，」一名學生向季冠惟問道：「我們要去買手搖飲，你想喝什麼，我們順道替你帶一杯？」
季冠惟有禮地婉拒。
他們不以為意，相偕走了出去。
「學長！」不料下一秒有人衝進來叫嚷，嚇了獨自守在倉庫的季冠惟一跳。
他錯愕地望著跑到面前的青年，「沈……學弟？」
「太好了，你還在。」沈宥希揚起一抹不太自然的笑容，伸手抓抓後頸，略顯侷促地問：「我有幾件事想跟你談談，不知道方不方便？」
季冠惟不解，「你專程來找我？」
「呃，不算專程，只是剛好順路……」
季冠惟審視沈宥希的穿著，有點心不在焉地聆聽。
原來剛才那道跑上樓的人影是沈學弟？那他的背後……
沈宥希注意到季冠惟的目光往自己的身後飄，納悶問道：「學長，你在看什麼？」
季冠惟收回視線，「沒什麼，請繼續。」
沈宥希立刻把自己這陣子以來非常不科學的遭遇簡單敘述一遍，然後心情有點緊張地等待對方的反應。
季冠惟頭一遭聽沈宥希吐露這麼多隱私，感覺挺詫異的，好一會都沒說話。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或許他應該問問沈宥希想聽什麼。
沈宥希神色尷尬地道：「我是在問學長你覺不覺得有些事情很湊巧？」
「偶然吧？」季冠惟不太明白沈宥希想討論的重點，倒是很在意對方背後蠕動的黑影。
是不是變大了？季冠惟的呼吸變得緊張，在這麼近的距離下，似乎能看見黑影在擴大。雖然說是影子，但是朦朦朧朧的，反而像是一團霧氣。
他開始慌亂起來。過去自己只是有所「感覺」，為何他現在看見了呢？這代表什麼？
「學長，這句話由我說出來是丟臉了點，不過我認為你很有可能就是……」
可惜這一次沈宥希講了什麼季冠惟依舊聽不進去，因為他見到沈宥希後方的霧氣越來越清晰。
他以為自己產生幻覺，揉揉眼睛再仔細一看，那東西的輪廓變得更加清楚，橢圓的體型約有一輛汽車般龐大，如此駭人的軀體上長著許多形狀扭曲的手腳，看上去就像是一條百足蜈蚣。
這是……什麼？
「我知道我前面講這麼多很像在瞎扯，可是我可以保證──學長？」一直得不到回應的沈宥希望向季冠惟，這才察覺到對方身軀僵直、眼神恐懼地盯著他的頭頂上方。
學長不是個會惡作劇的人，那麼……
沈宥希想起稍早前的詭異腳步聲，不禁頭皮發麻，「該不會……我後面……」
季冠惟以閃電般的速度攫住他的手臂，往自己的懷裡一拉，令那坨龐然大物撲空。
沈宥希來不及轉頭細看又被季冠惟猛力推開，一屁股跌在地上。
他齜牙咧嘴地撫著痛處，一抬頭就見到詭異的一幕，驚愕得開不了口。
季冠惟的背脊貼在牆面動彈不得，雙手抵在一團巨大的黑影上，吃力地抵抗著那股進逼的力量。
沈宥希認得這頭怪物。
祂那張慘白的臉孔幾乎要貼上季冠惟的鼻尖，裂至雙耳的大嘴發出低啞的呵氣聲，全身不斷流淌著黃綠色的液體，惡臭難當。
又是祂？有沒有搞錯啊！
沈宥希不敢置信這噁爛的東西沒有消失，竟然還陰魂不散地跟著自己！
「這……到底……是什麼？」季冠惟手心接觸到的物體感覺比冰塊還要凍人，這股寒意很快地滲進他的身軀，令他簌簌發抖。
「我也很想知道啊！」沈宥希抓著頭大叫，急忙尋找可以痛毆怪物的東西，遺憾整間倉庫裡沒有武器可用，他只好抄起一把椅子砸向祂。
砰咚！椅子穿過目標的身體落在地上。
沈宥希不做無謂的攻擊，當機立斷奔向門口，想去搬救兵。
「咦？」沈宥希瞠目，看看還在和怪物角力的季冠惟，再看看身後的門口。
他再度奔出去，又回到倉庫內。
「幹！」他怒吼。
上天是嫌他一個人倒楣不夠好玩，現在還要加上一個季學長就對了？
「學長，你撐著點！」沈宥希摸索著身上的口袋，「我的手機……手機……」
下一秒他想起自己的手機放在背包裡，然而背包留在哥哥的辦公室裡！
媽的，不是吧！沒有手機他要怎麼播經文啊？
「好冷……」季冠惟快被凍得無法思考，蜜色的臉孔此刻血色盡失，不停地滴下冷汗。他感覺自己好像快要死了，眼前的怪物卻怎麼推也推不開。
沈宥希無計可施，又見到季冠惟的模樣相當痛苦，當下心一橫便衝上去，用蠻力拉扯著怪物的一手一足。
又臭又冰，像是從冰櫃出來的一樣！
沈宥希氣極大罵：「祢愛纏我，我就讓祢纏！放開他！」
怪物像是聽懂了，身體朝他扭轉了九十度，潰爛的臉孔咧開駭人的笑容。
「給我……人生！」怪物撲向他。
沈宥希被對方驚人的衝擊力撞倒在地，接著被緊緊抓住身體，舉在半空中。
怪物嗅聞著他的氣息，「美味……」
「美味個屁！」沈宥希掙脫不開卻又不想讓對方得意忘形，唯一能動的只有嘴巴，便盡其所能地咒罵起來。
怪物無動於衷，將嘴巴張到極限就要咬向沈宥希。
噗嘰。
怪異的聲響從怪物的後方傳來，祂的動作乍停，扭頭望向身後。
噗嘰……咕啾……
聽起來像是在攪弄什麼黏膩濕滑的東西？沈宥希覺得這聲音很噁心，不一會抓住他的力道鬆開了，他重回地面後立即伸長脖子看看究竟發生何事。
季冠惟佇立在怪物的背後，面無表情，眼神空洞，一隻手插入後者的體內不知在挖掘什麼。怪物身上所有的手腳都攻向季冠惟，但奇怪的是一碰到他的皮膚就產生「滋滋」的聲音，並冒出黑煙。
怪物劇烈顫抖，大叫著想逃離，卻忽然軟倒在地抽搐起來。季冠惟抽出手，握著一樣物品。
目睹全程的沈宥希不知該對誰感到害怕才好──季冠惟的行為超出他的認知，他壓根不敢問他哪來的勇氣這麼做。
「祂附在這裡。」季冠惟舉著手裡的東西朝他走來，每一步都踏在怪物的身上，鞋底接觸的面積滋滋作響，伴隨著淒厲的慘叫聲，「是你讓祂依附在裡面的，」他在沈宥希面前停下，眼睛眨也不眨地道：「這原本是你的劫數，我替你化解了。」
「呃……」沈宥希瞪著那支被自己扔了又扔卻老是出現的舊手機，已滲出一身冷汗。
啪吱。季冠惟的大掌一握，本就損壞嚴重的手機瞬間粉碎，再一攤掌便不見殘骸。
怪物的身影同時粉碎消失。
「你……這……」沈宥希目瞪口呆。
季冠惟暈厥過去。
「喂喂！」沈宥希連忙抱住他，可惜力氣不足，雙雙摔在地板上。
怪物消失後人們魚貫走了進來，眾人見狀都低呼一聲，紛紛幫忙檢視季冠惟的狀況，確認無外傷後便一塊抬著他到樓上的辦公室安置。
沈宥光一接獲消息便放下工作，趕來探視，「冠惟不要緊吧？」
「他……」沈宥希還處在震驚之中，說話期期艾艾的，「我不知道……他就、就那樣昏過去了……」
「職員跟我報告她只不過離開五分鐘，一回來就見到冠惟不省人事……他昏倒前沒有任何徵兆嗎？」
沈宥希臉色驟變，低頭看向自己的錶，再拉過哥哥的手腕核對彼此的時間，低喃道：「怎麼可能五分鐘？怎麼可能……上一次被困三個鐘頭，這一次只有五分鐘？」
沈宥光反倒被弟弟異常的模樣嚇著，偏偏怎麼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無奈之餘只得請人護送弟弟回家。
＊＊＊
季冠惟是他的貴人。
沈宥希在舒服的床上醒來，迎接美好的白天後歸納出這一點。
只不過他不明白的是季冠惟為何會突然性格大變？被噁爛的東西嚇壞了所以行為失常？可是這樣又要怎麼解釋怪物碰到他會冒煙的現象？季冠惟徒手插入怪物的身體取出物品，怎麼想都很離奇吧？
比起「髒東西」附身在他的舊手機裡，季冠惟的行動更令他介懷，並且感到毛骨悚然。
他該去找季冠惟嗎？他下樓吃父母替他保溫的早餐時還在煩惱。
寬敞明亮的飯廳裡只有他一人，他不必為職場奔波，時間很多。
早餐吃到一半他的腦袋又盤旋著某學長的事，心情變得複雜起來，決定撥打電話給某個同樣很閒的傢伙。
「好久不見，終於想我了喔？」許書揚挖苦道，背景傳來喧嘩聲。
沈宥希懶得客套，問道：「你認識季冠惟嗎？」
「那個校工之草？」正在逛賣場的許書揚向家人打了一個手勢，走到人群較少的區域，「跟你一樣有名，我怎麼會不認識？問這幹嘛？」他聽完沈宥希的報告，說道：「你那個冤親債主聽起來就是非常棘手的等級，他竟然有辦法單挑並ＫＯ對方，絕對不是普通人。」
「那我應該要遠離他嗎？」
「白痴！幹嘛遠離啊？師父說過你要靠貴人保命的，難道你嫌自己的命太長嗎？不是普通人才好啊！如果他沒有兩把刷子的話，要怎麼幫助你？我建議你找個機會帶他去給師姊或師父看看，他們自有一套見解。」
沈宥希想了想覺得頗有道理，心裡的顧慮消散了，便決定挑個適當的時機聯繫季冠惟。
念頭剛浮出，門鈴就「叮咚」響了兩三聲，響得很恰巧。
他連忙下去打開鐵門，看見季冠惟站在家門口時，有幾秒鐘以為自己眼花了，但是對方有雙腳也有影子，絕不是他大白天撞鬼。
「呃，學……長？」沈宥希頗納悶對方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季冠惟的神情掛著幾許尷尬，在看見沈宥希亂翹的頭髮和凌亂的衣著後，就感到更加尷尬了。
「宥光哥放我一天假，我有點事想找你，就跟他要了地址……」季冠惟簡潔說明來意，「你要不要先去打理一下？我可以等你。」
沈宥希想起現在的自己儀容不整，連忙衝上樓吹整頭髮、換穿便服，確定自己的模樣整齊後，才回頭請季冠惟進屋一坐。
季冠惟不等椅子坐熱便開口道：「我來是想問問你昨天的事，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昏過去嗎？」
他只記得自己在沈宥希的身上看到詭譎的影子，影子變成一頭可怕的怪物，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在公司的沙發上醒來時，眾人鬆了一大口氣，聽說他再慢一點甦醒就要被送去急診。他不想讓外婆擔心，因此絕口不提工作以外的事。
可是他的心裡還是很好奇，自己究竟如何昏倒的？
只見沈宥希表情古怪地反問：「你跑來就為了問我這個？你怎麼不問跟你一起工作的工讀生？」
「大家都說不知道。」
沈宥希覺得頭有點痛，「學長，世界上──」
「你想說『世界上沒有鬼』？」
沈宥希被搶白後愣了一下，弱弱地說：「我無法再自欺欺人了……世界上有鬼。」
季冠惟難掩詫異地望著他，「你為什麼改口了？」
「你昨天就應該要有反應。」沈宥希重重一嘆，「你知不知道要一個人推翻他十多年來建立的觀念有多困難？我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是不被鼓勵怪力亂神的，別人要信什麼鬼、什麼神都是別人的自由，只要別妨礙到我就好。」
他想了一會，內心百感交集，又說：「都是我的輕忽造成的。如果我當時選擇拍別的題材，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再見到祂們。」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