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往結束的路前行。每個迫不及待迎接的新年,終將被迫不及待地送走。有時回首今年寫文脈絡,發覺更多時候寫得是新詩和散文,尤其後半年忙碌以及身體狀況不佳,終於還是支撐不住,精神上亦墮入自罰。
心裡被打磨得更細了些。今年的體悟之一,是發覺同理心的擴充並追溯他者的合理性。在與他人爭論的時候,偶爾發現其根源乃是為與我共同的「善」。
好比,與人爭論鞭刑用與不用,或通姦罪除或不除,雖以普羅大眾的眼光而言,容易使其中一方偏向於為惡者的共謀,縱然某些時刻,我亦不是沒有想痛斥誰為烏合之眾,但大抵雙方都是為了維持社會最終的純真善性,只是手段及目標不盡相同。好人仍是挺多的。
還是持續寫作,罵與裝乖,試圖隔絕世俗卻無法六根清淨,若說頓悟的話,我想那難以做到。想起王安憶的《叔叔的故事》,提到我們這代人已經錯失了許多苦難和崇高的黃金時代,沒有文革,也沒有浪漫主義,而我們的命運之於其他重要的歷史只是短暫的瞬間,草介不如:
「我們的痛苦是那麼卑微,那麼毫無價值,簡直稱不上是痛苦,我們的快樂則只是苟且偷歡,過眼煙雲,簡直也算不上是快樂。我們是委瑣而卑賤的人們,我們自相殘殺,將白刃與紅刃見於雞毛蒜皮的瑣屑摩擦之中,我們有無臉面寫痛苦和快樂的故事?」
是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今年我新學會了「黃金時代」的這個詞彙,用以代稱我們世俗之外而未能處及的時候。其實,現在正寫著跟黃金時代有關的故事,但那不是我的故事。
我的心逐漸成載不了大的事情,於是不寫小說,改寫雜記和新詩。然而我自知文筆拙劣,成品不堪檢視,有人願意駐足是我沒有想過的。事實上,至今我仍感到不可思議。
這種東西真有人願意讀嗎?仔細一想,成長路途大抵是被一些前輩分子拉拔,被教授介紹給其他作家時被稱為「優秀的學生」,但老師,您在說笑吧?
昨天看了日本的作家專訪,訪問的是芥川賞得主羽田圭介。有個橋段是在居酒屋喝酒,他似乎喝有些醉了,忽然提到「和已婚女性喝酒是在浪費時間」的這回事。那時,有些網友說這句話很讓人火大,但我卻覺得他說得不錯。真是有趣,作家就是要能夠一派正經地說出一般人不敢或沒想過的話,異於常人的傻瓜。
不是因為是作家所以是傻瓜。而是有了不同於一般人的觀念,看見了不同於一般人的事物,偏異之處多了,自然會想方設法地去創作與傳達,看在他人眼裡是傻瓜,但作家自己也是普通人,只是心態上略有不同。我想這因果關係不是那麼難以理解的。
我還記得在將近十年前,逐漸感受到自己在心境上走入一條與一般人不同的道路時。以及初次閱讀中村文則《槍》(他在之後得了芥川賞)時的心情,一位大學生在撿到了一把槍以後,發覺手中握有的是可以保護與殺人甚至自由決定自己生死的力量,他的人生觀就此改變。
有能自己做到的,力所能及的事。再也沒有比這更迷人的了。對換成寫作也是同樣的。太宰治也是這樣的。他寫著自己的事,其實也是寫世間。
我想觸及這樣的世間。但凡這樣能力的人物,要不大苦大難,要不大慈大悲,更或需要深悟的敏銳。我雖有願景,但自顧早已不暇,只能旁觀並銜著淚光,無用武之地。偶爾匆匆寫下來的幾筆,倘能稍加使那些我力所未逮的群眾,陌生或熟悉之人聊以慰藉,稍稍撫平傷痛或使其覺察到有人在這眾人堆中,默默地寄予同情便已足夠。
然而,其實我對於自己稍有信心,人生苦短,但作品會以某些形式存在於讀者心中。不過,若摒除掉這一塊,我將失去活著的動力,於是得強調寫作之必要,內省之深刻才行。
扣除了這以後,我還有著什麼呢?這是嚴酷的現實,近期,已有親友以愛或關心為包裝來探詢,在否定掉寫作是一項能力的同時,我並沒有其他能與人一較高低的事物。
啊,作品會流傳下去,我有我的自豪。如此強調,它就成了信仰。那些自問到已然無法再自問的問題,就這麼被草率地化解。但我根本不相信這回事。在喝酒的時候還是會質疑自己,然後一個人趴在桌上大哭特哭,醒來之後繼續強調創作的可貴之處。
因為除了寫作,我已毫無所長,一無是處。
幾個月前,有人對我說些很恭維的話。說你想必和很多女生很要好吧?像我這樣女人都不理會的人,文章也寫得很糟糕,長得又很糟,根本什麼能力都沒有。啊啊,這世界沒留給我這種人一點機會。你的文章裡的主角大概都是你自己吧?通常都會有愛著你的女性,為什麼你不寫寫沒有女人緣的男人故事呢?
我分不清這是調侃還是認真。但把我寫作的內容誤以為是真實的情況,真是傻瓜,但我想我也沒資格這麼說人。實際上我哪有什麼女人緣,雖然我愛的大概就是酒、女人和寫作,會在作品裡特別強調的,通常也是自己現實所沒有的。
貧窮的人,因為害怕被人覺得自己窮苦,踩到自己的痛腳,於是反而比一般人更加揮霍,由於擔心被小瞧,就更大力地往自己身上插釘子。越是自卑,越是強調自信的可貴。在替他人佩服自己的虛張聲勢而沾沾自喜的外表下,藏著的是一顆自我做賤的本心。
我就是這樣的傻瓜。所以不寫作不行,因為我一無所有,只能在作品活下去。然後邊喝酒邊哭,醒來收拾殘局,然後又想到自己肯定在背地裡又被誰嘲笑,我什麼都沒有。
這夜晚也將入清晨了。一年到此也快是個頭。但我想說的是,年與年的界線之於我早已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所有世事繁雜都將延續下去。今日所提,明日再提,嘮嘮叨叨的緣故,恐怕仍是因我愛這世人與世間。但我不想觸及以後。
至今我仍深信著的一件事,有愛才有絕望,對生感到絕望而邁入絕境的,與其說是輕生,我認為應當倒過來講,若不是生命之厚重,又何以自此,又怎能說是輕呢?
我感到窘迫落荒而逃,大半時間都活在一點也不美好的烏托邦式的幻夢,但在裡面至少有另一個人生......唉,在裡面也活得不幸福。可是有地方能夠讓我施展能力來發揮,也稱得上是消解現實的粗糙和靈魂的荒涼吧。
現在,此刻,便是我的全部了。