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跟爸說話,對他最大的印象,僅在兩手總沾滿乾掉的咬手水泥,身穿因曾沁滿汗水而滿是鹽晶的的衣物。
倒不是因為他做工,主因還是在他回到家常就一句話都不說,悶頭窩在客廳,喝著椰奶和混合保力達B的飲料。
然從某個冬天起,伴隨有痰的咳嗽與之加重,他改成吃不知名的藥,配上一罐罐不知名的烈酒。
我曾嘗試跟他對話,要他去看醫生,但他總揮手嚷道:「他娘的!我請假你吃什麼!」
他當然知道,這些藥方比起正規並沒有更便宜。
上了高中,課業加重,再加上申請到獎學金,不再需要愁要錢時如何開口,彼此互動更少了。
直至某天,我莫名被他氣憤地拉進房間裡。
他憤恨地扯開我的衣櫃,一把抓起放在衣服最上頭的保險套,狠狠摔在我的腳前。
「我要你好好做人,不是做這種人!」
「爸,你誤會了!那是學校生命教育課發的……」
「還頂嘴!」
我當然知道,他動我的衣櫃,是想找找看有沒有私藏的零錢,供讓他急用。
但在酒精發揮下,爸越罵越急,最後大吼一聲「狗娘養的」,便一頭硬撞衣櫃,或許是想一了百了。
然曾受水災洗禮的衣櫃怎堪得起外力,爸的頭確實腫了,衣櫃一角卻凹損了一塊。
一陣狼狽後,爸粗魯地摸索身上所有口袋,掘出兩張發皺的鈔票,忿忿地扔進衣櫃裡。
「做了就給我負責任!別他馬的跑了!」
爸大概是想起那個坐上改裝車、一去不回的媽。
看著這樣蠻橫、不講理、頹廢又無助的爸,真是又氣又痛又恨。
當下的我情緒一湧,眼淚就這樣哭灑了出來。爸看到我哭,也跟著哭了,後來,我就與爸抱在一起痛哭。
好似與這幾年累積下來的鬱悶、不解、煩亂,在這一刻全都迸發出來。
上大學之後,路遠了,少回家了。也不知過了多少年,得了獎、有了資金,便打算回老家重新裝潢,當了偽文青開店。
偶日,姪子說在老家附近的大學就讀,我便清了以前的房間給他。
待他整頓好行李,也確認了離這裡最近的教堂在哪裡,想說今天剛巧是聖誕節,就帶他去館子慶祝一下,順便熟悉附近環境。
「大伯,住在這裡有什麼規矩,或得信什麼教?」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我想大概是他盯見那個過去被爸撞壞一角的衣櫃內,貼著那年爸留在裡頭的舊鈔。
我笑著擺手只是民間習俗,要這飯前總會十指扣緊祈禱的姪子放心。
說到這時,剛巧有個從超商跑出幾個小孩,朝我的腳撞來。我微笑蹲下想向他們說話,他們卻嬉鬧地跑開了。
眼見這突如的緣分,姪子靦腆地藉機問我,為什麼到現在還沒結婚。
「阿凱,好好做人,做個堂堂正正的人。」
當我這樣冠冕堂皇地回應他,我突然覺得這真像當年爸的口吻。
我當然知道,他的人生還有很長一段路,總是會有好前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